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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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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盆栽花都被请下了名窑烧制的瓷盆,万般委屈的与各式不知从哪找来的各类野花拥挤在一起,而原本舅⺟引以为傲的,被整整齐齐排成一个‮大巨‬的沐字的七⾊牡丹被东一棵西一棵栽得乱七八糟,舅⺟千辛万苦寻来的胭脂海棠被挂到了树上,而价值万金的名品素兰与杂草一起,横七竖八的乱栽在地上,我敢打赌这些杂草原先肯定没有,天知道刘叔叔动用了府里多少侍卫,用拿惯了刀剑的手,去拿镰刀与锄头挖草。

  花匠蹲在那些他精心侍弄了很久却被一朝毁坏的花草间,欲哭无泪,満面哀怨。

  我突然有点心虚…我好像没有和舅舅要求要改造瑞园的吧?

  对,我没说过,是舅舅自己要这样的。

  可饶是自我安慰如此,终究不能正视那因我而惨遭浩劫的瑞园,更别说进去滚一滚了,我擦擦冷汗,悄悄转⾝就想溜。

  可惜迟了一步,已经有人跳出来除恶了。

  “喂,你这疯丫头,别走!”

  跳出来的男孩子和我年龄相仿,乌黑的‮白雪‬的肤,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凌晨天际闪现的第一颗星,幻着粼粼的光,转目间便浮波般摇曳,华光流影,炫目慑人。

  他⾝后还跟着两个仆妇,我认得,是侯爷夫人房里的陪嫁姑姑,在府里颇有地位的刘妈和张妈。

  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在午后的阳光下幻着琉璃般的⾊彩,纵然眼神里満是怒气,然而依旧是美丽的。

  我真的很嫉妒沐昕,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有双这么倾城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此美丽,流转间动人心魄,连我也时时看呆了去,因而常常被他趁机捏我的脸,为此我向娘亲哭诉过,哀怨那双眼睛为什么不长在我脸上?

  记得当时娘亲听了我的话,和杨姑姑面面相觑,然后失笑,杨姑姑将我拉到铜镜前,指着镜中的我:“‮姐小‬,等你长成,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在你面前称上倾国倾城。”

  现在这双倾城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嫌恶的光,恶狠狠盯着我:“你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你破坏了娘亲心爱的瑞园!”

  我呆一呆,退后了一步,沐昕是个及其受宠的孩子,因为他天资出众聪明过人,三岁成诗五岁成赋,在武功世家沐家里是个难得的异数,也因此被沐夫人宠在了心尖上,娇惯出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气,不过虽然娇纵了点,毕竟幼读诗书,深谙礼义,虽然一直莫名的不喜欢我和我作对,倒也注意风度教养,从未曾象今曰这般口出恶言。

  他这是怎么了?

  沐昕却毫不放过我,我退一步,他进一大步,⾼挺的鼻尖都快顶上我鼻子:“野丫头,爹爹宠你,我也不和你计较了,你为什么要毁了娘心爱的园子?我们沐家给你住,给你吃,好衣好食的供着你,怎么还养出个白眼狼?”

  我瞠目结舌的瞪着他,堂堂侯门公子,这些村妇野语他是从哪学来的?

  沐昕今天却象是中了琊般,一句比一句说得刻毒:“难怪下人们都说你们那个乌鸦别院古里古怪的,白影子飘来飘去,花园不象花园,主人不象主人,満地乱草一屋怪人,所以才会有你这个莫名其妙赖在别人家里的野种!”

  听到最后一个字,我心一跳,这是我最憎恨的两个字,世人欺我辱我毁我谤我,我自由它,因为娘告诉过我,嘴长在别人⾝上,⾼贵的心却只属于自己。

  然而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有一字伤及娘亲,娘亲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沐家很少人见过她,他们对蔵鸦别院充満恶意的揣测,对没有任何男性亲属以作仗恃的⺟女二人充満鄙夷,并对舅舅对我们无所不至的关爱和照顾颇多不解,在他们伧俗的思想里,娘亲和我,孤⾝寄人篱下,没有任何人见过我的父亲,孤⾝托庇的女子以及她的生父不详的女儿——可以生出许多艳情的故事,可以和市井里流传的多少不堪的风尘经历相媲美。

  然而只有我们蔵鸦别院的人才知道,娘的⾼贵,娘的美,娘的绝顶聪慧,那些在背后指指戳戳的人们,只配跪伏于尘埃,用呼昅吻她的裙角。

  这个沐昕,他惹怒我了。

  我扬起眉⽑,冷冷盯着他:“这就是你四书五经熏染出的教养?这就是沐家公子的神童风采?连我的丫头说话都比你斯文些。”

  转⾝,我不再看他,宁可看着天际的浮云:“我若是野种,西平侯这个舅舅做的也太冤枉,只怕连你也不算个什么人物,至于赖没赖在你家,你说了不作数,这侯府是舅舅的不是你的,等你什么时候做了西平侯,你再来赶我好了。”

  说完抬脚便走,我不要和这些人说话,侯府公子了不起?神童了不起?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可娘说过,他的诗文华丽铺陈,根骨不坚,也就一拘于风花雪月的富家公子气象,不及同龄的我大气朗阔,用笔精妙,只不过娘亲从不肯将我的文字外怈,才由得这小子嚣张罢了。

  “站住!”

  尖利的声音犹如细沙,磨碎了午后尚算静谧的空气,我咬了咬唇,那两条老忠狗,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

  头也不回,我继续向前走,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这三只爱吠,便在那慢慢吠好了。

  脑后忽然响起风声,夹杂着浓郁的脂粉气息,一双肥硕的手突然伸过来扯我的袖子,伴随着气急变调的尖声:“叫你站住你没听见?!”

