第十七章 降服
⾼強这话一出,朱冲面上神⾊顿时一正,端容道:“⾼应奉目光如炬,老夫心悦诚服矣!若非借此女之力,老夫的确未必能如现在一般到此面会应奉。”
⾼強随口一猜,不想正中,自己却也有些意外,再向那⽩⾐女子打量一下,却见她依旧是冷冷模样,丝毫不为所动,心下不由便留了点心,向朱冲笑道:“朱老百忙中分⾝到此,⾜见诚意,都撤下了!”最后这一句却是向杨志等人所说的。
∠锵连声中,一众军汉收刀⼊鞘,⾼強吩咐赶紧收拾一间清净屋子出来,恰好石秀也从前院来到,彼此寒暄已毕,⾼強与朱冲携手进屋,后面石秀杨志按刀卫护,那⽩⾐女子紧跟着朱冲脚后,⾼強虽然明知⾝后有这么一个人在,居然感觉不到一丝呼昅和脚步声,此女竟是如同幽灵一般。
且不管外面依旧忙忙碌碌地安顿,五人进了一间静室分宾主落座,⾼強心中忽然好笑,说起来,朱冲到这里固然是鬼鬼祟祟形迹唯恐人见,自己又何尝不是放了几重烟雾才能来此?这中间的宾主之分,倒颇有几分复杂。
既然彼此见面之前都花费了无数心机,⾼強也懒得寒暄,单刀直⼊道:“本官此次前来杭州,正是因朱老召唤,如今好容易能得面会,朱老有何见教,本官这里恭聆教诲便是。”
朱冲却不着急,哈哈⼲笑两声道:“应奉大人快人快语,老夫钦佩得紧,却不知应奉大人对老夫所要相商之事,腹中可有定案?”
⾼強见他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倒有些意外,不由得暗骂一声老狐狸,到这时候还卖什么关子?你无非是想探探我究竟对目下的局面掌握多少,想掂量掂量自己的筹码而已。只不过以你目前被自己儿子软噤的⾝份和形势,又有多少筹码可以供你来跟本衙內讨价还价?
“既然要玩,本衙內就陪你玩玩。”⾼強心中转念,便也⼲笑两声,笑的只有比朱冲更⼲三分:“本官自奉圣意来到东南,孜孜以寻觅奇花异石为务,只求为官家苑囿多添几分光彩,不辜负了官家设立这应奉局的一片苦心。又何暇顾及其余?自到埠之后。夙兴夜寐宵⾐旰食,连江南的风景人文亦无半点心思去玩赏,不知三秋桂子何⾊,难问十里荷花甚香,又哪里知晓东南地人事?至于老大人其人,本官只知乃是前任应奉朱大人的尊上,老大人既然有事相召,本官便拨冗前来一见。至于其中利钝玄虚,可顾不得那许多了。”这一番不文不⽩说下来,⾼強等于是兜天转地打了一大圈太极拳,正事可半点没沾点边。
看着面前二十岁不到的小子端起官架子来,朱冲心里一半好笑,一半却也吃惊。他事先不打招呼。径自来此,就是因为意外相逢之下。对⾼強一方可以多些了解,相谈时也好多些把握,毕竟此番所要涉及的事⼲系不小,放眼东南能与共谋者实属寥寥,虽说这⾼衙內是个最好的人选,不过那也是多半冲着他⾝后的势力。倘若这小子纨绔成草包一个,这事成与不成可还在两可之间了。
不过今⽇一见,虽然相处短暂,⾼強的表现倒令这位人老成精的一方大豪颇为満意,不论是之前潜⼊都监府的石秀时迁,还是⾝边护卫的杨志等人,看起来都是精明強⼲的模样,却都情愿为这⾼衙內所用,此人的器量可见一斑。似朱冲这等豪強出⾝,不管是对手还是同伴,倘若分量不够的,必定要被他占尽便宜方休,现今对⾼強既然生了敬畏之心,倒令他合作之意更坚了。
当下朱冲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应奉大人舂秋虽富,这心机可着实了得,老夫拜服了。实不相瞒,老夫本当亲⾝去苏州拜会应奉大人,只因⾝不由己,只得遣人邀衙內来此杭州相叙,这一节先行谢过了。”说罢站起⾝来一揖。
⾼強见他态度端正了不少,便也起⾝还礼连说不妨,双方再次就座,彼此便去了不少虚文。朱冲今⽇时间有限,他是趁着自己儿子朱勔去城门处为那圣女保驾护航的机会,府中关噤略为松懈的机会溜出来,最多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正该开门见山。只是这件大事千头万绪,饶是以朱冲这等精明老辣,当⽇令蔡京也要动容,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的好。
思忖片刻,朱冲抬头道:“不知应奉大人对于明教可有认识?”
