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四)
一路踉跄,转回廊,过假山,西平侯府白石地面被我的夜奔的脚步急促敲响,而前方,蔵鸦别院在望。
看着那熟悉而平静的灯光,没有人群,没有哭号,我心下一松,也许,也许都是我多虑了…突然看见院门被人匆匆打开,寒碧连灯笼也不提,飞快的奔了出来,我的心咚的一跳,急急奔过去。
寒碧看到我,呆了一呆,还未及说话,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我心中轰然一声,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顿时什么也看不清楚,混沌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响:“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等我清醒点,现自己正紧紧抓着寒碧的手,嘶声喊:“我娘怎么了?快告诉我怎么了?”
寒碧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一把抓住我就往院子里奔:“夫人叫我快点去寻姐小…。…,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心胆俱裂,嫌她步子慢,一把甩开就往娘的寝居冲,然而到了门前,我却突然停住了。
我呆呆看着地下,那里,到处是紫黑⾊的鲜血,血迹直延伸到榻上,一条秋香⾊的丝绦的下端软软垂落,浸在了血里,顺着那条丝绦,我看见娘的腰,同⾊的腰带已碎裂,而娘,她衣襟散乱,长垂落,遍⾝鲜血,她的脸⾊,那午后便令我心惊的霜白之⾊,已经成了一片死白,嘴唇却是乌紫的,艰难的张着,齿缝里依旧汩汩流着鲜血。
我惊吓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娘,我永远⾼贵明洁,纤尘不染的娘,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除非,她曾经历过惨绝人寰的痛苦!
痛呼一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呼喊什么,便已软倒在地。
坐在榻前的杨姑姑泪流満面的回过头来,声音无限苍老:“姐小…来见夫人最后一面吧。”
我已无法站起,只觉得自己是陷在一个深深的噩梦里,我呜咽着爬了过去,爬入噩梦的更深处,眼泪如泉奔涌而出,似要将一生的泪流⼲般越流越急,沾湿衣襟再湿了地面,洇化了地面本已快⼲的片片血迹,再被我的膝盖一路拖过,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蜿蜒的血线。
这门口到榻前短短一段路,穷尽了我一生的力气,我希望它很快结束,却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有尽头。
终于挪到榻前,我在泪光中注视着娘,她一息尚存,知道我来了,却无力转头去看我,手指轻微挪动着,寻我的手,我急急将自己的手递过去,那仅存的微温的感觉令我悲恸不能自己,这是娘最后的体温,过了今夜,过了此刻,我这一生,都不能再触到了!
紧紧攥住娘的手,泪眼朦胧里听见她气息微弱:“怀素…不要怪娘,支开你…”我浑⾝一震,突然明白了自己先前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娘不喜罚我跪,她说女儿膝下何尝没有⻩金?更多的时候我犯过都是被关在自己卧室里抄书,娘更不可能罚我跪在蔵鸦别院以外的地方,她说管教女儿也不必给别人看,娘今曰一反常态,根本就是要支开我,不愿我眼见她垂死挣扎的惨状,为这一生留下永难磨灭的伤痛阴影!
娘!我苦心孤诣,至死都为我着想的娘!
午后的听水风榭里,风卷起的袍角上的那一点鲜红,突然飞快的闪过我眼前,我慢慢的颤抖起来,不能相信那时的娘已经病!
等等,病…我突然直起腰,一把抓住杨姑姑:“告诉我,快告诉我,娘得的是什么病?娘有药,我看见有人给她送药,还有,传大夫,传大夫,快传大夫!”
我狂叫着,歇斯底里:“你们为什么不救她,就看着她流血?寒碧,你给我快去找大夫,侯府的,全城的,最好的大夫,一起去找!”
寒碧流着泪,在地下拼命磕头:“是是,我去我去…”
枕上的娘,泪却流得急了:“…没用的…素…不要任性…。…时间不多…你先听我说…”
我却腾的一下跳起来:“我先救你,救了你,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听你说话!”拔腿就往外跑,然而一低间我突然看见地面泊泊血迹,立时顿住。
我纵不懂医,也知道一个人流这许多血,万难有生机,如果在我离开的这一瞬间娘去了,我便连她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了!
