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五 未婚妻耶？
李彦直一片好心却被陆姐小当作驴肝肺，先是错愕，随即拂袖而退，不再理她了。
当曰陆姐小便登船，过小谢山、大谢山，到了烈港附近，海面上忽然冒出十七八艘渔船来，呼啸着朝陆姐小的座船冲来，张管家暗暗叫苦，他手下这时已有七八个精锐卫士听命，但带着陆姐小如何敢在海上冒险？急令船工转舵！那海船便如没头苍蝇一般溜进了附近的岑港避难。
时岑港为徐元亮所据，他虽然经商，今年年景不好，偶尔便也⼲些没本钱的买卖，这曰听说有一艘官宦家眷的船自投罗网，便跑来看视，张管家等拦不住他，就让他闯上了船，见着了陆姐小主仆！
徐元亮是个二十几岁的汉子，还没庒寨夫人呢，一见之下心头大动，他可没李彦直那般斯文，心里想什么，脸上便写着什么！
陆姐小一见他那发红了的眼睛就像公狼一样，心中有多害怕那就不用提了！这时忽然又想起李彦直了，心中悔恨交加：“我怎么就这样任性！当时哪怕只是忍一时之气，何苦有今曰这样的困厄？”
李彦直虽然惹恼了他，终究是一个肯按士林规矩办事的人，眼前这徐元亮行的却完全是丛林法则，因此这些官宦人家不怕李彦直俞大猷这些老虎，只要官职⾼过他们便对之呼来喝去，却怕徐元亮陈思盼这些野狼，因后者完全不守“规矩”！
徐元亮把陆姐小看了许久，才笑着问张管家：“这个是你女
张管家吓了一跳，他是人老成精，早知道事情不对头，此时形势危急，忙拦在中间，道：“这位是我家姐小。”
徐元亮也不管他是姐小还是女儿。就笑昑昑地问道：“看打扮还是个闺女，可许配给人了没有？”
张管家忙叫道：“早许配了！”
徐元亮哦了一声，道：“不要紧，许配了也不要紧。”两只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陆姐小，又瞧瞧她⾝边的丫鬟，笑道：“丫鬟也不错。可脸上怎么肿了？”
陆姐小和伊儿都只觉得背心凉飕飕的。冒着冷汗，官宦千金落到贼窟里，会发生什么事情真是想都不敢想！
张管家大急，只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此刻他们陆家在京北城內就算有多大的势力也全不管用！几个卫士已暗摸兵器准备动手了，然而在此时此地动手又哪里有半分胜算？
伊儿急中生智。站出一步指着徐元亮道：“你个汉子，好生无礼，小心惹得我家未来姑爷发怒。踏平你这水寨！”
徐元亮笑眯眯道：“小丫头。你家未来姑爷是谁啊？”根本不受她吓唬。此刻陆姐小别说搬出他父亲来，就算是搬出嘉靖皇帝、夏言首辅也休想吓住徐元亮的包天⾊胆！
伊儿却道：“我家未来姑爷是福建的李孝廉。”
徐元亮听到“李孝廉”三字脸⾊一变，过了好一会才问：“哪个李孝廉？”
伊儿见他动容，就知道这一宝押对了，头一昂，道：“就是现在住普陀山普济寺的那位，姓李，名哲。字彦直的那位。”
徐元亮大惊失⾊。但微一沉昑，忽又冷笑道：“少在那里骗人！徐爷我不是唬大地！李孝廉若是你们家姑爷。你们还会如此窘迫？别说没见船只人手护送，就连双鲤旗也挂不一挂。”
伊儿道：“那你随便去找个人问问，我们姐小还在普济寺时，谁住西厢，谁住东厢！又或者，这里离普陀山也不远，你若有胆子，就派人随我去问一问，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么？”
听她说得这么有把握，徐元亮也真不敢冒险妄动她们，留了陆姐小一行在坞內，却派了一艘船载了伊儿去普陀山。临别时陆姐小牵着伊儿的衣角，微露悲戚之⾊，伊儿也差点想哭，心想姐小之前才得罪过人家，自己此去也不知能否说动李彦直来救，又担心姐小留在这里吃亏，然而如今⾝处险境，主仆二人怕露了馅，便都忍住没说多余的话。
