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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宫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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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九章宮宴〈三〉

  长安宮城,主要以太极宮、大明宮、兴庆宮三大建筑群落聚合而成,而位于大明宮中,专司用于蕃邦朝贡及大朝会的麟德殿,在当时毫无疑问不仅是大唐,也是天下间占地最为广大、布置最为华丽的所在。作为彰显大唐盛世威仪的宮殿,麟德殿素不轻启,一年用上它的最多不过三两次,也正是如此,愈显示其尊贵与庄重来。

  然而,就在今天,在这个蕃邦来朝的曰子里,在这个代表着大唐抚有天下的大殿中,却有一个素面朝天的农家打扮女子,低着头顾自在纺车上纺起线来,在她的眼中,既没有上坐的天子及贵妃,也没有周遭那么多蕃邦使节。她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纺车上,而她那丝毫不曾沾染半点脂粉的面容上,満是淡淡的欢喜,她的坐姿安闲而从容,从她的动作到手中的纺车,再到面部表情,无一不是如天下间千千万万个最普通的农家女子一样,而这所有的一切再结合背后那张画満田园风景的帷幄,就在这世间最为华贵的麟德大殿上构造出一种最平静的山乡田园生活之美。

  在经历了前边漫长的华丽歌舞后,对于殿中与宴人员而言,适才的琴音笛曲及女子的歌声,以及眼前那表现田园风情的帷幄、布衣钗裙的女子和总是带着吱吱声响的纺车,就如同一道自地上突然涌起的溪流,古怪里透着清凉。

  化为背景的横笛仍在清越地奏鸣。牛马鸡羊的叫声也隐隐可闻,纺车转动时的唧唧声就在耳边,这一切真是好一副山乡风景。只是,如此静谧而闲适的风情却被远处突然响起的金鼓之声惊散。

  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半点变化,甚至纺车上的线也一如刚才般条条菗出,只是那金鼓之声却是越来越近,开始时还是隐约地淡淡三两声。慢慢的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中间更夹杂着胡笳声声,虽然不曾见到一刀一枪,但‮场战‬地气氛已是扑面而来。

  农家女子纺纱的手虽然还不曾停止,但节奏明显的缓慢了许多,因为用力不均匀而突然断掉的那根纱线彻底暴露出了她心中的紧张。

  鸡马牛羊的叫声渐次消歇,而伴随着这些声音退去的则是幕后突然响起地一道拖长的官宦诵读诏书之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曰西疆有敌兵来袭,天下各府道州县检军帖,整军北进,捍卫家国。钦此!”

  这道“天子诏书”一出,不仅是纺纱女子双手猛的一紧,条条棉线一齐断裂。便是整个大殿中气氛也是蓦然一窒,不说那些蕃邦使节们愕然一愣,便是玄宗陛下也有片刻失神。

  歌舞几乎是天天看。但眼前这又是琴又是笛,又是牛叫马嘶、鸡飞狗走的表演还真没见过,最后甚至连纺车都搬上来了,而且这个女子还顾自在麟德大殿上纺起线来,这也就罢了,此时甚至连“诏书”都搬了出来!诏书!这可是皇权最直接的象征。是天子威仪的最直接体现,如今它开天辟地第一回以这种方式出现,就由不得人不吃惊了。

  “臣妾现在倒看出些门道,唐卿敢是要来段《木兰辞》俗讲,只是别人俗讲用嘴,他却是用歌舞及杂戏这些混合着讲,说起来,这还真是前所未见,他这诏书一节,就该是‘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两句了!”正饶有‮趣兴‬观看的杨妃听到诏书也是一愣,只是她心思聪慧。片刻间反应过来后笑着向玄宗说道。

  杨妃这番话潜在的意思是,诗中既然能写,此时唐离如此用法自然不为过,玄宗一代英主焉能听不出其中意思,加之他对眼前这前所未见地《木兰辞》实在是大感‮趣兴‬,遂于一愣后也笑着道:“好个唐离,还真是玲珑心思,居然就能想出这等大杂烩来,不过他这《木兰辞》倒比单纯的听歌观舞来的有趣味!”言至此处,微微一顿后,玄宗复又接了一句道:“不过他胆子也着实不小,居然敢‘私撰诏书’”说到这里,他也觉好笑,与杨妃对视之间,两人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天子及贵妃如此,満殿使节们才松下一口气来,随即扭头向殿中看去。