万难之中,杨姑姑突然长叹,缓声道:“姐小,听夫人的话,不要离开,没有人不想救她,她亦想努力的为你活下去,可是,终究是不能了。”
我站住,忽地转⾝扑回,抓住娘的手:“你说什么,我听,我听!”
娘眼里的光却已将散了,昔曰流眄生辉的眸子里,那碧水清泉终将于此夜⼲涸,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缓缓的洇散在突然湿冷起来的空气里,感觉到庭院外的风突然凄厉起来,带着水气和黑暗之下久埋的泥土味道,慢慢移进了这间屋子,黑雾般沉沉庒下,引得烛火飘闪欲灭。
娘已经说不出话来,却挣扎着,从血沫和胸口空洞嘶哑的呼昅里,挤出断断续续几个字:“…。…答应…我…勇敢的活…下去…不…要…自苦…”
我突然不流泪了,将双手盖上娘渐渐冷去的手:“我誓,我会好好的活,这一生,不依附,不委屈,不迁就,不迟疑,勇敢的活下去!”
娘的目光突然微微一亮,仿佛有两朵小小的星花瞬间闪耀,她绽出一朵艰难的微笑,这是一代红颜,绝世而惨淡的最后一笑,如昙花夜放,华美盛开于孤灯明灭中:“很好…。刘家的女儿…终于…可以不再为爱而死…”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低到我必须紧紧俯伏在她唇侧方能辨清,当最后一个死字的尾音飘散在空中时,我听见娘吐出一口细微的长气。
我突然俯⾝,轻轻靠上娘的唇。
这最后一口气,渡在了我的胸膛里,从此,娘的气息将永远跟随我,我们的气息将混同在一起,共同继续体味这万丈红尘的繁华与悲欢,无论风雨颠沛,此生此世永不分离,她终于可以不用永远的离开我,只要我还一息尚存,她就与我同在。
为她,我会好好的活。
我平静了下来,我以我的执念留存住了最后的⺟亲的气息,这是我爱她的方式,我们永远在一起。
体內,从先前狂奔时就感觉出的內脏的隐痛,因我此时的平静和⿇木,突然狂疯的喧嚣起来,我忍着那小刀子动搅般的阴冷的痛,平静的问杨姑姑:“娘到底是什么病。”
杨姑姑在娘逝去时已经下榻,看见我昅进了娘最后一口气,大惊之下欲待阻止,然而终究沉默着放弃,此时她端整衣裳,恭恭敬敬向娘行礼:“夫人,老奴是应该随你去的,但老奴舍不得姐小,她还未成*人,老奴不能自己随你去享福,任她没知疼着热的人照顾,夫人放心,老奴拼了命,也会照顾好姐小。”
随即一脸庄容的转向我:“姐小,夫人是旧毒作而亡,这毒,是当年在云南曲靖攻打元梁王时,夫人当时因知道你父亲已娶妻,一怒之下,不顾自己已经孕怀,偷偷随沐侯上了场战,因此误中蛊毒,这些年,大家穷尽心力,四处搜寻良方妙药,终究是药石罔效。”
“哦,”我淡淡道:“那我的父亲呢,他在何处?”
杨姑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忽听得脚步杂沓声响起,直往內室而来。
我们齐齐往门外望去,哐当一声,门被冲开,舅舅和⼲爹双双出现在门外。
两人一眼看见室內景象,如遭雷击般顿住了。
舅舅脸⾊惨白,嘴唇抖嗦不成句:“这这这这是是是怎么了了…”
⼲爹的脸上却突然起了阵不正常的酡红,艳艳如晚霞般瞬间浸染上了他本有些苍白的脸,他突然弯下⾝,开始咳嗽,越咳越重,越咳越急,直至最后,唇角出现隐隐血丝。
看到那丝血,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忍耐其实却很想去做的事。
“噗”
我噴出一口血,倒在了娘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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