⾼強眉头一皱:“明教源远流长,唐时从西域传⼊我中土,现今东南百姓多有修习,那便如何?”他也不着急,这虽说是双方都有合作的意思,彼此的牌还是要一张张出,反正本衙內现在还有空陪你玩。
朱冲见⾼強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不紧不慢,知道对手不好对付,他是太尉府衙內、相府孙女婿的⾝份,又大得当今官家的信宠,东南就算闹出多大的子,大不了拍拍庇股一走了之,比不得自己家族世代经营此,倘若真被那班亡命之徒成了大事,抄家灭族只在眼前了。现在自己的时间又有限,少不得要先做出些突破,否则这么一圈太极拳打下来,自己可耗不起。
顷刻间权衡利弊,老朱冲已经下定决心向⾼強低头,忽地起⾝跪倒道:“启禀应奉大人,草民朱冲有要事相告,乃是这东南五路地一大桩谋反逆谋!”
一面说着,朱冲一面偷眼去看⾼強的反应,以他多年阅尽千面的老练,这样的大消息说出来,单看对方的神情便可知其心中思绪了,却见⾼強起初声⾊丝毫不动,就像听到“隔壁家养的狗明天要下崽了”一样,旋即又显出关注神⾊来,⾝子略略前倾,急道:“老大人此话从何而起?本官愿闻其详!”
朱冲暗吃一惊,这反应很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倘如⾼強一听便跳不知所措,那是竖子不⾜与谋,东南大将起。自己又无可奈何,只好明里仍旧将这一桩反谋首告上去,一出这门便有多远跑多远,图个明哲保⾝之计:倘若⾼強一听就来了精神,那是对方雄心不小,正好借用其力量平息,不过显然事先无多少准备,能否平定还在五五之间;倘若⾼強如最初那般神⾊不动。说明事先已经有所准备。来此杭州之前早就有成竹,那么自己倒不知要如何提出自己的筹码了。
现在⾼強这样的反应,说起来倒是正中朱冲的下怀,一面表示自己对这件事早就有所准备,一面又表现出与朱冲的合作趣兴来,正好让他尽情地将自己心中的图谋都抖露出来,彼此有开诚布公的意思。朱冲一念及此,背心的冷汗刷地就冒了出来:难道说。这小衙內竟然如此深沉老辣,将自己的这一点心思尽数看在眼里,现在只是给自己机会来表现一下么?
却不知⾼強正是要他如此思想!原本见朱冲之前,⾼強与⾝边的许贯忠、石秀等人便将前后诸事仔细推想,想来朱冲当⽇因为反对与明教结盟而被自己儿子软噤,其反对的理由多半是从自己家族的利益出发。认为明教包蔵反逆祸心,这样的盟约最终给自己的家族带来的是灾难而不是利益。现今朱勔与明教的结盟已成定局。为求保全之计,他惟有向外求助。
但站在朱冲的立场,向官府首告却是下策,如此一来朱家的反逆罪名便都坐实,最多能脫出他自己一人的罪责,百余年的富贵、数千族人的命都要在这场大中飞散。这哪里是他老头子能承受的?上上之策莫过于暗中化解,将这场反逆消弭于无形,如此家族庶几可以保存,而要做到这点,首先构成障碍的不是别个,恰恰是其亲子朱勔!
只要朱勔一天坐在朱家家主的位子上,倘若明教反谋一起,朱家这从逆的罪名便铁证如山不容反驳,他朱冲若要保全家族,第一个就要把自己儿子从家主地位子上扳下来。怎奈朱勔现今手中握着实权,他朱冲若要夺位,必须要有外援,无奈朱家在东南盘踞多年,能有实力相抗的地下势力本找不出来。地头蛇既然找不出来,⾼強这条过江龙便成了朱冲的首选,至少朱勔在应奉局提举这位子上是被⾼強一脚就踢了下来,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虽然说朱冲是有求于⾼強,在⾼強这边来说,又何尝不希望与朱冲合作?以最小的代价来化解方腊起事,原本就是⾼強的既定目标,这一点与朱冲不谋而合。然而自己就算知道明教要反,知道方腊厉害,却不知道明教与朱勔结合在一起后,究竟具有多大的破坏力,其中有哪些可供借力之处,更不知道朱勔手上有多少实力,自己这八百兵就算再怎么精锐,在杭州五千兵马和明教十余万教众面前只怕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人家一人一口吐沫也淹死自己了,而朱冲的存在,恰恰可以帮助他更加精确地把握杭州的局面,以最恰当地方式运用手中的力量。
现在见到朱冲的神情颇为惊惧,⾼強暗喜得计,又追问了一句:“朱老所要首告的,可是那明教聚众闹事,图谋不轨么?”这话说来笼统,却非知情人莫办,正好再来糊弄一下老朱。
朱冲浑⾝一震,这时跪在地上再仰视⾼強,只觉这年方弱冠的少年衙內莫测⾼深,究竟手里掌握了多少事?不过他久经风浪,哪里有这么容易认输的,只是片刻失据,随即便恢复过来:“应奉大人果然了得,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应奉大人对此早就有成竹,老夫倒是多虑了。然则应奉大人明知明教图谋不轨,却于此时亲⾝来此,而且假借夫人名义,莫不是有所为而来?”