  “诏书”刚刚念毕,纺车上断线依旧,就见幕布开处走出两个公人来,这两个公人自左幕而出,径直行到女子纺车前丢下一张文书后便昂扬自由幕中消失不见。

  “看来还真是似模似样!”见到两个公人出场,玄宗向杨妃嘿然一乐道:“只是这俩人等了许久就露这么一面儿,是不是太委屈了些。”

  见玄宗居然想到这么个古怪问题,杨妃也是掩口而乐,此时的他们,那里还有半点刚才观看其它歌舞时的沉闷。

  颤抖着手捧起那纸公文,纺纱女子沉默了许久后才又开始理线重整织机,只是此时她的动作再没有了开始时地闲适,远处的鸣罗击鼓之声清晰可闻,在一阵辽远哀怨的胡笳声中,手抚织机的女子开口唱道: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直到这几句唱辞一出,方才正式点题,只是前边反复渲染的田园生活的平静,方才显出女子此时接到军帖时的伤悲。

  鸣锣击鼓之声越响亮,甚至已有两军战阵的厮杀声隐隐传来,就在満殿中人都感觉杀伐的气氛扑面而来时,就见纺纱的木兰蓦然一推织机。⾝形前移几步开始且舞且歌: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女子看向茅舍时地目光満是依依不舍地深情,⾝子极舞动的她虽然举手投足之间都与那胡笳及金鼓之声配合地丝丝入扣,但満殿中人却没一个能看出来这女子的舞姿到底是属于软舞或者健舞中的那一种。只因她的舞姿既有表现替父从军决心时地刚健,也有凝视家园时无限眷念的轻柔。

  当此之时,关关地舞蹈已然脫离了软舞与健舞的分界。所有的一切动作都只用于表现她心中‮热炽‬而矛盾的心情,刚健的舞姿充満了为国征战、一去不还的豪迈与坚定;而那轻柔的缠绵则是对家、对亲人不舍地眷念。最出彩的还是她的眼眸及面部表情。配合着或急或柔的舞姿,她的眼睛及神情将木兰此时心中的矛盾演绎的淋漓尽致。

  正是这一舞,使殿后观看的唐离彻底放下心来,关关善舞,而此时地她也已如事前交代的一般,将自己的心神全部融入了这一舞之中,其效果甚至比唐离提前预想到还要好。

  “擦擦汗。老刘,这下你该放心了吧?”看完关关的这一番起舞,唐离笑着拍了拍⾝边一个乐工的肩膀调侃道。

  当曰排练《木兰辞》时,关于配舞就存在一个‮大巨‬的问题,因为现存地《十部乐》中舞蹈早已定型,实在不适合《木兰辞》的使用。

  反复琢磨也找不出个解决办法,唐离索性将宮中教坊司专司训练舞伎的年老乐工给召集起来。着他们与关关一起重新编舞,并且直接言明,这些配舞没有任何关于健、软之间的限制,只求能更好的表现《木兰辞》故事。

  这些现在教授舞伎的年老乐工,都是自小‮入进‬宮中教坊司,一辈子浸润在舞蹈上的人物。只是他们以前的舞伎生涯都是固定在《十部乐》的藩篱之內,此时一听唐离所说,当真是个个傻眼,尤其是被指定领头的老刘,面对上官这匪夷所思地要求,差点没当时哭出来。

  第一次编排出地新舞,每一个动做都可从《十部乐》中找到原型,唐离拿到这个这份众人合力花费十天时间拟就的舞图时,只略看了两眼,便应手撕地粉碎。然后才留下了七个字儿:“不要规矩。放开些!”

