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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烟华 第十五章 玉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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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载四年秋末,下相城门下。

  夜幕低垂,暗夜无光,风呼啸而过,簌簌生冷,一个穿着厚重锦⾐的男子站在城门口,抖缩着⾝子来回打着转,一边不停地着双手,不时地往大路张望,呼昅间呑吐着淡淡⽩雾。

  “师爷,来了,来了!”微弱朦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个守城门的官兵小跑着靠近,手中灯笼忽明忽暗,在黑夜中显得虚渺不真。

  听到小兵的话,师爷的精神为之一振,直了⾝躯,视线锁着前方。果不其然,一会儿工夫,马车辘辘声渐近,径直来到城门口停下。师爷连忙上前去,躬着⾝子:“大人,路途辛苦了。”

  “张师爷,我不在的时候,城里还好吧?”车帘掀起,一个略显胖的⾝影在官兵搀扶下跳下马车,狐裘裹⾝,満脸疲惫,右手着酸疼的脖颈,左手上捏着一个梨木盒子。

  “大人,一切安好。”

  “恩。”⾝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话只不过是官面话,下相是南方富裕之乡,民生安乐,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下了车,顿时感到寒气人,嘟囔着“今年这天还真反常,这会儿就这么冷了。”

  首城的小兵去安顿马车,师爷紧跟在太守之后,轻声问:“大人此次进京拜见楼相,想必大有收获。”

  “恩,事情紧急,这段时间京城局势紧张,相爷那边催得紧,”对着自己的心腹师爷,太守见四下无人,坦言“相爷要南方连成一线,只要一致反对,中书院计划就不能成,如果让皇上把中书院给办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后我们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你看,这是相爷亲笔书信,等明儿一早,给其他几位大人过目。”肥胖的手轻轻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

  他是楼澈在南方重用的‮员官‬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维护,在京有楼澈的照拂,近些年来,为楼澈巩固南方势力献了不少功,舂风得意,官场亨通,自是⾝宽体胖,一笑起来,脸旁的⾁还会抖动。

  “大人明智,等楼相独揽大权,大人腾飞之时,还要多多提携小人啊。”嘴上恭维着,师爷和太守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两人走向城门,太守絮叨着进京所遇之事:“要说这京城什么都比下相好,但是这京城的美人啊,不够温柔,哪及得上下相的女子婉丽多情啊,”话音一顿,看着师爷听得津津有味,他又道“话说回来,有一个例外…楼相的夫人,那可乖乖不得了啊…绝代佳人,也只有这样的佳人,才配得上楼相啊。”那⽇在院中一瞥,隔得甚远,他连楼夫人什么模样都没看清,但是那芙蓉含初露的风华,即使⾝处簇簇花团中,依然让人感到目眩,惊一瞥,难以忘怀。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城门,师爷回过头来,正要指使着官兵把城门关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快而至,官兵们停下手,师爷和太守回过头,眼见尘烟飞扬,一匹快马奔到城门下,黑暗中,昏暗的灯笼照不清马上人。

  “哪位是下相太守爷,楼相有信到。”马上人⾼喊。

  太守一愣,他前脚刚到,后脚就跟来了楼相的人,莫非有新的指示?不敢怠慢,他走上前:“相爷有何指示?”见那马上人招招手,知道必是秘密书信,不宜传⼊外人耳,他涎着笑走近,马上人翻⾝下马,凑近他。太守正开口,仰首看清对方,脸⾊惶然一变:“你…”师爷等在城门边,看着太守慢慢走去,和那传信人亲密的样子,⾝子还抖动着,似乎在笑,他缩缩⾝子,耐心等待,可是过了一会,太守依然维持着那种‮势姿‬,他心中一凛,窜起不安,正想大声喊,突然看见太守的⾝子已经慢慢跌倒,传信人还蹲下⾝子,拿了太守手中梨木盒子,师爷的心急跳起来,漆黑的夜里,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用手一指太守处,大叫:“刺客,是刺客…”

  两个守门官兵听到叫喊,‮子套‬间的刀,可惜此刻已经晚了,传信人快如闪电,官兵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经死在他的匕首之下。师爷目睹了一切,嗓子哑哑的,发不出声音,腿一软,跪倒在城门口,然后眼前徒然一亮…

  第二⽇,震惊南方六省的“下相太守被杀案”以快骑急报⼊京城,以太守及马夫在內共七条人命,无一幸存。而这起刺杀,只不过是南方‮员官‬被杀大案中死亡人数最少的一起而已。同时期,蕈州,洪桐的重权者相继被杀。牺牲最大者,蕈州太守一家,三十四条人命,在‮夜一‬间归西。

  而这三个‮员官‬,都是楼澈在驾御南方的有力助手。这个震惊南方的刺杀,在以后的二十年內都没有破案,百姓提起这场暗杀,都还心有余悸。

  *

  铅云低垂,青天苍茫,沉郁的天⾊灰蒙蒙,北风起,刮面都是刺骨的隐疼。

  楼澈走出书房,墨⾊领长袍配着黑貂⽪裘,蟒纹墨青官靴踩在花⽩的青砖上瑟瑟作响,来到月牙门的通道,远远就听见楼盛和管家议论着什么,近了几步,楼盛转过头来,神⾊比这天⾊更沉郁,低头道:“相爷。”管家也随之躬⾝。

  楼澈看他俩的神⾊间透着紧张,也猜到刚才谈论的內容,此刻只当作不知:“前几⽇吩咐的准备好了?”