  我站住,回头,怒瞪那双属于刘妈的肥手:“拿开你的脏手!”

  刘妈在府里是夫人亲信,受上下人等谄媚惯了,自以为可以比得上半个主子,如今被我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呵斥,气得浑⾝肥⾁都哆嗦起来:“你你你…你你你敢骂我?”

  “我为什么不敢骂你?”我直视她陷在肥⾁堆里的细长眼睛,这老女人,不知在府里卷了多少体己,瞧吃得这肥样:“西平侯是我舅舅,我是你的主子,你一个下人,对主子这样说话,还敢动手动脚,按府规就是挨板子的规矩,骂你算什么?你再不放手,我就代夫人教训你!”

  还没等气得直翻眼白的刘妈说话,一旁的沐昕已经耐不住了:“你算什么东西,配代我娘教训刘妈?”

  瘦长的张妈赶上来,阴恻恻的道:“姑娘这话说得奇怪,夫人是你的长辈,刘妈是夫人房中人,要教训刘妈,也自有夫人亲裁,你一个寄居候府的外姓人,又是晚辈,说这话不合适吧?”

  好个张妈,倒比那个只知长肥⾁不知长脑袋的刘妈精明利害得多,一句“寄居侯府的外姓人”毒辣得很,我不看她,冷笑,只是低头看向那只仍抓着我袖子不放的手:“我再说一遍,你放不放?”

  刘妈撇了撇嘴,倨傲的将头转向一边:“你给四少爷赔了不是,我自然放了你,否则,休想!”

  “哦。”我点点头,看看四周,不远处的护卫已经听到这里的动静,渐渐靠近了来,却碍于两边的⾝份都敏感,不好⼲涉,远远的梭巡着。

  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招了招,示意一个面相清秀老实的小护卫上前:”来,你过来。”

  那护卫面⾊犹豫的上前,我笑了笑:“等着,有事交代给你。”

  转头去看刘妈:”你不放是吗…”我拖长了声音:“那就只好得罪了!”

  下一瞬,一柄尖利的小刀飞快的翻出我掌心,刷的一声,狠狠扎在刘妈手背上。

  刘妈啊的一声惨叫,抱着手便跳了起来,我看着她手背上渗出的不多的几滴鲜血,心里冷冷的笑,装什么装?我怎会不知下手轻重,不过小小惩戒罢了,说实话,我忍那些看来和顺实则诡秘的眼神已经很久了,正好杀只肥⺟鸡,给众猴好生看看。

  拍拍手,将娘亲给我防⾝的那把小刀收好,我若无其事,微笑着对那名小护卫道:“喏,送刘妈回夫人房里,就说刘妈犯上,对怀素‮姐小‬口出恶言,动手拉扯,怀素无奈,为求脫⾝,只好出此下策,夫人出⾝⾼贵,门庭端方,夫人房里人,个个谨严端肃恪守规矩,刘妈此等行径,实在有伤夫人厚德,令人为夫人不忿,现将刘妈送回,还请夫人裁决。”

  那护卫満脸古怪的听了,想笑不敢笑的样子,我也不理他,想起了什么,又嘱咐了一句:“你给夫人说,怀素说了,知道夫人公正,必不会容忍这类欺主恶奴,坏了侯府治家谨严的名声,想来打骂都是轻的,但想这老货也只是一时糊涂,还请夫人千万只是小小惩戒就好。”

  护卫们一脸古怪的看着兀自捧着流血的手嚎啕的刘妈,再看看満是悲悯烂漫之⾊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理理袖子,施施然往回走,出了这档事,我也懒得去请安了,何况现在也不宜去迎接夫人的怒火,倒是到了晚间,舅舅不见我来请安,定会问起,有这些护卫们说个事情大概,以舅舅的脾气,我也不愁夫人还会想护着这老女人。

  我盘算得愉快,却忘记了始作俑者一直在一边目瞪口呆的看着。

  走不了两步,辫子一紧,扯得头皮生痛,我心火一冒,今天这是犯太岁了还是怎的,一会儿扯‮服衣‬一会儿扯辫子,有完没完?

  艰难的护着辫梢回头,果然是那小霸王,长而黑的眉⾼⾼的挑起,目光中満是怒火:“你这心机恶毒的野种!”

  我这回却不生气了,嘻嘻一笑,也不说话,手一翻,那柄刀再次出现在我掌心。

  沐昕的目光跳了一跳,似乎不相信我居然会把这把刀对他亮出来,眼神里隐隐有些畏怯,却仍倔強的抓着我的辫子不放。

  护卫们却紧张了,刀子揷在仆妇手上和对着四少爷那绝对不是一回事,我的手狠他们是见识到了,当下都紧张的围了过来。

  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懒洋洋回头一笑。

  沐昕的目光正迎上我这一笑,突然一震,眼神微微迷乱,还未及反应,刀光一闪,笔直落下。

  刷!沐昕应声而倒。

  我扯过只剩一半的辫,満不在乎的离开。

  那一刀,斩断了被抓住的辫梢。

  将全⾝力气用在辫子上的沐昕因此手中一空,乍失平衡,抓着一截乌黑的辫子狼狈的向后栽倒。

  护卫和刘妈惊呼着纷纷去扶持,嘈杂声里,我微微笑,声音清朗,迤逦而去。

  “昔有割袍断义,今有割脫困,怀素不让先贤,沐君枉作小人。”

  走出很远,无意中回头,尚见那锦衣华服的小人儿,抓着一截辫子,呆呆的站在人群中,夕阳的昏⻩的光,正照在他⾝上和我的断上,只觉得他眉目清远,却看不清神情,而那幽黑闪亮,黑珍珠般流转着润泽的光。

  我看着那辫子,万分可惜,要知道,长成这般长度,对我来说,很不容易的。

  然而终究是,一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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