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寒(下)
良久,雨终于渐渐停息了下来。
我渐渐回过神,看向⾝边的承戟,他全⾝透,正凝神看我,见我望他,他道:“东儿,你看,天亮了。”
我慢慢回头,见到微微发亮的天际,染上了一层晕红,这晕⾊徐徐褪开,一轮红⽇自山巅的那头,显出它的点点边缘。
借着这遥遥微光,我低头看到⾝后破碎的瓷罐上尽是雨⽔,已被冲刷一空了。我向地上木然注视良久,目光移至脚边,阿克面目全非,満⾝是⾎一动不动。他的尸体旁落着一把大硕的大刀,刀上⾎迹斑斑,正是方才巴代掉在地上的那把。
我瞪着那把刀,只觉心如死灰。连这最后的,也已是我唯一能为阿玛做的事都无力完成,我还活在世上做什么?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猛地伏⾝捡刀在手,伸手便往自己颈中抚去。却忘记承戟就在我⾝边,他一直死死盯着我,见我伏⾝便忙抢上来,抓住刀柄喝道:“你在做什么?”
我沉声道:“你放手!”
他看我一会,忽然拉我到一边道:“你看这是哪里?”
我低头看去,却见脚下是一壁仿似如刀削过的⾼⾼断崖,断崖之下汹涌大江一望无尽。我想起这是香儿与额图晖失⾜之处,更觉心中剧痛,几乎要滴出⾎来。若不是遇见我,安巴大叔与额图晖又怎会丧命?若不是遇见我,香儿与她哥哥又怎能生离死别?
我注视崖下江⽔,泪⽔终于慢慢滑落下来。
却听承戟道:“若不是因为你,他们决不会死。”我低泣道:“正是,我是不祥的人,你由的我去吧。”
他不加理会只顾自说道:“我们兄妹虽然生活困苦,但情深意重,香儿更是伶俐可爱,虽跟着我过这么苦的⽇子,却也从无怨言。”他双目渐,又道:“那安巴爷孙若不是遇见你,也许也能过的平安喜乐!”
我心如刀绞,哭声渐响。
只听他又道:“但世间种种,总有前因方成后果…可无论怎样,如今已有这么多人为你而死,你又怎么可以自了命?”
我抬头看他,他道:“我要你记得!为了你,我陪上了一个亲妹妹。安巴爷孙既死,他们的命债也要由你来承担罢。这样你欠我三条人命,今生今世,只有我放手之时,你方能自行了断,否则…”他一定一顿道:“你若再生此心,我唯有与你同死。”
他放开我手道:“也许我的命你不会放在眼里。”他回⾝拾起那柄大刀递给我道:“你先杀了我,就没人拦你了。”
我向他望去,只见他脸上的⾎迹泥垢都已被雨⽔冲刷⼲净,一双眼睛异样清亮,却又无比温暖。这目光如电,好似于这瞬间在我心上划过一道深痕。我与他对望许久,接过大刀看了一会,将它扔在地上。
他道:“这里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我们得快点离开才行,好在那场大雨,想必阻拦了他们一阵子,我们快走吧。”我微微点头,走至碎罐之旁,朝地上注视了一会,毅然转头与他一同朝山下而去。
一路上,果然遇有不少兵士,我们都往草丛石堆旁一躲,避了开去。再走一段,虽不再遇到兵士,可⾐裳透,俩人都冻的牙齿打颤,我右手的伤口早已不再流⾎,但经雨⽔暴打,这时已肿涨起来,疼痛难当,我拼命忍耐,⾝子不由的微微发抖。
承戟看看我道:“这样不行,我看咱们还是回城里去,他们一定以为我们都逃远了。”
我点头应允,再随他一同折回城去,快至城下,却见前面一堆人围在城门下朝上指指戳戳,我尚不明所以,承戟忽然猛地拉住我,要我止步。我向他看一眼,却见他目光充満愤恨。
我回头张望,遥见城门之前立有一个长杆,杆上似有两人风而动。我心中一动,定睛看去,只觉脑中“嗡嗡”巨响。那被挂于长杆上的是两具尸首,左边一人个小背驼,不正是安巴大叔么?右道那人个子也很短小,面貌依稀识得,却是那救我出王府的松克尔。
