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八 黄雀
胡马退去后,京城似乎就平静了下来,但那是就普通人的触觉而言,与之相反,风启却觉得京师的氛围是越来越诡异,越来越紧张!
虽然是一介平民,但此刻他手中却掌握着一些连皇帝、宰相也没有的消息!
“三公子人在古北口,万一这边出了什么事情,仇鸾庒制不住,三公子来得及赶到么?”
与此同时,徐阶却在想着怎么将所有勤王之师平安无事地遣散,就是李彦直一部也当逐渐裁减…他的政治立场和李彦直是相似的,但那是就“公”的层面而言,在处决家国大事的时候,他是不会去考虑李彦直本人的利益和动机的!
面对眼前的局面,严嵩和徐阶竟有近乎一致的想法,他们都认为京城眼下的军队部署有着太多的不稳定因素,必须要以安和平缓的手段让各部人马各归其位,让京师恢复平时的秩序,仇鸾可以加封,但要发往三边,李哲则去其兵权,调任中枢转参谋之职,以后若再出边患再调他去前线…就算是换了夏言在此,大概也会如此处置吧。这些文官首脑自己不一定会用兵,但利用行政手段玩起将帅来那就像玩弄他们手中的笔,熟练得不得了!
但是仇鸾出于私心而乱用的药却催发了京师防务的病情,打乱了內阁要将猛病便缓病、大病变小病的医疗步伐!若是徐阶预先知道此事,非票拟先把仇鸾腰斩了不可!王直这部人马的情况连徐阶也不明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这部人马和李彦直部、仇鸾部都不同,这部人马是內阁没法直接玩得转的!
那晚王直回到东便门,召集群盗。当场大哭!因众首领都赴了宴会,又有十九个随从目见耳闻,所以不等王直当众公布,很快几万海盗都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仇鸾的那一杯毒酒,本意只是要杀诸首领。但这时数万海盗听到消息,却觉得那杯毒酒是朝廷请他们每一个人喝地!
“朝廷要杀我们!”
联想起在东南时的总总遭遇,所有人都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原来京北的官老爷,和江南福建的官老爷是一样的啊!”“兄弟们!”王直站在瓮城地点将台上哭道:“是王某有眼无珠,把兄弟们带到这等无情无义的地方来!如今朝廷有功不赏,当道奷臣反而要杀绝我们!我不愿兄弟们随我在这里受死!你们且回去吧!赶紧回天津!等北风一起就回东海去!这边的事情,我来善后,朝廷若是见怪,王某一死当之!”
群盗纷纷怒吼着:
“老船主!不能这样!”
“你不能死!”
“你死了只是便宜了那些贪官污吏!”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官吏,我们还管它做什么!”
最后有人叫了出来:
“不如就反了吧!”
⽑海峰都拥上来,叫道:“⼲爹,我们宁可反了,也不能让⼲爹为我们白白送死!”
群盗都叫道:“对!对!”
洪迪珍徐元亮等心想:“其实我们可以去投李公子,也许他能帮忙。”然而在群情激奋之下,这话也出不了口。
王直收了泪水,说道:“造反之事,万万行不得!但此冤不申。我心难平!如今那些贪官污吏,我是谁也信不过了!只好冒死闯到陛前!直接向陛下诉冤!”
洪迪珍急忙上前,道:“老船主,犯驾一事,非同小可,做了就回不了头了!是否再商量商量?”
徐惟学斥道:“回头?你认为我们现在还回得了头么!”
徐元亮说道:“或许我们先问问李三公子?”
“姓李的?”⽑海峰冷笑道:“他和那些贪官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先去问他,那只会误了大事!”
⽑海峰率领群盗一起大噪:“没错!没错!”
徐元亮还要说时,王直道:“我意已决!不用再说了!”洪迪珍、徐元亮、林碧川等便不敢再开口。
王直当即发兵,以⽑海峰为先锋,陈东为左先锋。⿇叶为右先锋,直取朝阳门!
洪迪珍问道:“不先去找仇鸾算账么?”
王直冷笑道:“且见到皇上。诉了冤情,再找仇鸾不迟!”
他们是到过內城的人,熟门熟路,连夜赶路,天未亮就抵达朝阳门!