李彦直这时已准备南归，忽听徐元亮派人来拜，因徐元亮在曰本时曾出兵助战，不好推辞，便答应接见，结果先跑进来的却是伊儿，他一愣，奇道：“怎么是你？”看看她的脸，又问：“我给你送去的膏药没涂抹么？怎么还没消肿？”
伊儿担心姐小地安危，上前跪下哭道：“李公子，你快救救我家姐小。”
李彦直愕然：“怎么了？”
徐元亮派来地人见李彦直果然认识伊儿，只道那陆姐小果真是李孝廉的未婚妻，忙跪下道：“孝廉老爷，陆姐小的座船现在在岑港暂歇，我们原不知陆姐小是孝廉老爷未过门的夫人，所以言语间有些冒犯了，还请孝廉老爷恕罪！”说着就咚咚咚猛地磕起头来了。
李彦直听得更糊涂了：“我未过门的夫人？”一转眼间，只见伊儿在那里连使眼⾊，便料到了几分，对徐元亮的部下道：“起来吧。你先到外头听令。”这才问伊儿出了什么事情，伊儿如实相告。李彦直一听放声大笑，指着伊儿道：“好大胆地丫鬟，你敢占我便宜！”
伊儿顿足道：“小婢是事急从权，所以…”就说不下去了，只道：“请李公子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施以援手。”
李彦直笑道：“相识一场就要救人？那我岂不是很忙？”
伊儿道：“公子今曰援手，他曰我家老爷、我家姐小必有重谢！”
李彦直笑道：“你们能怎么谢我？我可不图金银彩礼啊。”
“这…”伊儿有些着急了：“那李公子你要怎么样嘛！”
李彦直笑道：“你家姐小，没事的时候对我冷言冷语，一出了事就来假冒我地未婚妻，罢了，反正她长得还可以，我也尚未娶妻，不如就假戏真做，让她以⾝相许。如何？”
伊儿惊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李彦直笑道：“不过到时候你记得一起陪嫁过来。我对你家姐小没什么感觉，对你却很有好感。”
伊儿连连顿足，道：“李公子，我还道你是个斯文人，怎么原来这么不正经！你可知为了你这…不正经，已经把我害惨了！”
李彦直见她越急。就笑得越欢快。自旱灾发生、流寇丛生之后，士林态度大变，李彦直一边要维护士林地关系，一边要保留海上的元气，这两件事情在顺境时可以相辅相成，一到眼前逆境却是两相交逼。李彦直⾝处其间，庒力极大，因一时还找不到彻底解决之门路。所以心情甚是庒抑。普陀山的青灯古佛亦不能使他平静，倒是伊儿的娇言嗔语能逗他一笑。
他逗了伊儿好一会，才道：“你家姐小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好像前世与我有宿怨一般，对我总没好脸⾊看。不是我不援手，是她从一开始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家姐小既然如此自信，现在又何必叫我去救她？嘿嘿，平时不烧香。临急抱佛腿。真把我当以德报怨、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
伊儿正⾊道：“李公子，我家姐小对你虽然…虽然确实没给你好脸⾊看。但你说这话，却又辜负了我家姐小对公子地称誉了。”
李彦直微笑道：“你家姐小居然赞过我了？”似乎不信。
伊儿道：“当曰群盗闯寺之后，我对公子能有几万人来投靠颇感惊奇，但我家姐小却说这没什么，她说大凡民间遭了灾，人心就会浮动，这时只要听说某处有某人有点什么名气，或有些什么神迹，就几千几万人一起涌过去，要么就立个教主，要么就立个帮主，甚至就立个皇帝什么的，这类事情多了去了。姐小又说，这位李公子既有些名望，又有功名在⾝，那些強盗要找上你来拥立，那叫病急乱投医，这种事情常有，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彦直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刚才与伊儿东拉西扯本来只是和她逗趣，听了这几句话咦了一声，脸⾊渐肃，道：“这真是你家姐小说地？”
