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烟华 第十五章 玉督(四)
天载五年元月。
弩族军营,天地间第一抹晨曦初现时分。
“王,”侍卫长快步闯进营帐,脸⾊晕红,显得极为奋兴“督城的情况已经探察清楚,与王所说的相差无几。”
耶历闻言抬起头,隔着侍卫长,他看到帐外一片雪⽩,冰莹光洁,一轮旭⽇刚刚升起,把世上的⾊彩都夺走了一般,只剩下⾎一样的鲜红。
“可湛,把几位将军请来。”
响亮地答了一声是,侍卫长比来时更快地退出营帐。耶历拿起手中的羊⽪,仔细摩抚上面经络分明的图标,克制不住內心的动,手指微微颤动,启陵的边疆军事分布清楚地展现在眼前,触在指尖上,透进一种灼热的感觉。弩族百年来的梦想,似乎书在了一张羊⽪上。
攥紧羊⽪,耶历缓缓闭上眼,千军万马,战鼓雷动,宛在眼前,他与兄长争斗半年之久,登基为王,等待的不就是这样一天吗?
十几位弩族军官依次走进主帅营帐,看到他们的王正在闭目养神,谁也不敢发声音,耶历的那个姿态,犹如一头沉睡的狮子,仰卧在苍穹之间,静然不语也给人莫测威严感。一个月前耶历从督城回来后,就发布了备战通知,十几位弩族⾼级将领今天接到会议通知,对讨论的內容心中也有了些计较。年轻的将领大多心情昂奋,而老一辈的将领则是喜忧参半,两方都默然在营帐內坐下⾝,打量着眼前情形。
“诸位,今天是⾼兴的⽇子,为何心事重重?”睁开眼,看着下座的众人,耶历笑着问。
被他鹰利半的眸子扫过,众将领都是一震,一位年纪最大的将领开口:“王,听说你要攻打启陵是吗?”
“没错。”耶历简洁有力地承认心中所图。
“王,这么做太莽撞了,启陵是地上的猛虎,而我弩族是天上的雄鹰,就算两者经常互斗,我们也不可能占领他们的土地,一旦发生了全面征战,对我弩族大大的不利啊…”抬手一挥,截住了老将领的话,耶历把手中羊⽪丢向营帐央中:“这是启陵的边疆军事分布,大家看看。”
“王,这份东西,您是怎么得来的?”年轻的将领们首先接过养⽪,展转传阅着,人人都显出奋兴之⾊。有了这份东西,对他们来说无疑多了一盏明灯。兵法有云“知己知彼”就是这个道理。
耶历犀眸绽出光芒,说道:“百年来,启陵一直以天朝自居,占着最肥沃的土地,用着最好的资源,而我们弩族却处极北之地,深受天灾之苦。启陵的百姓喝的美酒,他们的女人穿着最好的丝绸,我们的百姓吃的是耝粮,我们的女人穿着耝制的⾐服,这一切,公平吗?而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启陵的皇帝和丞相在京城斗得正,靠近北方的守备力量全集中在了京城附近,趁着他们內争不断的时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一举夺取北边。”
一番话,说得在座的众将领都有些心嘲澎湃,须臾之后,有个将领问道:“王,启陵的林瑞恩在督城,这个时候我们攻打⽟硖关,⽟硖关守备齐全,而且易守难攻,等他们调兵过来,我们岂不是…”
“谁说我们要攻打⽟硖,我们要打的是督城,”耶历露出微笑,看到众人炸开了锅似的议论纷纷,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督城的守军只有三万,其中八千还是林瑞恩正在训练的新兵,与其去攻打⽟硖,我们不如连林瑞恩一起,夺取督城。”
一扬手,旁边的侍卫长已经把地图展开,众人围坐过来,都为这奇特的方法所震撼,一直以来,督城连接着启陵和弩族,但是因为它地处偏僻至极,都被当作了连通商业的道路,而非兵争之地。不是没有人想过从这里打进启陵,但是从督城走,无疑是绕了一条远路,而如今林瑞恩在督城,情况就另当别论了,人人都知,启陵的精锐军队就是林家军,一旦打垮了林瑞恩,这场征战的意义就远非一个城镇可以比拟。而且此刻启陵正是內部争斗烈的时候,又给了弩族一个极好的良机。
耶历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讲述着这次的战略,围坐的将领们都信服地点着头,老一辈将领原先还有些顾虑,此刻一听,都不约而同露出微笑,正如耶历所说。这次的确是老天赐予的百年不遇之机遇。
“林瑞恩在这里训兵,骑快马离督城只有一个半时辰的路程,我们先困死他,一边包围督城,督城地处偏僻,包围住它,切断一切与启陵內部的联系,以此为基点,我们徐图南进。一个月前,我已经秘密发布了备战令,这一个月內,已经渐渐噤止了弩族商队进⼊督城。”
听他安排地如此缜密,众将领都心悦诚服,个个斗志昂扬,耶历一个个分配了任务,各人都兴⾼采烈地出营帐,作战前准备了。只有一位老将领留在帐中未走,他是老弩王最衷心的将领之一,以行事谨慎出名,他盯着耶历看了许久,问道:“王,这次的准备针对启陵的各个状况。如此清晰的报情,不知王从哪里得来?”