城门上将官问他们所为何来,⽑海峰说奉了兵部调遣、仇大将军将领,要进驻內城,那将官让他们出示令谕,⽑海峰将之前用过的关防给上去。守城将官看了道:“关防不对!”
⽑海峰大怒:“什么对不对!你给老子开门就是!”将官一见来意不善。赶紧下令警备!
王直在后头听到消息,说道:“咱们要来诉冤告御状!贪官污吏。挡我者死!”
就将火炮推了出来,⽑海峰下令攻城!
炮声轰隆隆中,京北內城外城上百万人一起惊醒!连嘉靖也在西苑吓得跳起,召问值班阁臣出了什么事!
严嵩父子虽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料到这场祸乱会来得这么快!仇鸾在王直走后就小心戒备,怕王直来攻打报仇,可他也没想到王直如此大胆,不奔自己来,却奔內城去了!
王直这一炮,将仇鸾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赶紧点齐兵马前去护驾!
京师究竟是屹立上百年的名城,城防虽然空虚,但光是这个壳亦有一定地威力!俺答来时,有好长一段时间便是靠着这堵城墙诓了对方,东海众当初能破蒙古胡马。除了炮火犀利之外,也是借了这城防箭楼的地利之便,如今攻守易势,王直没能骗开城门,转为強攻。一时三刻便拿不下朝阳门。他想想这坚墙厚壁一时难下,却将数万人摆作前后阵:前阵万人继续攻城,后阵两万人埋伏在护城河边、大路两旁,专等来援队部。王直自己在中间接应。
看看天⾊发白,果见仇鸾率领大军急急来救,那伙军队⾼叫着:“大胆逆贼!竟敢作乱!”仇鸾是打算尽量撇清和这伙“贼军”的关系了!当然,是否能这么一喊就撇⼲净实在难说。
他来得可有些急了,这时天⾊黑暗,他望见王直人马单薄。还以为从他作乱地人不多,一时不察,先头队部冲得太快,竟入进了王直的伏击***!
蔵在水边伏击官军,乃是海盗们的拿手好戏!这时看看前头两千人已经入进布袋口,便有两支队伍将口子收拢,对布袋內的队部鸟铳齐放,仇鸾的先头队部登时大乱!王直再派倭刀手杀出,劈瓜斩菜般杀了过去。这支先头队部没两个回合就废掉了!
这次抗击蒙古,李彦直一部是在实战中越练越強,嫡系队部或野战、或埋伏、或骚扰纠缠、或追亡逐北,能战地士兵越练越多,队部战斗力地提升程度与他获得的功勋几成正比,而仇鸾那边虽然所得功勋与李彦直不相上下,但几乎都是不劳而获,队部的战斗力并无半分改进,仍然是那支烂军队,这时陡遇伏击。先头溃败,仇鸾一惊之下赶紧逃走。溃军冲击中军,中军倒退,冲击了后军,整支军队当即涣散!
王直见朝阳门急切难下,且派徐元亮洪迪珍林碧川等蹑在仇鸾队部的后头,先攻占了外城三座城门,牢牢控制了朝阳门与外城三门之间的所有据点,又收俘纳降,以之为攻城之前军!继续攻打朝阳门!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嘉靖披着睡袍就冲到板房:“俺答不是退了吗!”
“陛下息怒!”严嵩跪在地上抹着额头汗水。但这时他也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兵部。兵部!”
丁汝夔一片慌乱地赶来,官袍也没穿好。讷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陆炳冲进来说:“陛下!好像是仇鸾统属的勤王军队中起了哗变!现在正在攻打朝阳门!”
嘉靖啊了一声,差点跌倒,群臣赶紧扶住,徐阶急忙传令,命关闭皇城城门,全城警备!嘉靖缓过神,怒吼道:“仇鸾这废物!统军无方!內阁!撤了他!”
丁汝夔正要应命,徐阶上前小声道:“陛下,眼下还是先让仇鸾平乱吧。”
嘉靖恍然,忙改口,道:“好,让他戴罪立功!”
丁汝夔先传了命令,跟着又入內问道:“是否也调古北口兵马进京协防?”
嘉靖哼了一声,说:“反了张三,未必不反李四!朕这几曰只听你们的奏报,还道天下太平,谁知连个觉都睡不好!”这话说得群臣都低了头,嘉靖这话,说的是仇鸾既不可靠,李哲未必完全稳妥,分明是对群臣大不信任!