⾼強不噤要对这老朱冲重新审视:到底姜是老的辣,虽然⾝处不利情势,这一句反击真是恰到好处,自己到底有多少底牌,只要一回答这问题便会暴露个**不离十了。虽说自己最终是要与朱冲合作的,然而这合作也有很多讲究,倘若去了明教和朱勔,却扶植起一个更难对付的老朱冲来,自己以后在这东南依旧是缚手缚脚。又如何能对政局有所匡助?想到这里,⾼強雄心陡起,心道若连你这老家伙都对付不了,本衙內⽇后要如何去与朝中的各路权臣角力,又如何对付北方先后继起的辽金夏诸強?!
“朱老果然明智,本官奉圣意留意东南,既然知晓有如此大事,岂可袖手旁观?”先拉着皇帝做个大旗吓唬你。至于究竟如何知晓这大事的。我不说你要怎么问?接下来再次出招:“只是朱老既然知道有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为何不向杭州官府首告?先前本官还道朱老⾝不由己无能为力,现今却能脫⾝来此面会本官,可见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不知朱老可有什么隐衷?”你老朱不去找官府而来找我,想必是特地有求于我,本衙內心里明镜似的,你还是乖乖地都说出来吧。
朱冲心中暗叹一声: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強能以弱冠之龄深受官家宠信,又得蔡京青睐,看来并非单纯托了老爹⾼太尉的福啊…“应奉大人明鉴,老夫正是有不得已地苦衷,只因⽝子朱勔无能,不知被那明教妖女使了什么手段。得神魂颠倒,居然看不出这些逆贼心存不轨。反而对他明教言听计从,若任其如此下去,我朱家必定陷于万劫不复之境!老夫虽说心怀朝廷忠义,却也不忍见那逆子将一族⽗老都葬送,因此求见应奉大人首告此事,不敢求什么功劳。只求应奉大人敉平此难之后,降罪⽝子朱勔一人,不致三族夷平,老夫心愿⾜矣!”说罢连连磕头不止,这下朱冲可是把自己的心思都和盘托出了,只有指望⾼衙內宽宏大量了。
却不知⾼強此刻心中大喜,饶是你老儿奷似鬼,也要喝本衙內的洗脚⽔了!只是面上还要装作矜持,把桌子一拍戟指喝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令郞⾝受皇恩,也曾在本官之前提举应奉局,现在又⾝居堂堂杭州兵马都监六品之位,不思守土有责,居然投⾝从贼!似此谋反大逆,罪当夷尔三族!然…”
朱冲这时头磕在地下,看不到⾼強的神情,只听到他措辞严厉大发雷霆,连诛三族这么厉害的话都说出来的,只惊得冷汗直冒,心中连连叫苦,忽然听到一个“然”字,犹如暗夜中发现一盏明灯,慌忙把头抬起来,只听⾼強续道:“然本官念尔首告有功,倒可网开一面,倘若尔能襄助本官平立下大功,则将功赎罪,若要豁免朱家一族的命也非不可。”
朱冲由大恐转为大喜,这样不是正好合乎自己的心意么?连忙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言说自己全族忠义无双,对朝廷、对官家,当然还有对恩相蔡京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那逆子也是受了明教妖女地妖法蛊惑而已。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強装模作样只管听,末了点了点头道:“你朱家多怀忠义,本官倒也是知道的,不过若要将功赎罪,可要拿出些实际的功劳才是,还不将令郞如何与明教勾结,究竟如何图谋不轨的,全部一一报来?”
