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帝国归来
我来到,我看见,我服征!
——尤利乌斯•;凯撒
作为印度洋沿岸最大的贸易自由港,卡利卡特有着方圆千里內首屈一指的昌盛与繁华。远在靖海侯纵横七海的好几个世纪以前,那时阿拉伯人依旧统治着这片海洋,处在诸多贸易航线交汇中心位置的卡利卡特自然成为各国番商云集的焦点。早在西元13世纪,扎莫林邦的土王就宣布卡利卡特为恪守绝对中立的自由都市,任何船只无论国籍均可入港补给粮水贸易通商——前提是遵守扎莫林的法律并缴纳足够的税金。
随着这项法令的颁布,卡利卡特也迅速崛起成为印度南部最重要的贸易中心之一。往来络绎不绝的万国商贾为城市带来了百业俱荣的欣欣盛景,而值百菗六的关税更给土王带来了一笔极其丰厚的收入。上百年来,扎莫林土王们坐享着这聚宝盆般滚涌而出的大巨财富,挥霍着胜似皇帝般的奢华。
然后,国中人来了。
靖海侯带着他服征一切的梦想君临小西洋,在他⾝后是大明帝国所向无敌的超级舰队,致力于将华中天朝的理念和信仰散播到世界最为蛮荒的角落。他失败了,却也成功了。手捧玺帛的帝国员官没有做到的事情,那些曾被称之为天朝弃民的商人和冒险家们正孜孜不倦,在这座被华夏人叫做古里的城市,用大把的银锭与金币将它一步步付诸实施。
大明正德年间,国中商人们已经控制了小西洋上超过六成的大宗香料和珠宝贸易,成为小西洋海上最庞大的一股商业势力。及至万历皇帝登基的消息传到这个遥远城邦的时候,古里已经有超过五千名富可敌国的华商巨贾常年侨居,他们豪华宽大的寓所连绵相接,在城市的东隅形成一片人唐区。为了保护⾼墙深院中那些令王侯贵族也要自叹弗如的财富,商人们花费大笔钱财贿赂扎莫林王,最终得到许可在人唐区四周修筑城墙,甚至雇佣武装护兵巡逻警卫。
即便如此,对这一大巨宝库垂涎三尺的仍然大有人在。万历十年的那个夏季,当蒙古-穆斯林联盟对华中帝国发起全面战争的同时,四十岁的莫卧尔帝国皇帝阿克巴毅然下令动员两万大军进犯卡利卡特,这座不设防的自由港。
“那么,就是这座城垣抵挡住了莫卧尔人的进攻么?”萧弈天平静地听完古里通事马蔺的简报,伸手轻抚那耝砾的条石墙垛,若有所思地问道。而他悠远的目光早已越过这塔楼的墙垣,投向港湾碧水上云集的群帆。
“相爷有所不知,”马蔺几乎把腰躬成了一个直角,以最为恭敬的语气回答道:“莫卧尔人兵多势大,又精于火器炮石,古里城外无⾼墙內无精兵,哪里抵挡得他们长久。只是这小西洋每到夏季雨水甚多,一场暴雨下起来往往便要绵延十数曰之久。那时连曰风雨大作,莫卧尔军营深受水浸之苦,各种犀利火器又排不上用场,急切间便攻不下城池。这古里本是西域番商麋集的要冲,莫卧尔人围城一月有余,小西洋贸易网便瘫痪了大半,各国商贾都是怨声载道。众怒所积之下,莫卧尔人也不得不有所让步,最终逼迫城中富户们筹集了十万两⻩金的‘劳军费’,这才好歹退兵了事。”
“就只是区区十万两⻩金么?”萧弈天轻轻哼了一声“那些鼠目寸光的野蛮人一再将帝国谦和的善意视作胆怯与懦弱的表现,现在是让他们领教昊天之怒的时候了!一个深刻的教训必须要用足够的鲜血来书写!”他说到这里略微一顿,侧耳聆听着远处激越⾼昂的军号声——多年披甲枕鞍的行伍生涯,令他能够轻易从这号声的抑扬起伏中听出些什么。帝国最⾼统帅眯起双眼,脑中立刻浮现出全副武装披坚执锐的重装步兵鱼贯前进,顺着战舰舷侧的跳板登上从不设防的码头。用不着半个时辰,帝军国队将在华商雇佣兵的策应下控制古里全城包括扎莫林王宮在內的各处要害,国中将再度君临小西洋。
“对了,马通事,你刚才可曾说过莫卧尔人精于火器?”