只有徐阶道:“仇鸾若能平定叛乱,那是最好,不过让李哲派一队人马进驻西山,亦可以防万一。”
嘉靖便准了,这时他们想只是一些勤王之师哗变而已,京师內有坚城,外有大军,理应镇庒得住,多半只是有惊无险,因此只是担心被哗变军队地漏网之鱼闯到皇城惊了驾,并没有想到他们此刻面对的乃是一直武器装备远胜官军、且有立独意志、群体利益和完整组织地队部!
嘉靖便想回去继续觉睡,只是却睡不着,过了约一顿饭时间,兵部的人已去了朝阳门一趟回来,得了那边地确切消息,说攻城的人竟有数万!
又过一炷香时间,枪炮之声不绝传来,嘉靖心更不安,锦衣卫那边来报,说仇鸾已赶到朝阳门外,和叛军开战了!
“好,好。”嘉靖言不由衷地赞扬了两句,不是因为他对仇鸾改观了,而是因为仇鸾是他的臣子,虽然看来有些无能,但总算是他能控制的,这时候,嘉靖已隐隐感到事情可能会比他预料中的最坏情况更坏了:“下令嘉奖!只要他取胜,朕不怪他之前统属无方!”
仇鸾正在打仗呢,朝廷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叛军,仗没打完这嘉奖是没法传过去地,但承旨太监还是答应了去告诉內阁。
天亮了,因夜一没睡,嘉靖的头有些痛,他可好久没这么关心过国事了。
太监⻩锦没什么水平地奉承道:“陛下,天亮了,仇大将军那边,想来也大获全胜了,要不陛下您再睡会?”
“胜了么?”嘉靖有些迷糊地问。
“应该是胜了,陛下你听…”⻩锦作出侧耳倾听的声音来:“都没声响了。”
“哦,也是。”
确实没声响了,然而只是片刻而已!便听门外脚步声杂乱,看门的小太监喝道:“谁!大胆!竟敢惊…”跟着啊了一声,叫道:“阁老!”
嘉靖心一提,问道:“是严嵩在外面吗?”
外头严嵩、徐阶一起应道:“陛下!”虽是隔着门,但那仓皇之声却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嘉靖心知不妙,否则他地两个內阁大臣不会冒着被他责怪闯到这里来,他地声音竟也有些发颤:“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严嵩竟哭了起来,没说话,徐阶沉声道:“仇鸾在朝阳门外战败了!”
嘉靖啊了一声跳了起来,撞到了头也没察觉!
“那…那叛贼…”
徐阶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克制,然而那发自內心地惶恐终究是无法完全掩盖:叛贼打败仇鸾以后,继续攻打朝阳门,朝阳门守军望见仇鸾溃败,军心不稳,纷纷逃散,朝阳门也失守了…”
“什么!那叛军,那叛
便又听谁闯到了门边,这回却是陆炳的声音:“陛下!不好了!叛军夺了朝阳门,已朝这边闯来!陛下,要准备应急之事了!”
嘉靖惊急到了极点变成了怒火:“你们在⼲什么!到底在⼲什么!还不快派兵平乱!陆炳!快带锦衣卫迎击!”
徐阶叩首痛声道:“陛下!仇鸾一败,京师內外,一时间便没有足以平叛的兵马啊!”陆炳亦道:“陛下!贼军火器犀利!连三北军队也打不过,皇城內地军马,只怕都…”
嘉靖怒道:“废物,废物!”
却听外头又有人来急报,但严嵩徐阶一时却不敢禀报,嘉靖怒吼道:“又出什么事情了!”
徐阶不敢不回,颤声道:“陛下…贼军已挟持了二王…其中一部如今已抵达紫噤城下了…”
嘉靖未立太子,所谓“二王”就是他的两个儿子!嘉靖一听,一时竟吓得忘了自矜,惊叫一声,从龙床上滚了下来,头碰到床边洗脸盆地架子,登时额头出血!
太监们吓得手忙脚乱,但嘉靖的头这一撞,脑中却撞出个人影来!想也不想,脫口就⾼叫:“李哲!李哲!快宣李哲来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