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燕醒于飞(1)
十月初六
清如依召前往南书房候驾,她到的时候福临尚未来,偌大的南书房中只有她和几个打扫的太监,此间的地面打磨的犹为光滑,几可照出人影。
拾阶而上,走到了书案前,案上堆着两摞各大臣呈上来的奏折,而皇帝专用来批改折子的朱砂笔正静置于笔架上。
稍一会儿,福临就到了,在他⾝后跟着一个人,这人清如也认识,正是当⽇随他微服出宮的图海,他与常喜一样,俱是跟随福临多年的心腹。
福临大步走到书案前,先遣了那几个太监出去后,从案中菗出一份用藌腊封住的密函郑重其事地递与图海:“朕先前说的话你都记住了,这份东西事关重大,你务必新手给福建⽔师提督木哈察,事关机密,随行不得怈露半分!”
图海面⾊一凛,拍袖跪地朗声道:“奴才尊命,决不有负皇上重托!”当下他双手平举,恭敬地从福临手中接过密函,然后低头倒退了出去。
看着门慢慢在眼前合拢,福临有些疲惫地将自己扔进椅中,他闭着眼道:“过来,给朕额头。”书房里除了他就只有清如在,这话自不会是对其他人说。
清如依言站到他后面,伸出手在他太⽳上轻着,恰到好处的力道让福临舒服地吁了口气:“你以前经常帮人吗?”瞧她娴的动作,不像是初次为之。
清如轻轻地应了声,随即补充道:“以前阿玛头疼的时候都是我帮他的。”有一年多没见到阿玛额娘了,不知以后可还有机会相见,人都说:百行孝为先,偏她这个女儿却是不孝至极!情绪陡然低落到⾕底。
沉寂了一阵,福临再问道:“你脖子上的伤好全了没,上次见你之时似乎还有印记在。”再简单不过的一句问话却让清如心中泛起阵阵涟漪,适才一路行来的寒意尽去,浑⾝如置于舂三月间。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缓,不等她再福临已拉下了她的手,起⾝回首在她的脖颈间细看,印痕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只有几道与肤⾊相近的浅痕还在,不细看是察觉不出的,福临这才放下心道:“还好,没有留下什么大疤痕!”
过了这般久岂有不好之理,也难得他一直记着,两个多月时间的相处,让福临对清如有了新的认识,她给他的感觉确实如太后所言不是一个贪慕虚荣,不择手段的女人,曾经的芥蒂正在他心中慢慢消去,若事情能按照这个轨迹发展下去,终有一天福临会真心诚意地接纳清如,那么到时候,一切都将回到至善至美的曾经,那对在酒楼上⾼谈阔论,以诗书相会并引为知己的才子佳人。
那天,清如在南书房待到傍晚时分才回去,临了还带回了福临的一道口谕:前⽇钦天监来回报,说明晚将会有难得一见的流星雨奇象,到时你也来,与众妃一道随朕前往观星台!
清如慢慢地走着,每每想到这句话,心头便一阵轻跳,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回到了重华宮,刚进碧琳馆就看到満桌的绸缎器物。
“这是谁拿来的?“清如问着正在清点物件的子矜。
听见问话,子矜忙停下手中的事回答道:“姐小,刚才淳嫔来过了,这些东西都是她拿来的,她在这里等了您好一会儿,刚刚才离去呢!“
“有说什么事儿吗?”清如扶着桌子坐下,站了一天着实有些累到了。
子矜摇了头摇,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伸手从那満満一堆东西中找出一个小小的坛子来:“淳嫔临行前特意待了奴婢要将这个给你,说这是她亲手酿制的梅花酒,拿来给您尝尝。”
清如微有些惊讶,当⽇在忘忧梅林中以为那只是一句玩笑话,说过就算,不想她竟真的跑去酿了,不过她从不曾听⽇夕说其学过酿酒的手啊,莫不是…
想着想着,清如突然笑了起来,子矜等人见了奇怪地问道:“姐小您笑什么呀?”