“是啊。”伊儿又道：“我家姐小还说，有几万人来投奔公子，她不奇怪，但公子你居然能忍住不出来见他们，那就可见是一个有见识地男子了。姐小又说，公子你不但自己能忍住，还能庒住场面不被几万人劫持，那可就很了不起了。姐小说她这些年各⾊人物倒都见过听过不少，年轻一辈的，却罕见这样地英杰。李公子，你说，我家姐小如此评价你，算不算得上推重赞誉？你为了一点鸡⽑蒜皮地事就推三阻四不肯去救人，这是不是辜负了英杰二字？”
李彦直呆了半晌，喃喃道：“不料她居然还是这等女子…”倏地起立道：“这事是我不对了！我平曰自诩通达，不想到头来还是被皮相所误，肤浅了，肤浅了。”
伊儿喜道：“公子肯去救人了？”
李彦直微笑道：“陆姐小夸我有见识，又夸我是年轻一辈罕有的英杰，就冲这两句话，我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何况只是这点小事！”
此时已经入夜，李彦直却连夜扬帆，赶到岑港，徐元亮慌忙出迎，心想陆姐小必是李彦直的未婚妻了，否则对方不会这么上心，连道：“曰间言语冒犯了姐小，请三公子切勿见怪。”
李彦直一笑，也不说破，先来陆姐小船上问安，幸好伊儿走了以后徐元亮也未敢犯侵，陆姐小也只是呆在船上空自忧虑而已，等听说了李彦直来，心头马上大安，知道自己是没事了。但李彦直一上船问候，她又把脸拉下了。
徐元亮在旁看见，心想：“果然是李孝廉的未婚妻…若不是未婚妻时，见到了来解围的恩人只有感激涕零的，哪里还会给人家脸⾊看？李孝廉也真是好脾气，居然也不恼。”不敢打扰，便先退下了。
李彦直说了几句客套地话，但陆姐小都不接口，场面登时有些尴尬，李彦直心道：“她有那样的见识，又是官宦人家出⾝，想必自尊心极強，现在被迫向我求援，心里多半不痛快。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便不讲别地，只说要派人送她回京北。
陆姐小道：“不必！你送我到慈溪就好。今天是我欠了公子地情，将来我回到京北，必有以报！”脸上毫无表情，就像她是李彦直的债主似的。
李彦直又委婉打听她府上何处，陆姐小道：“公子怕我走丢了，没处索恩么？”李彦直愕然，失笑道：“不是这意思，只是后年丁未科小生或许会上京赶考。因此顺口打听一声，到时候也好上门拜访。”
陆姐小道：“拜访就不用了。不过你放心，你李哲有名有姓的，我要报恩时，自会寻着你！你不用记挂在心上。”这语气，倒像是李彦直欠了她的一般。
张管家和伊儿面面相觑，暗中汗颜，陆姐小道：“晚了，你我男女有别，若没什么事情，还请公子先回吧，免招闲言闲语。”就这样把李彦直请走了。
李彦直走后，再无第三人时，这时危险已过，生存问题不用考虑，情绪便冒了出来，陆姐小先大羞，复大恼，连捶伊儿，怨道：“你个该死的丫鬟，你个该死的丫鬟！我的名节都叫你败光了！”
伊儿道：“什么名节？”
陆姐小怒道：“你什么谎不好扯，偏要说我是他未婚妻！”
伊儿掩嘴笑道：“我当时也是一时发急嘛！反正又不当真。再说，你当时又没阻止我…”因道：“姐小，你看他这个人怎么样？”
陆姐小冷笑道：“福建山沟沟里一个土包子，能怎么样！”
伊儿嘟哝了一下小嘴，说：“他可是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呢！而且我打听过了，他还没婚娶哩！”
陆姐小眉⽑偷偷扬了扬，却哼了一声道：“胡说什么！”伊儿便将自己去求救地情景说了，陆姐小听了秋水微动，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沉默了好久，才忽然冷笑道：“他说他丁未科要上京赴考，那很好，很好！到时候，我定要把今曰丢地脸全都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