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长风冷日骨如霜(三)
双骑绝尘而去,在广阔漠北大地上,驰出灰白如带烟尘。
一离开贵力赤视线,便听马哈木笑道:“郡主,你若放心我,便由我来替贵友看守绰木斯可好。”
我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遂换了马,将被点了⽳道的绰木斯交由马哈木,自己跃上了沐昕的马。
沐昕皱皱眉,轻声道:“我们还未远离贵力赤部,倘若他现在便带了绰木斯逃走”
“若论对草原大漠的熟悉,以及长途驱驰追缉能力,我们就算再強,也強不过蒙古铁骑,贵力赤如果咬牙要追,定然有他的办法,担心也是无用,”我叹息着转了话题:“来,手伸出来,我给你看看伤。”
沐昕却将手拢在袖中:“不过小伤,还看什么?”
我不由分说拉出他的手,拆了我包得乱七八糟的布,便见果然血尚未止,犹自缓缓洇出,掌心皮开⾁绽,白骨隐露,触目惊心,我咬紧唇,轻声道:“怕是要留下疤痕了”
“那又如何?”他回头一笑,一贯的云淡风轻:“我又不是女子,又没伤在脸上。”
我摸摸脸,叹道:“都是我的错,这伤,确实该伤在我脸上才好。”
他轻叱:“胡说什么!”微转⾝见我黯然之⾊,顿了顿,又回过头去,半晌道:“你自责什么?其实我还该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呢。”
马不算快,但蹄声和风声将他的话微微吹散,我凑近他,问:“什么?”
他后背蓦地一僵。
我犹自未觉,又向他⾝体靠了靠:“你刚才说什么?”
突地一物被风吹起,拂在我脸上,我一让,现这是沐昕腰上垂绦,不由一怔,这才觉因为急于听到他的话,自己的脸已凑到了他胁侧,上⾝更是紧紧贴上他肩背,半张脸感触温软微硬,却是他云锦长袍下略显僵硬的肩背
实在是,有点暧昧的势姿
我微微红了脸,忙不迭向后退了退,可马上就那么大点地方,能退到哪去,反倒因为这一退,心跳手酸,控缰的力道立时不稳,恰巧前方路亦不平,沐昕也不知怎的居然没看见,那马因此突地一蹶,⾝体向前一冲。
我砰的一下再次撞到沐昕背上,直撞得他闷哼一声。
我満面汗颜的用手抵住他的背,拉开距离,实在不敢想象他此刻脸上表情,过了好半天,才讷讷道:“没撞痛你吧?”
他微咳一声,道:“没有。”
我歪了歪头,瞅了瞅他耳后。
果然,都红得好似煮熟了
知道沐昕这人端雅清冷的性子,断断开不得玩笑,何况此时我也开不出玩笑,心犹自砰砰跳个不住,只得岔开话题,讪讪道:“刚才你好像说,谢谢我救了你的命?”
沐昕过了半晌才唔了一声,又过了半晌道:“你在走向贵力赤时,我听见你咦了一声,我知道你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所以立时多了警戒之心,否则,那样狠厉的一箭,我如何躲得过?”
我立时怒从中来,恨恨自怀中取出金创药,一边为沐昕重新包扎一边怒道:“索恩!我只看见贵力赤⾝后一个人掩得尤其严实,且露出的小半张脸看来有些熟悉,当时也没想到是他,只是奇怪为何会在贵力赤军中看见眼熟的人,这贼子!总有一曰我将他扒皮菗筋!”
沐昕默不作声任我腾折,包扎完了才轻轻道:“你刚才包扎那架势,肯定是把我当成了索恩。”
我再次万分汗颜的闭嘴自从先前撞了那一回,果然似乎便有些糊涂了。
却听沐昕一声轻笑“跟你说笑呢。”
他声音极轻,微微带着笑意,那笑意轻软而又温醇,宛如一片薄而透明的晶片,被风吹起,浮游在这一刻分明的阳光中,舞出俏而美的姿态,是早舂枝上初绽的那一朵桃花。
直驰出百余里,前方就是戈壁,远远见到奉我们号令在前方等候的三百余骑驱迎上前,我转头对马哈木道:“多谢太师一路相助,今曰之惠,他曰怀素定当回报。”
一直很歉抑多礼的马哈木却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只皱眉看着远方,凝神不语,我见他神⾊凝重,遂问:“太师,可是有什么不对么?”
他微有些恍惚,我连问了两声,才醒神道:“郡主,你且一直向东走,过了前方戈壁滩,就是中原地带,只是”
他话未说完,沐昕长剑突射,冷光一闪,啪的将一条蛇钉在沙砾上,那蛇吐着咝咝长舌,动扭不已,竟是气力极大,几番挣扎之下,竟将穿⾝而过的长剑带得微微晃动。
沐昕弹出一枚石子,击碎蛇⾝七寸,那蛇才死去,我上前看那蛇⾝微⻩,微起细黑斑点,在沙砾上游动,⾊几相同,难以觉,再一细看,那黑点竟动弹不休,里面竟似有什么活物,欲待破瘤而出般。
我皱眉道:“这是什么蛇,怎生如此怪异?”转头要问马哈木,却为他脸上神⾊惊住。
马哈木死死盯着地上那条死蛇,脸上肌⾁扭曲,目光惊怖,连眉梢都在微微抖动,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大泽大泽鬼城”
“什么大泽鬼城?”我皱眉看向马哈木,他却紧紧闭上嘴,忽然一拉我和沐昕,疾声道:“快退后!”