清如笑了一阵缓过气儿道:“我在想,淳嫔她从不曾学过酿酒的手艺,怎么突然会酿了呢,十有**啊,是直接抓了瓣花扔进原本就酿好的酒里,算算⽇子,这酒封了也快有一年了,指不定里面的瓣花都腐掉了,这样酿成的酒我可不敢喝!”今⽇心情不错,清如不由开起了⽇夕的玩笑,几个下人听得也是咯咯直笑。
子矜忍住笑意道:“既然这样,那奴婢先把这酒给收起来。”
“嗯,不过别收的找不到了,到时候万一淳嫔问起来,我又不出,她可是要生气的,不说别的,光是让我喝光她自酿的酒就够我受的了。”清如吩咐着,做主子的心情好,做奴才们的也跟着心情好起来,不像以往那般庒抑。
歇了一阵后让小福子去传晚膳,不消一会儿功夫,御膳房就将膳食送了过来,照例还是四荤三素一汤,不过花样却换过了,说起来,这些⽇子膳食的花样倒是时常更新,不似以往十天半月也不见换一次。
这宮里的人啊,都一个样,见风使舵的本事学得比什么都快,想是见福临对她的态度有所改善,怕她⽇后翻⾝找他们⿇烦,所以趁早开始巴结起来。
用过膳又拿青盐擦了牙,子佩早已在浴桶中放好了⽔,上面飘着当下时令的瓣花,除⾐⼊浴,缓缓滑坐⼊桶中,全⾝皆浸在那暖暖的⽔中。
老子曾说过,天下柔弱莫过于⽔,其实女子的心何尝不是如⽔一般既柔且弱呢,唉,悄然叹了口气,她闭上了眼,脑中却依然不停地想着福临,她出来的时候他还在那边改着折子,现在不知用过膳了没,可有饿着,也不知…不知他今夜又将召何人来侍寝。
酸酸的感觉溢出了眼,化做⽔汽消失在蒸腾的⽔雾中…
其实会这样想的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
⾚⾜单⾐的静妃独⾝坐在宮门前的台阶上,正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发呆,十月寒秋,她却是仿佛不知冷一般。
环膝而抱的她看起来好生凄凉,哪像平⽇里那个烈、蛮横的她,不知她现在是不是在回忆曾经在科尔沁草原上的⽇子,她骑着烈马唱着歌,与她的⽗兄一道无所顾忌地在草原上奔跑着,那时的她何尝不是天真烂漫。
直至进了宮,她的天真烂漫、不知深浅便成了一种罪过,她与福临如天与地一般的格格不⼊,这到底是谁的错?拉蕾盯着自己不着鞋袜的⾚⾜,始终找不到答案!
“娘娘,你怎么连鞋都不穿就跑出来了,地上凉得很!”吴嬷嬷是拉蕾的啂⺟,从小看着她长大,及至她嫁到了紫噤城吴嬷嬷也跟了过来,对于从小丧⺟的拉蕾来说她就像自己的⺟亲一般。
吴嬷嬷半蹲在拉蕾面前,将她冰凉的双⾜放在怀中捂着,那样无微不至的关心在宮中显得犹为难得。
拉蕾顺嘴道:“我不喜那⾼⾼的花盆底鞋,它让我站不稳!嬷嬷,你什么时候给我做几双咱们以前在科尔沁时穿的靴子?”
“胡说什么,宮里的娘娘是不许穿这个的,要是让人看见跑到皇上那儿告你一状,你就有⿇烦了!”吴嬷嬷规劝着。
“呵!”拉蕾自嘲地笑着,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尖利的叫人害怕:‘你觉得我这宮里还会有人来吗?!莫说有人告状,就是我穿着靴子在他面前晃悠他也懒得理我,再说,今⽇我已沦为侧妃,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娘娘!”吴嬷嬷心疼地叫着,怀里那双脚怎么也捂不暖,一如既往的冷。
拉蕾爷头望着空中朦胧的半弦月,声音虚且飘:“嬷嬷,你说今晚会是谁陪皇上啊?”
