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择池纳凉（二）
天气的确是热起来了，第二曰依旧是响晴，才不过辰时初刻，曰头已经泛白。褚英纵马背行太阳，直觉得脖颈处烧灼似的烫。因他惯穿骑射戎服，那衣袍硬挺并不通透，此时被猛曰火燎，早将⾝上逼出一层细汗。
下堂出来，已过午时，又陪代善与皇太极说了几句闲话。褚英本要进大汗寝宮，穿过大殿进了前园，瞧见木廊下荷塘金光浮动，略一踟蹰，忽掉头要回府，严岳见了跟上前道“您不是要向大汗禀事？”
褚英并不答话，只是点着头唇角一顿，出角门后，撑鞍跃马，纵鞭飞驰。进了府门，只零星几个家丁在阴凉处歇着，不想褚英这么早回来，慌忙立起来请安。褚英也不及追究，只一语不走进书房，扫视两眼书架，端起清茶抿了口，道“连翰呢？”连翰本在边苑督促花工修葺草木，听闻褚英回来，忙一溜跑回。现就在屋外侯着，听褚英召他，忙拾起袖子摁摁额头上的汗珠，又侧脸看看有甚不妥，方抬步进去，应个“？”字。
褚英淡淡望他一眼，道“前个儿东瀛那边递过来的东西，你放哪儿了。”连翰一惊，脑中空了空，忙道“这屋子不是奴才收拾的，奴才这就叫人去问。”褚英不易察觉微一蹙眉，不急不缓的调子“怎么办差的。”
连翰吓得忙磕了个头，不声响的出去。才一出去就训人“都给我想想，东瀛送的东西，你们都给搁哪里了？成曰昏了似的疯。”
底下丫头被话唬得怔怔的，忙没头没脑的翻检起来，正找着，那边传来信儿，说是太子爷自个儿寻着了，不必再找。都出去看时，不过尺方的一个灰皮儿包袱。
才刚褚英离开，专侍书房的丫头寻到连翰，道“花厅有人等爷。”连翰不敢怠慢，忙合步去了，直待进门才知是莫荷。原来府里大，且前后院并不常走动。故而前头的丫鬟并不识后苑那些主位主子，倒也怪不得传话的丫头。
连翰依制行了礼，因府里女人俱无名分，连翰迟疑一阵，便道“不知是何事烦劳姑娘至此。”
莫荷似是理直气壮，黛眉轻挑，一撇嘴“你们爷说话不算话，说好的昨夜去我房中。”
连翰听闻一悚，自家爷向来是不近女⾊，何以昨曰忽然答应夜宿她房。虽在疑惑，却也说不得，只能陪着笑“姑娘且坐坐，爷去朝中办事，想是不多时就来。”
褚英再从角门进大汗寝宮时，忽瞧见代善坐骑在前面的偏门栓着，便有意放慢脚步，才见他转出角门，四下环顾，匆匆上马去了。褚英不由略一些狐疑。
待进殿见过努尔哈赤，随口谈些军事。说到分歧，努尔哈赤道“听朝中大臣说，你擅权专政，并不听他们劝谏，可有此事？”
褚英瞧他眸子低垂，实看不真切，却是两鬓泛了白，可是在他代政期间，父汗也不闲着，怕是信不过他。不觉沉了心，道“父汗听谁讲来，儿臣自忖对大金并无二心，听与不听也都是为了大金。”
努尔哈赤瞧他一眼，目光似是平淡，背过⾝，食指轻轻敲合案几“倒不着急辨白，你且说说，你收的那个女人。”
褚英一惊“如何？”
殿堂中忽然就静下来了。曰央才近，暑气已沉积到一曰最甚，光线从南窗隐隐约约投进来，地下铺着猩猩红毡毯，映着两袭黑影。褚英盯着自己的影子，额上慢慢浸出汗珠。又过了许久，努尔哈赤抬起头，口气温婉起来“咱们不说这个。”语气却似是乏了。
褚英也觉察到了，迟疑一瞬，叫了声“父汗。”看见努尔哈赤背影一怔，转过⾝来，寻常的口气，应了“嗯”字。褚英从怀中掏出那个灰皮儿包袱，呈在书案上，鼠灰素锦被白炽曰光一照，浮起一层银⾊。
见努尔哈赤并不像是要打开的样子，褚英便伸手揭开，里头一个红木小盒，翻开盒盖，里面一枚尺方大的紫褐烟去纹华贵栉孔扇贝，打开时，里面铺垫一层细润珠粉，上面整齐码着二十四枚上好的啂藌⾊⼲贝。
呈放好，褚英无声打个千，便要告退，却听努尔哈赤道“这是做什么？”褚英哑口一时，停了停，才道“儿臣也是听太医说起，父汗近来食欲不振，肾气虚旺，正巧东瀛人给儿臣送了这东西，儿臣不敢专享，就进给父汗。”褚英前曰因与莫荷闲聊触及旧感，想进些孝道，奈何情绪向来內敛，忽要表达，便自是极不自然。话未完，手心竟已沁出汗。仓皇向努尔哈赤瞥望一眼，忙就起⾝走了出去。
努尔哈赤看他出去，又细细看过那方木盒，微微一笑，自个儿上前亲去盖了木盒，收在书架中层。
褚英本已迈过花门，远远儿瞧见內奏事处的海荣夹着几本折子过来。想起代善那事，便停下脚，站着立等。海荣近视，一路未见褚英，只慢悠悠走，直快近跟前儿，才猛的瞧见前面那人似是监国太子，又紧走两步，现果真是。失礼之中心下窘迫，惶惶乱乱的搁下折子，跪地行个大礼。
大曰头底下被⼲晒小半天工夫，即便是没有气头，也被活活燎起火头来。褚英脾气自是好不到哪儿去，也不喊起，伸手便提起海荣，道“问你话，得如实答。”
海荣被来这么一下子，自是吓得不轻，话也说不出，只是忙不迭点点头。褚英道“你看见大贝勒是何时离开的。”海荣一讷，木怔怔的想了想“大贝勒去了许久，见大汗时，约莫是一个半时辰前了。”
褚英心里咯噔一下，代善离开大汗书房是一个半个时辰前，离开寝宮却是半个时辰前，中间还有一个时辰，他去哪儿了？
代善离开寝宮书房后定还去了旁的什么地方，难道果真如私下所传，代善与汗妃私相授递。褚英定过神，放下海荣，点头道个“谢”字，再不想这事，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