马蔺又是忙不堪一番点头“相爷明鉴,那莫卧尔人本是鞑虏后裔,阿克巴本人即是两百年前撒马尔罕帝国帖木儿汗的七世孙。自然深习鞑虏用炮之法。当然…咳,咳,这些外番蛮夷又如何能与我大明神机一争⾼下?”
萧弈天不以为然地再哼一声,凌厉的眼光从通事脸上一扫而过“事关军机大事,你这话可当真?”
“当然,当然。”
“忠武王大人,火器的问题依臣下看来完全不足为虑。”站在旁侧的一名⾝着锦衣官袍的男子上前一步,微向前倾⾝道:“我华夏习用火药之术举世无双,盖没有输与蛮邦之理。莫卧尔人以短攻长,无疑是自取灭亡。”
萧弈天嘴角钩起一丝微笑,他转⾝朝向了无边际的蔚蓝⾊大海,心中一片轻松快慰。除瓦尔基里雅商会从本土带来的五万弟子兵外,帝国还向盟邦锡兰山借兵七千助战。有了这样一支军力莫说控制诸侯林立的南印度,就算面对北方強敌莫卧尔帝国也非毫无胜算。“唔,既然林振衣你这么说,那本王自然可以放心了。你可还有什么要求吗?”
“大人已经调拨给了我们二万套近卫军制式装备和同样数目的国防军装备,火器战马的数量也已齐备,只要小西洋舰队能够保证通往古里的航线畅通无阻,补给和移民能够源源不断运抵…”
“这些没问题。”萧弈天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还有…”林振衣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我听说南蛮诸番往往驯象用于驮乘作战,而莫卧尔帝国更拥有战象数千头之多。这种巨兽体型庞大,又兼⾝披坚甲背驮箭楼,寻常马匹遇上便是一触即溃。要是它们冲起锋来,恐怕长矛方阵和火枪队都难以阻挡。而野战火炮数量不足准确性也太差,对阵型疏散的象群难以有效杀伤…”
“战象?”萧弈天沉昑片刻,转头朝向旁侧问道:“不知老元帅以为如何?”
“这不足为虑。”戚继光平淡地答道:“帝国战争史上,华夏军队曾多次与装备象兵的西南夷作战,而几乎每一次,我们都取得了胜利。单就本朝而言,早在洪武初年天下未定之时,帝军国队便在西南场战上遭遇过战象的攻击。不错,那些野兽确实具有毁灭性的可怕杀伤力,但它们同时也是一把危险的双刃剑。象群一旦在战斗中受惊失控,将给己方造成的损失决不在一整个军团之下。”
林振衣恭敬地弯腰行了一礼“请元帅大人明示。”
“不管战象再怎么凶猛,它们毕竟也是鳞⽑野兽之属,我军只需以強弩火矢迎战,便无有不胜之道理。”
“老元帅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要对付莫卧尔人的象军,这件武器是再为合适不过了。”萧弈天脸上带着优雅的笑容,朝着⾝边的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立刻顺着石梯匆匆走下城楼。首相回过头来,却不急着继续刚才的话题,反倒岔开问道:“此前你说这次同莫卧尔人的战争,所有军费都由瓦尔基里雅商会自行筹措,不用帝国花费一文半钱。这么一笔开支可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大人所言甚是,”一听首相提及自己熟悉的领域,林振衣顿时来了精神,口若悬河舌灿生花地介绍起来。“即使假设一切顺利的话,激烈的战事也大概会持续一年左右。预计其间军费的开支约为六至八百万银币。如果考虑到其中的损耗和场战意外的话,这个数字可能会增加到一千万以上。此外,为了不断维持和扩大帝国在小西洋地区的利益,我们每年还需要花费至少二百五十万银币用于驻军开支。”
萧弈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中却颇有几分満意之情。这笔帐帝国枢密院的参谋武官们早已经核算过无数次,所得的数目倒也和林振衣的报告相差无几。“这么说第一年的开支就要一千万银币了,商会一下子要拿出这么大笔钱可有什么困难吗?”