朱冲不敢怠慢,忙竹筒倒⾖子一般将所知全都倒了出来,亏得他老成的很,在朱家內部和外界都有些残余势力,因此虽然自己⾝被软噤,耳目却依旧灵便的很,再加上悉东南情势,种种信息结合起来,竟把明教此次的图谋猜了个**不离十。
原来明教先是派了方百花前来商谈合作开发银矿之事,这方百花绝一时狐媚过人,朱勔对其可谓一见着,处心积虑只想要沾沾她的⾝子。哪知这方百花溜滑的紧,虽然孤⾝一人呆在都监府,朱勔却始终无法近⾝,又被明教的言语所惑,终于同意全面与明教合作。
要说朱勔当真有心造反却也是冤枉了他,明教只对他说要在杭州传教立法,以端午节为大会之期,若能办了这事,则情愿将圣女下嫁,届时朱勔在教中自然地位尊崇,还有比这更牢固的联盟么?朱勔一方面惑于方百花的美⾊,对明教暗地里的图谋一无所察,另一方面也想借助明教在民间的力量对付⾼強,因此満口答应,每⽇只顾围在方百花⾝边献媚,任凭明教一步步地渗⼊杭州城各处而不查。
待全盘听罢,⾼強暗自心惊,方腊这一场谋划可谓深蔵不露,然而一旦发动却有雷霆之力,若是没有自己这有心人在一旁窥伺,这一场端午节大会必定是两浙糜烂之始;不过换个角度来说,明教这次的图谋事先潜伏不发,却也给了自己以机会,若能及其未发而制之,则东南之事一朝可毕矣。
且把这一番心思都放下,⾼強大大夸奖了朱冲一番,什么⾝遭缧绁心存忠义,果能克捷功莫大焉,只说地朱冲老泪纵横,连说草民⽇夜忧心国事心系家族,今⽇得见应奉大人,这才如久旱之见云霓,婴儿之遇慈⺟。俩人一来一往一搭一唱,虽然都知道对方话语中最多只有三分真意,却说的津津有味,所谓愚人必先愚己也。
既然明了了对方地图谋,接下来便是对应筹划,而后分布属下,择机而动了。这中间头绪甚多,⾼強一时是无法抉择了,便叫朱冲先行返去,待自己耝定方略之后,再设法通知他配合。
朱冲也觉有理,没口子答应了,随即唤过那⽩⾐女子来,向⾼強笑道:“好教应奉大人得知,我这义女来自东瀛⽇本国,自幼受异人传授,善能潜踪匿迹乔装改扮,现今独居府中,消息进出若经她手即稳便的很,当⽇石虞候等夜⼊都监府来探老夫,走时便是经了老夫这义女的途径,由后院无人处逾墙而出。若应奉大人有甚用着老夫处,只管请石虞候通过这义女传个话来便是。”
⾼強一愣,怎么老朱冲居然会收了个⽇本义女?须知眼下在杭州算得是敌強我弱,这行事之时再多几分小心也不为过,何必要多这么一个环节,况且还是一个外国人,此人到底可信否?况且这还是一个⽇本人,虽说理智上知道此时正值大宋盛世,⽇本国民远服教化,彼此来往贸易不绝,对宋室王室甚为恭敬,不似后世那般跳梁为恶,不过如⾼強这样来自后世之人,听到⽇本二字心里着实有些疙瘩,更何况牵扯到这样重大的事?
朱冲可不知他心里连转几个肚肠,只看出其神思不属来,对自己的提议似乎不以为然,眼珠一转间已知“其意”往⾼強⾝前凑了凑,神神秘秘道:“应奉大人只管放心,此女与其兄来我中土⽇久,对老夫忠心不二,其兄现今被老夫派在逆子⾝边为间谍,⾝手也颇为不凡。眼下用人之时,以老夫之见,此女⾜可信赖。”
嗯,她还有一个哥哥?⾼強顿时警觉,这兄妹俩究竟怎么会来到中土,又是怎么投到朱冲府中的,到底出⾝如何,来到中土有何目的?不过眼下确乎如朱冲所言是用人之时,且不管这许多,反正石秀办事牢靠的很,叫他接触之时多个心眼,久后便知端倪,而在应对明教起事这件事上,朱冲与自己可算利益一致,他既然说此女可用,那就先用着好了。
⾼強点头答应,正要吩咐送客,哪知这番思谋费了点时间,朱冲见他一时半刻间好似疑虑未解,忙又凑到耳边加了一句:“请应奉大人放心,此女仍是完璧,若是应奉大人有心,待此间事了之后,一顶花轿将此女送至府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