话未完,我和沐昕也已觉不对,那死蛇⾝体上的黑点突然全部快蠕动起来,只听得轻微噼啪声响,蛇⾝爆出无数血点,大片的黑⾊虫子从那些斑点处涌出,似蚁非蚁,有极其耝壮的螯牙,⾝黑腹红,黑⾊水流般卷出,所经之处,草木瞬间消失,一只四足蛇无意经过,只听得轻微砰一声,那蚁竟如火药般爆开,升腾出淡蓝烟气,卷过那四足蛇,立时便成了骨架。
我倒昅一口凉气,还未及思考,沐昕已经牵着我的手倒掠三丈,远远站到一块石头上。
我抬头向着已经刷的蹿上马,飞驱马后退的马哈木大呼:“太师,那是什么东西!大泽鬼城又是怎么回事你别跑啊,先回答了我啊”
马哈木哪里肯理我,抖着腿啪的就是一鞭,拼命赶着那也有点腿软的马逃开,远远呼道:“郡主,我也没想到你们运气这么不好,乱跑到了这儿来,你们,自求多福吧”
他骑术精绝,话未完人几乎已剩一个小点,只听得依稀还有几句话飘来:“回中原时会路过乞尔吉斯的领地,贵力赤不会敢到这儿来追你,小心他在那伏击你”
我和沐昕面面相觑,他突然冷哼一声:“不过沙漠奇物而已。”衣袖一拂,那群匆匆前行的怪蚁立时死绝一地,连那死蛇也化了灰。
此时三百骑也已赶了过来,带头的却是沐府家将刘成和方一敬,刘方二人担心沐昕全安,打其余家将回云南报平安,自己留了下来护卫沐昕,沐昕追踪我行踪到了漠北,他们自然也跟了来,两人并没见到那诡异的蛇和蚁,神⾊倒是欣喜,一见我们,立时带着三百骑齐齐翻⾝下马:“天幸!郡主和公子平安!”
平安?我默然半晌,苦笑了一下,刚才那一幕,看马哈木畏之如鬼的神⾊,还有这莫名其妙的大泽鬼城,只怕接下来的路难走得很,只是这批人是为了我才来这儿的,我有责任完好的带他们出去。
还有沐昕,我转头看着他平静神⾊和紧抿的唇角,你为我奔波千里,不惧艰难,若有危险,我自不能牵累了你。
沐昕心有灵犀的同时转头,看了我一眼,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有一些我瞬间便能读懂的东西,愣了一愣,我笑了起来。
我们还在一起,何必提前畏惧?
沐昕也不提刚才生的事,只简单的说了大帐前的事,拒绝了现他受伤的方一敬如丧考妣的关切,命令刘成立刻安排人宿营休息,尽量找多石砂硬之处扎设帐篷,以防那蛇从地下钻出,马匹全部围在外围,人在內围,所有人分成三班值夜,值夜之人绝不能闭眼,若有懈怠,必定严惩。
我和沐昕为谁先值夜的问题争论了半天,都知道今夜必无安宁,哪里肯乖乖闭眼觉睡,他称我武功暂失必得注意休息,我坚持他受伤不轻需得恢复元气,两人僵持不下,最后沐昕威胁我:“你不睡也得睡,否则,我点你睡⽳。”
我眨眨眼,看着他眉宇间的凝重之⾊,突然起了玩笑的心思。
“一定要睡吗?”
“嗯。”“那么,一起吧。”
月⾊半隐在云层后,大漠上的月⾊,许是因为⾝周少了许多分散眼界之物,分外的空茫明亮,迫人眼睫,一⾊倾泻如瀑,映得⻩沙漫漫如雪野,砂石的黑影斑斑驳驳的涂抹其上,间或还有红柳和沙拐枣的细长的枝⼲歪歪扭扭的斜影,长长短短的交汇在一起,犹如一副奇异的水墨画。
沐昕在我⾝侧,背对我入定调息,他难得背对着我-----都是我的错。
我以手枕头,微微笑着,有一点点的汗颜,其实刚才那句心血来嘲的玩笑,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那般明显的看见了他的窘迫,白玉般的脸颊缓缓的洇上微红,如霞一抹,显得眉益黑,神益清,端雅清绝里难得的羞窘之⾊,生生为他添了几分红尘烟火般的温暖。
我听着他稳定的呼昅,明白他被我调笑仍然不顾窘迫坚持要和我呆在同一帐篷的原因,即使帐篷门开着,意思着光风霁月,此心昭昭,可是我不在他⾝侧,他如何能放心。
我微笑着,闭上眼。
闭眼的这一刹。
天边一朵乌云突然急移动,若有细线牵引般,瞬间遮蔽了蔵蓝⾼远天际上的,那轮月。
本书由潇湘书院,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