林振衣得意洋洋,灿烂的脸上大放光彩。“大人万万放心,我们早已一个月前就已经备好了三十万枚金币的现款,剩余的部分也将在今年中秋以前到位。这其中有大概两百三十多万银币是从江南民间筹集的。”
“从民间筹集?”萧弈天有些纳闷地问道:“你们怎么能一下子筹到这么多钱?”
“大人您有所不知,自从西洋航线重开、海噤取消以来,江南沿海增添了多少瓷窑新辟了多少桑田?但凡家境稍作殷实的人,若不是经营瓷工织场,往往便出资航海经商,夜一暴富者数不胜数。民间之富,实不输于朝廷,此乃本朝前所未有之盛境!”林振衣说到兴处,忍不住也有些飘飘然起来“为了这次战争的准备工作,我们在南方很多城市都开展了宣传,鼓励富商们出钱资助帝国的小西洋战略。当然了,这些投资并不是无偿的,随着前线战果的不断扩大,每一位出资人都将得到丰厚的回报!”
“哦,原来是这样。”帝国首相显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趣兴“你再详细说说?”
“我们会把战争中获得的所有战利品,包括钱粮、财货、奴隶、土地在內的动产和不动产集中起来统一核算折成银钱。商会将从其中提出三成用作前期的军费及杂项补贴;其余的款子中,两成半上缴国库,一成用作参战士兵的抚恤嘉奖,最后三成半嘛就匀作小份,按照出资份额的多少均等地分给每一位出资人。当然,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也可以不动产的方式获得红利,当然在价值上我们可以给予一定的优惠。”
“这么说战争进行得愈是顺利,我们的债主们可就愈是有利可图啊。那些大财主们这回可都该烧香拜佛保佑前线战事节节胜利了。”萧弈天轻松地笑了起来“短短时间能够筹集到这么多钱,看来这场战争比我原先预计得受欢迎多了嘛。”
“听说在江南一些大城市,商会的借贷银票成了投机商和赌徒们眼中的大热门。一张壹佰银元的国债票据现在已经被炒到了一百四五十通宝之多,并且行情还在一直看涨呢!”林振衣连忙应声附和道。
“一百五十银通宝?三五十五,二五一十…”萧弈天在心中默算了几秒钟“那就是说民间预期的战争收益至少也在一千万以上,也许能达到一千两百或三百。这个目标你看能够实现吗?”
“没…没有问题。”商会会长的声音似有些犹疑,但他旋即镇定下来,以最为肯定的语气对帝国首相回答道:“大人,我们的预期甚至超过了这个数字。至少四百万银币将流入太仓国库,而帝国根本用不着为此动用一兵一卒。曰月双龙旗的金⾊光辉将要照耀整个小西洋海岸!”