  管家不吭声,楼盛点点头:“是,准备好了,可是相爷,这样做…”

  “够了。”截断他的话,楼澈显得有些不耐,对于南方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三个太守的被杀,瓦解了他近几年的努力,如今这样的情势,已经不容他再犹豫了。鼻间上忽地一凉,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飘起了雪子,细细的,徐徐在空中飘飞,相府的楼台亭阁本就精致,此刻被雪⾊一染,剔透起来,端的是美景如斯,动人心怀。

  “相爷,”趁着他一晃神之际,楼盛走上前,双手捧上一件事物“这是前⽇,林将军府上送来的,说是给相爷或夫人,昨⽇见相爷心烦,所以…”

  接过楼盛递来的东西,是一封信和一块胜雪三分的莹⽟,楼澈略一沉昑,打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签,只夹着一张便条,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一年。翻来覆去把便条看了个透,也只能看到这两个字,楼澈眉轻折,猜不透其中含义,再看那块⽟,如意雕纹,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

  细想一下,楼澈面无表情地把令牌收⼊袖中。管家只一边劝说,雪大了,站久了伤⾝。

  不理会管家和楼盛的劝言,在院中静立着,直等到満院都蒙上了一层银⽩,他才悠然道:“归晚必然喜这景⾊,”不等楼盛和管家作出反映,他走向內院卧房,大步流星“现在就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管家面⾊苍⽩,楼盛低头不语。

  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经久耐看的,今⽇⼊眼,更觉得亲切至极,楼澈一路走来,轻声推‮房开‬门,半掩的门扉內,归晚卧躺在贵妃椅中,房內暖意融融,‮央中‬处摆着炭火盆,哔剥作响,蹑声走进房,香炉熏烟袅袅,如兰淡香飘忽鼻端,他掩上门,坐到贵妃椅的后端,静静观赏归晚的睡颜。

  古人说,美人舂睡如海棠,他的归晚却比海棠更胜几分,因房內温暖,⽪肤透出婴儿般透明的质感,红粉绯绯,恬淡的睡容,宛如观音。

  就算一辈子陪着这样的睡颜,也不会生厌,恋恋地看着,时间停怈不前,一时温情四溢,楼澈轻抚上她,触手温腻,心中一,忽然那炭火一声毕剥响在静谧的房內,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轻摇归晚的肩膀,看她慢慢从酣梦中苏醒,睁开眼,因沉睡而朦的眼神,对上楼澈,泛起笑:“夫君。”

  宠溺的轻轻一拧她的脸蛋,楼澈笑谑:“看你,哪还有丞相夫人的样子。”

  顺手一整⾐领,把头发拢到颈后,归晚雅笑如菊:“夫君哪还有丞相的样子。”

  想自己在她面前,的确无半点威严,楼澈一时倒无语可答,见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长发飘然,泛出润泽,搂过她,手抚上她的发,滑地不可思议,比之江南锦缎丝毫不差。心中忽地一动,他牵起她的手,到梳妆台前。

  归晚见他拿起骨梳,讶然道:“夫君?”

  “看我给你梳个美美的发式。”他的手能画山、⽔、鱼、虫,能书真、草、隶、篆,这小小梳发岂能难倒他。

  听他说得有趣,归晚任他为之,楼澈的手修长洁⽩,在男子中少见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戏法一般,片刻时光,就梳出一个发髻,简单雅致。他四顾,拿起桌上的发簪,放在髻上对比,又觉得太俗,最后只挑支银簪,揷在发上,配上归晚的眉如墨画,轻颦浅笑,相得益彰。

  凝视归晚,楼澈恍然失魂,他的归晚,总是淡淡的笑,笑意变浓时,脸颊旁现出梨窝浅浅,好似晨曦初现,又如拨云见月;她的瞳⾊淡悠,乍看是清泽,细看是深潭,蕴着流光异彩…

  他的归晚…

  “夫君?”惊觉他手势骤停,神情晦涩,归晚仰起脖子,直看进他瞳眸深处去“怎么了?”

  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柔情四起,楼澈握住她的手:“归晚,你先离开京城,到北边去。”

  听他如是说,心中一凉,归晚错愕地盯着他,已然明⽩他话中意思,形势已经刻不容缓到这地步了?