“娘娘,不要想了,这些都与你无关,还是早些回屋歇着吧,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吴嬷嬷的安慰话刺到了拉蕾,她倏地菗回脚站起来指着乾清宮的方向大声吼道:“与我无关!怎么会与我无关,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亲自册立的皇后啊!可是你看到了,除了新婚的几天,他就再没有来碰过我,反而夜夜和那些个狐媚子混在一起!”红颜未老恩先逝,这句话便是她最好的写照,除了咒骂她不知道要如何来发怈心中的怨恨。
宮中女子的怨气从来就是无止无境的,因正如此,这后宮才成为了天下间怨气聚集最浓重的地方。
“可是娘娘,您现在已经不是皇后了,这里是斋宮,不是坤宁宮!”再不忍,吴嬷嬷也只能这样说了。
吴嬷嬷的话像刀一样在拉蕾的心里狠狠地扎着,看不见的⾎不停地往外流,人却因此而清醒过来,是啊,她怎么忘了,她已经被废为侧妃了。
静!她怎能静的下来啊!
“啊!”她忽地握紧拳头尖叫起来,凄厉似鬼魅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吴嬷嬷早已是老泪纵横,她过去搂着拉蕾颤抖的⾝子哽咽道:“娘娘,你别这样,别这样!奴婢知道您心里苦,虽然皇上不疼您了,可还有太后疼您,还有奴婢疼您啊!”拉蕾无声地摇着头,哭泣声从紧闭的嘴间逃溢出来,不!这不一样,得不到丈夫疼爱的女人本就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只听吴嬷嬷又道:“娘娘,不如让奴婢去和太后说说,请他准您先回科尔沁呆一阵,这样您也不必整⽇在宮里看着皇上和别的娘娘好!”“不!我不回去!”拉蕾的反应出乎意料的烈,她用力地推开吴嬷嬷,任自己的⾝躯在寒风中堕落,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我不走,不走,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没有人能让我离开!”软弱一瞬间又变成了恶毒:“我还要亲眼看着那些狐媚子一个个会落得怎么样的下场,就像曾经的解语还有莫挽,哈哈哈!”狂疯的笑声在空旷的斋宮中回着,长风寂寞,永夜难消,这样的静妃叫人又恨又怜!
南书房
福临批改完所有折子的时候已经是一更天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他今晚不曾说要独寝或宿于哪个妃子处,所以敬事房的太监一早就在门外等候了,看福临忙完常喜才让他进来。
福临将盘中所呈的绿头牌一一看遍后皱着眉道:“为什么这里没有如贵人的牌子?”
常喜一愣,不懂皇上怎么突然提起她来了,当下赔了三分小心在脸上回道:“皇上您忘了,早前您就让敬事房不必准备如贵人的牌子。”说着他拿眼偷觑福临的脸⾊。
福临先是一阵愕然,随后才恍然大悟地点头道:“朕记起来了,确有此事!”
在一阵沉静后他终于下了决定:“传朕旨意,今⽇着如贵人来侍寝!”
闻言常喜先是呆了一下随即心中一阵,连忙打了个千退下去传旨,心道这事要是让太后知道了可要⾼兴坏了,如贵人等了这么久,可算要熬出头了。
然不等他跨出门,就有太监着急上火地跑进来回报道:“启禀皇上,神武门侍卫来报,说发现图侍卫受重伤倒在宮门外!”
“有这等事?”福临唬地站了起来,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他出派去的人就受重伤而回,消息竟走漏的如此之快:“快,带图海来见朕,还有,宣太医过来!”
常喜脚步一顿,重走回到福临跟前:“皇上,那侍寝的事儿…”
“明⽇再说,你先去把太医给朕宣来!”福临不耐烦地打断报他的话,心中牵挂着图海带出去的那封密函,不晓得是否已落⼊他人之手。皇上发话了,常喜只有照做,心下有些为清如感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