暗赞对方的心细如尘,耶历知道他是德⾼望重的老臣,不敢隐瞒:“这是启陵的一个望族提供的讯息。”
“他们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祖国,反而来帮助我们呢?”老将领疑惑不已。
“他们并非是帮助我们,”耶历含笑解释“他们想要争夺启陵的重权,但是启陵文有楼相,武有林瑞恩,他们必须先要除去这两个人才行,此刻给我们报情,也不过想借我们的手把林瑞恩除了,然后他们再来派兵来把我们打退,这样,对启陵皇帝来说,就不得不倚重他们了。”
老将领听完,感叹不已:“天朝人的心思真是深沉得可怕…可是,王明明知道他们的计谋,还要充当他们的借刀杀人的工具吗?”
“只要我们进⼊关中,事情可就不由他们控制了,再说了,此刻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也没这么轻易进关,只要我们围住督城,不用我们堵截消息,那个家族也不会让消息外露,他们在利用我们的同时,我们也可以利用他们,你说是吗?巴丹将军…”
直到此刻,才真正对这个晚辈感到由衷佩服,老巴丹站起⾝,跪倒在地,右手抚上口:“我伟大的弩王,有了上天的恩惠,我大弩必将无往而不利。”
走上前搀扶起他,耶历掀起帐帘,两人走出门快,红彤彤的旭⽇已⾼挂空中,雪地上折出灿然的光芒,北风呼啸,雪粉飞扬,耶历望着营帐外军队正在调配移动着,心头旷然舒畅,指着前方,对⾝边的老将军说道:“雪积得这么厚,正好掩去了马蹄声,我们一路南上,三⽇后,务必要打垮林瑞恩。”
他的声音洪亮有度,军营前一片安静,士兵们已经从各自的将领那听说了此次的行动,听到耶历的豪言,无不举起手中长矛,⾼呼:“弩族必胜,必胜。”
満山遍野都响起了呼喊声,一阵⾼过一阵,直冲云霄。
当太升上正当空时,弩军开始行动了,以骑兵为先导,穿着铠甲带着长矛慢慢越过平原,队伍排列整齐一致,人流嘲⽔一般化成黑线,在一片洁⽩的世界里,向督城进。
这次的进军开启了“⽟督之战”而督城的人们还依然不觉,元月时节,放着爆竹,互相道喜,在美梦酣甜里露出可人笑容…
***
朦胧中,最后一片光芒被黑暗岁呑噬,渐拢渐近,似云似雾,铺天盖地,夹着咆哮,扑面而来…
猛地睁开眼,归晚略有些急促地息着,刚才的梦,令人恐惧地颤抖,留有后悸,手边的书册划落在地,发出声响,她低下⾝子,拣起书,感到手臂酸软。想不到看着书也能沉⼊梦乡。站起⾝,活动一下四肢,打开门,外厢“砰…”地一声爆竹响,蓦地又惊了一下她。
过年的快之声传来,她听着,边勾起淡淡笑。这是头一次离开京城过的佳节,她记得在相府中,这个时节,楼澈最为繁忙,每⽇接待道喜而来的员官,到了晚间,他便捧着好多珍宝到她面前,献宝似的让她挑选,喝着香气怡人的梅花酒,两人对着说话,谈天说地,无不涉及,累了,便往大椅上一躺,醒来时,他第一句必是“你看,哪还有丞相夫人的样子。”
往事如昨⽇,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关山万里,君可安否?相府梅花盛开,香可依旧?
在这里,每⽇与⽇同起,与月同息,看云彩缤纷,只是不知⾝在京城的你,与我看的是否同一片天空…
…
“哥哥…”
⾐角被拉扯住,归晚收起遐思,低头一看,是隔壁李婶的孩子,虎头虎脑,聪明乖巧,一双大眼睛⽔灵灵的,从⾐服上认人,只会叫归晚“哥哥”
“哥哥,出去玩…”拉着归晚往外走,他喜笑颜开的,两人拉扯着走上大街,处处可见喜⾊,十个地方有七处带着红⾊。归晚对着街上热闹的场景东张西望,颇为好奇,余光一瞟,看到楼盛跟在后方,知道他保护得很周到,她放心地四处张望。
“夫人,人太多了。我们离地远些吧。”看到那孩子放开归晚的袖口,跑到旁边与其他孩子玩耍,楼盛上前提醒。
“恩,”归晚笑着点点头,看看街上的人群,转过⾝,正想回去,忽而道“奇怪,你有没有发现,街上的弩族人少了很多?”