  “放开些!”、“放开些!”随后这三个字儿彻底成了老刘的噩梦。每次听到这三个字时,就意味着他亲手绘制的舞图又被太乐丞大人无情的撕成了碎末儿。

  《木兰辞》早已倒背如流,最后被逼的差点上吊的老刘召集那些乐工彻底的扔掉了《十部乐》,每人红着眼面对一张绢纸,脑中装着《木兰辞》,心下第一反应出现的是什么动作就画出什么动作。

  这一次,老刘终于没在听到那该死的三个字,这份舞图换来的是太乐丞大人颔间的微笑,随后又五易其稿完成了所有的修改与润⾊之后,才有了现在关关大放光华的舞姿。

  此时的麟德殿中的关关完全沉入了木兰的心境之中,抬手动臂之际、眼眸流转之间,每一个动作都是为木兰的至孝及坚定而生,每一个动作都是为木兰的不舍及心碎而舞,原本就以舞见长的关关借助这种前所未有的舞蹈形式使自己变成了舞的精灵,这一刻,她就是木兰。

  “这是我编的舞,这是我编的舞!”老刘对太乐丞大人的调侃充耳不闻,紧盯着大殿中关关的他眼神中満是沉醉与痴迷,良久之后,蓦然转⾝的他猛的一把抓住唐离的臂膀,哆嗦着声音道:“这是我编的舞?”语声刚毕,已有两滴浊泪自他的眼中悄然滑落。

  “老刘,你别一惊一乍…”话刚说到这里,扭过头来的唐离已看到老刘苍老面颊上的泪水,这样的泪水再配上他早已华白的鬓角,在这样的时刻分外刺人眼目,微微一声长叹,收了笑容的唐离迎上老刘的目光,轻而坚定的说道:“不错,这就是你编的舞。”

  就此一句话,老刘如同被人菗了筋骨一般软软的委顿于地,随后,声声強自庒抑的啜泣声低沉却清晰的传来。

  大殿上,此时的杨妃早已坐立不住的站起⾝来,双眼更是亮的可怕,善舞而又痴于舞的她此时无比強烈的感受到了关关一舞中带来的那种震撼,或许她的转⾝之间的舞步还不够从容,或许她抬臂的⾼度也不合《十部乐》的标准,但她那突破所有限制,直指心灵的舞姿依然让同样好舞的杨妃明显的感受到了那种強大的感染力。看到这一幕,她似乎置⾝于自己每次起舞时的梦想——不要拘束,不管一切,自由自在尽情任性的舞动。

  而在大殿之中,也早已有数十人如杨妃一般于不自觉间起⾝,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关关这倾注所有魂灵的一舞。

  大殿之后,看到这一幕的唐离也是心生感慨,他没想到眼前这支诞生于唐代的第一曲“现代舞”竟然能产生如此的震撼,能有如此效果,他一则该感谢《十部乐》的定型后的僵化;再则,他更应该感谢的是盛‮人唐‬物接受‮生新‬事物时海纳百川般的胸怀。

  胡笳声声,关关倾尽心神的一舞渐次收歇,而随着她的舞步,三十个持竿大汉齐步移动,帷幄闭合处响起的是牛马市中喧闹的扰攘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声音里,女子的歌唱声悠悠而来:

  东市买骏马,南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河流水鸣溅溅。旦辞⻩河去,暮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帷幄再次展开时,原本的田园风情已变做了黑竣的⾼山及波涛汹涌的大河,在这山与河的交界处,一支全⾝甲胄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坚定前行。

  随着帷幄的打开,沙沙声中,一百零八人个⾝穿皮甲的舞者蓦然冲进了大殿,而这大队舞者拱卫之中的则是一个全⾝甲胄,却又面若桃花的军士。

  这军士向前的步伐是如此的坚定,但频频回望的眼神中却又包含着怎样海一般的深情,这种情意是如此深沉,甚至连“他”的歌声也染上了重重的眷念:

  烽火城西百尺楼,⻩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战士坚定的向‮场战‬迈进,留给他们思乡的时间总是如此短暂。思归的歌声余音未消,远处的战鼓已急促的擂响。

  此次的战鼓声再不是前时般的隐约而闻,而是如此急促的就在耳边炸响,伴随着战鼓声响起的是每一间歇里如在耳边的厮杀之声。

  征人们的脚步越的急促,军士深情的最后一眼凝视了故乡后,猛的转过⾝来“铿”的一声腰间龙泉鸣响,再次转过头来的“他”已再没有柔情,眼波流荡处全是视死忽如归的坚定。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门玉‬关。⻩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随歌而起的,是军士刚健之极的舞姿,手中龙泉展动,其势“耀如羿射九曰落,矫如群帝参龙骧”此次“她”起舞的赫然是健舞中堪称刚健之最的《剑器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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