  “不要,”坚定地拒绝“我不离开这里。”

  “归晚,听着,你暂离这里,不管能不能成,我都会去接你,听说在北边境有处地方,是启陵与弩族商之地,那里平静安宁,是隐居的好地方,你在那里等我三个月,⽇后晨昏相伴,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吗?”苦口婆心地劝慰,楼澈平定的声音给人信服的力量。

  归晚只是‮头摇‬,半点不为所动:“不,我要留在这里。”当初说好福祸与共…

  “归晚,”厉声出口,楼澈也是一怔,他几时对她如此严辞厉⾊过“你留在这里,我必败,你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如果他⽇争斗起来,相府被围,他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他所唯一顾及就是归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

  灼灼地看进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转,看不其他,归晚鼻尖一酸,柔肠百转,只觉得心里堵了千千个结,又像虫子在啃噬,心一拧,泪盈然,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摒着不肯落下,咬着下,已然泛⽩,忽见一抹⾎⾊,角被她咬破,不点而朱,看得楼澈心惊。

  “不要哭,我自有全⾝而退的法子,皇宮內的秘道,得前太后亲传,就是当今皇上也不如我知,三个月,给我三个月时间…”

  房內窗户紧闭,归晚定然看着楼澈出神,心中有千万个念头飞闪而过,脑中却一片空⽩,心痛如绞,从没有想过要面对这种场景,此刻直面,心头也不知是悔是恨…

  “相爷,夫人,已经准备好了。”楼盛的声音从房外传来,房中两人都是黯然。

  手心一紧,归晚被楼澈拉起,她一慌,想要开口,楼澈铁青着脸拿过那架上的极地雪貂袍,把它紧密地包在归晚⾝上,目光中是不容拒绝的严厉。

  两人相携走出房外,漫天飞雪,银装素裹,世界一片纯净。楼盛,管家,玲珑,如晴,如明伫候在院中,因为等待的时间过长,每个人⾝上都是一层⽩霜。

  雪花飘落在脸上,化开,落下的也不知是雪是泪,归晚被楼澈拉着走出院外,平⽇里对她百依百顺的男子,今⽇异常的决绝,⾝上早已感觉不到冷了,心里的寒意,比这雪更冰,张眼茫茫,也不知⼊目的是何物。

  今年的风雪来得如此之早…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无语地走到相府门口,三辆马车停在路口。归晚看见,⾝子一缩,不肯再往前挪半步。楼澈转过脸,在雪花飘飞之中,朦胧中也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一手噤锢住归晚的,強行带着她往外走,故意不去看她伤心的神⾊。

  “夫君…”马车前,归晚紧紧攥住楼澈的手,不肯松开,明知自己离开对他而言,是解了他的后顾之忧,可是手却忠诚地投向了感情。凄然一声轻唤,只把这心底的苦涩一起喊了出来,哪里还忍得住,泪⽔漱漱而下,哽咽不成声。

  把归晚抱上中间的马车,两只手十指纠,密无隙,楼澈一手指,一手指地钳开归晚的手,僵硬的面⾊在看到归晚泪流満面时松懈,心疼地抚上她的面,只觉得冰冷的,混着滚烫的泪⽔,灼伤了他的手。

  “归晚,不要怕,三个月,我一定来接你。”他怎忍让她落泪,此刻见她伤心难以自制,对他是何等的惩罚“不要哭了。”手上的泪越来越多,他心慌起来。

  勉強控制住心神,归晚眸光锁着他:“不要负我…”不要负了誓言,三个月只不过短短一瞬,但是此生,她生死相随。

  微微一笑,露出一个清俊的笑容,楼澈坚定无比地点了点头,雪花漫天飞舞,时旋时转,落在肩上,手上,发上,楼澈从袖中拿出一块莹⽩令牌,塞到归晚手中,叮咛道:“这个路上可以用。”往北都是林家军的地盘,比之楼府的令牌,这个更有用处。

  风雪更盛,归晚眼前模糊起来,想要再次抓住楼澈的手,他已经缩了回去,一转头,开始吩咐其他人的行动。

  “夫君…”

  故意忽视归晚的唤声,只怕一心软,就再也走不成了。吩咐众人上马车,如晴如明一辆,玲珑一辆,三辆马车只有归晚一辆是往北,而其他两辆都是作惑敌之用。

  楼盛走上前,楼澈什么都没吩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雪中,那道疤痕也模糊不清了,楼盛也不语,郑重地点了点。主仆十多年,他自然知道楼澈是把什么托付给了他,他默然一点头,无言地告诉楼澈,他会以命护住夫人。

  仰头看天,苍茫天空,⽩雪漫漫,楼澈不再回望,只是孤独地站着,听着车轮声响起,⼊眼皆是一片⽩⾊,耳中听着马车远去,他才转过头,素⽩的大地上留下辄痕,蔓延着通向远方。

  他静静伫立在相府门口,只有匾额上漆红的“相府”两个字似乎仍无变化,红殷殷地透着庄严和沉重。

  天载四年初冬,楼澈之离京,离开那⽇,京城突来一场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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