楼盛依言望大街上人来人往看了一会:“的确,比之我们刚来时,少了不少。”这句话说得非常含蓄,来的时候,街上随处可见弩族商人,可是现在,几乎已经找不到弩族商人的影子了。
“夫人是担心那⽇看到的人真是弩王耶历?”那⽇回来,归晚把所见之事告诉他,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说,以耶历现在的⾝份,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当时想也许只是夫人眼花,现在心头的忧虑倒变地更加实真起来。
督城只是商业通道,不可能成为兵争之地,何况弩王登基不久,会在此时用兵吗?
楼盛心中盘算着可能,越往深想,越觉得不可琢磨,看向归晚,发现她也蹙起眉,似乎犹豫难决。
“夫人…”楼盛轻唤。
“我知道,让我再想想。”打断他的话,归晚笑了笑,她知道楼盛的意思,想要把这事报告给林瑞恩,他对林瑞恩,正是因为林染⾐而有了爱屋及乌的感情。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分外重视。但是目前,她空口无凭,况且她一个女流之辈,以什么⾝份去提醒大将军。
三⽇后,督城城郊军营。
“公子,我们军师现在有事,请你们在这稍候片刻。”一个普通营帐內,士兵背书似的报告完,拿眼偷看了归晚几眼,发现他面无表情,讪讪退下。
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已经凉了,三两片发⻩的茶叶漂浮着,归晚心头暗恼,她岂会看不出,这军师是故意让自己难堪。想不到自己思前想后,终决定是误会也好,是杞人忧天也好,要把担忧的事告之林瑞恩一二,如今却受着这种待遇。
一恼之下,正想甩袖走人,袖中突然掉出一块莹⽩的⽟,她捏起,端详片刻,耐着子重新坐下。这世上,锦上添花比比皆是,雪中送炭却少之又少,林瑞恩几次帮助,她又何必为了小事,耽误了正事。
看她又坐下,楼盛暗暗松了口气。
又过了许久,帐帘重新掀起,文质彬彬的军师慢慢走了进来,看到归晚和楼盛,先现出惊讶的样子,然后笑意融融地走上前:“我当是谁,稀客稀客,原来是楼夫人…大驾光临!”
明知这笑里虚情假意成分多,归晚也还之盈笑如兰:“客气了,军师才是大贵人,想见之一面真是不易。”
哈哈大笑几声,军师口中客套,只当听不懂归晚的讽刺:“不知夫人来有何事指教?”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普通的官家夫人,哪个受得了这种闲气,她⾝份尊贵非常,依然能忍一时之气,也是女人中少见的了。
不再绕圈子,归晚把一个月前所见所思全部都讲了出来,她思路清晰,兼之口齿伶俐,军师也是聪明人,立刻就明⽩其中含义。
听完后,军师眉深皱,有些不敢置信,半晌后才跳出一句:“真的?”
归晚当然不会回答他这个蠢问题,谁会用这种军国大事开玩笑。军师站起⾝,脸⾊森然,步了两个大圈子,时不时打量归晚和楼盛,只见他们态度坦然自若,只能轻声叹道:“楼夫人,看来,目前要请你在军营暂留一晚了。”
看来此次事关重大,军师也怕担上责任,把她留在军中,万一这事是个谎报,他大可以把归晚推出去,说是楼相夫人谎报。好个狡猾的老狐狸,如是想道,归晚一派慡朗,点头允诺。
人在河边走,哪能不鞋,如今一片好心,倒也惹来一⾝腥,看来,好人真是做不得。笑里掺进了些慨然,归晚当晚在军营中过夜。军师称其为京中贵人,军士们不敢冒犯,夜一倒也相安无事。
第二⽇,一个小士兵急匆匆地赶来,告诉她,军师有请。
不安倏地窜上心,归晚带着楼盛来到主营,军师端坐正中,一见来人,抬起头,归晚微惊,他眼中红丝満布,头发有些凌,显然是夜一未睡,而切额际青筋若现,蔵不住的悲愤之⾊,一开口,声音都沙哑了:“夫人…督城危险了…”
手握成拳,归晚闻言睁大眼,星芒乍放,力持镇定,问:“军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三个月…还剩下一个月了,心中怵然不已,归晚锁视着军师的表情不放松,庒抑着的恐惧随着时间慢慢浮上,难道,守不住三月之期的,不是楼澈,而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