我紧紧握拳,只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承戟凑近看我道:“这会儿可不能哭,东儿,咱们快走吧。”
我缓缓道:“我不会再哭了…博…和…礼…”我看向他道:“我一定要记得这个人。”他目光闪闪道:“好,好样的,咱俩都记住他,等将来一定要向他讨回这⾎债。”
此时城门已开,众多早起的农人穿梭往来。我们俩⾐杉滥褛,跟在一个农妇⾝旁,那农妇看我一脸泥浆,还伸手拉了拉我。我们借机与她一同进城,也未引起别人注意。
承戟带我来到一个破房子里,这里住了好几个小乞丐,见到他都十分亲热。只一会功夫,他便拿了火石与两件旧⾐,为我在里屋点好篝火,还退至门外为我把守。我换下⾐,将他为我备好的⼲布条牢牢绑住伤口,我勉強提起右手,才知好在未伤到骨头。
待原来的⾐物烘好后。我再换上走出房来。承戟看到我怔了一怔道:“这可不行,你弄的这么⼲净,一下就让人瞧出来啦。”
他又在地上抓了一些土教我摸在⾐服上,那几个小乞丐见状也嘻嘻哈哈的过来帮忙,他又将我头发打散,糊打了一条长辩,再不知从何处找了一顶破帽子给我带在头上,这才笑道:“这样就行了。”当⽇,他出门一趟回来,给我带了草药,我自缚在手上。
第二⽇,我们混在人群之中,看到好几个士兵抬着一口大棺进城来。过不了几天王府內便既发丧,挽联上书“镶蓝旗下骁骑校阿克力战**盗,终因力歇而亡,其下守兵巴代也同时为国捐躯”云云!王府也因而热闹了几天。
但看来那博和礼确以为我们已逃出城外,或是都跌落到断崖之下了,因而并未见城中加強守备,或是有士兵出城追找。我和史承戟一起在城中待了几⽇,一直平安无事,期间,他带回各种草药,慢慢的我的伤也开始好转。
每⽇他与小乞丐们出去乞讨,然后回来与我一同分食。我的包袱遗落在那山之上,因而生活无了着落,但他从不允我出去乞讨,我便在家中学着煮些食物,鏠补⾐裳,也因而学到了许多从前不曾想像的本领。我总是找事情来忙,不敢稍有松懈,只怕一停下来,便要忆及众多伤痛往事,无力自拔。
初时我每⽇都去城门凭吊安巴大叔与松克尔,每次回来,都久久不能平静,看着他们渐渐风⼲的尸体,这道伤痕在我心中越刻越深。从悲泣不歇到独坐无泪,我渐渐学会忍受,自承戟看我的悲怜眼神中,我明⽩,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我已不复当初的东莪。
然而,我对月暗暗立誓,也许当年王府中的很多人会在将来的一生中用哀怨的眼神回望过去。
但是,我…爱新觉罗东莪,绝不回头。
痛苦后悔都于事无补,自阿玛去世之时起,甚至更早的时候,当我降临在这盛京之时,这一生便早已注定。⾝为爱新觉罗多尔衮的女儿,我决不会,将余生沉陷在悲痛之中。
如此时⽇渐过,某一⽇,城门外的⾼杆上空无一物,我冒险四处探问,也没有结果。想来他们必是被扔弃在某处荒野了,我与承戟遍寻不获,只得偷偷在小院中立香祭拜,以慰亡灵。
自此之后,我便在此处以承戟的堂妹⾝份安生,对外只说香儿远行,毕竟小乞丐⾝份微,很快便不再有人提及她了。
我度过了一个从未有过,也应是毕生难忘的新年。转眼舂忙渐近,城里的农人有不够佣工的,也会来寻找老实的小乞丐帮忙。
我被邻人老张的子看中,每⽇去她家中帮忙,有时也去农田。她则管我一⽇两餐,承戟初时尚不愿我去,见我执意也就应了,每⽇送我到这里,他才离开。老张的子笑道:“你哥哥真是没的说,这般疼惜妹妹。”我与承戟对视一眼,却都是満心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