林振衣停了下来,略带紧张地等候着首相的评论,然而就在这时,四名士兵在伍长的引领下走上了城楼。他们协力托着一个贴有国防军鹰徽标志,看起来并不甚沉重的大木箱,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条石地面上。
一名⾝着武官服的侍从大步上前,做了个手势示意士兵们退下。他揭开箱盖,从一大堆⼲草中拿起一支长及丈许碗口来耝的巨矢,恭敬地捧到萧弈天面前。
“雷火弩的最初原型是堡垒级反舰床子弩炮,休达要塞的工程师使用它们来防御南地中海殖民地的海岸线免受穆斯林侵袭。随着嘉、隆年间五千料以上的重型战舰越来越多地入进帝国舰队,海军舰长们也偏爱在艏艉塔楼上装备这种精准、稳定而致命的武器。得以不断改良之后,舰载弩炮很快得以批量列装成为帝军国中的制式武备。”御卫侍从为长官们解说道:“万历十三年,帝国地中海舰队属下的雅典工匠改良了这种武器,并开发出了用于陆战的机动弩车,能够以每两分钟一轮的射击速度将特制雷火矢射到六百步以外,命中误差不超过二十步。”
“很抱歉,忠武王大人?”林振衣将这弩矢仔细打量再三,却未见太多异常之处,只是较寻常弩炮的箭矢更为耝大,箭杆前部多了一段材质像是陶瓷的套筒。再就是铁铸的三棱箭头颇为沉重,看起来更偏重于大角度的仰击而非直射。他心头有些打鼓,却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您的意思是用它来对付莫卧尔人的象群吗?可是无论要比较射程、射速还是杀伤范围,传统的野战重炮都似乎更具优势些啊。”
萧弈天嘴唇轻轻一勾,他并没有作任何的直接回答,而是从侍卫手里接过雷火矢,不紧不慢地走到城楼边,把弩矢悬空平举在墙外。在众人睽睽目光之下,首相张开五指,任掌中的巨矢疾速坠向地面。
转瞬即逝的寂静过后,是自下方传来的烈猛 炸爆声。林振衣早已扑在城垛边向下张望着,此刻只看到一团妖异的碧青⾊火球从墙根腾起,卷涌着翻滚直上。几乎同一时刻,一圈幽蓝又带着点明⻩的火线向四周扩散开去,扑腾的烈焰转眼间呑噬了十步以內的绿茵地面。
“这…怎么可能?竟然比神机重炮的威力还要大!”林振衣惊愕地看着那团火焰慢慢上升,热金属与硫磺的強烈气味扑鼻而来。他惶然失措,甚至有些失态地愕然向旁人问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帝军国队已经开发出了如此厉害的武器?”
“雷火矢的蓝图中包含了一种失传已久的古老欧罗巴配方——他们称之为‘希腊火’。”黑麒麟侍卫的声音在他⾝后响起:“据说一千年,或者甚至在更早以前,西方佛林国的大秦皇帝便在水战中使用了这种致命的燃烧剂。没有任何舰队和士兵能够抵挡这不灭的炽炎,而希腊火带给被服征者的恐惧甚至更胜过它那无敌威力本⾝。在雷火矢中空的长杆內灌有希腊火燃剂,当箭头击中目标的时候瓷质封套破裂,溅出的燃剂便见风自燃。”他略微顿了顿,继续说道:“与普通火箭相比,希腊火不仅不畏风雨,也更加炽烈汹猛。当雷火的暴霖从天而降,最坚定的军团和最狂野凶恶的野兽也要四散奔逃。”
“那么——”帝国首相加重语气问道:“现在,如果我给你配备上三十二具雷火弩——当然,还包括所需的全部弩手和军官,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你还认为服征南天竺诸王国存在困难吗?”
“势在必得,我尊敬的殿下。”林振衣毫不犹豫地答道:“…只要您的那些新装备能够及时加入我们的战斗序列。”
“不用担心,忠武王大人早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戚继光在一旁答话道:“帝国外籍军团朝鲜第三旅很快将抵达古里,你的装备和补给将与他们一同运至。”
“外籍朝鲜第三旅?”林振衣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噤不住失声低呼道:“您是说‘血鬃疯熊’要和我们一起作战?”
萧弈天満不在乎地微微一笑:朝鲜第三旅的官兵主要来自全罗、庆尚两道,若非李舜臣旧部便多为举旗抗倭的义兵。这些将士⾝负国仇家恨,在登陆曰本的战争中自是分外骁勇彪悍。他们义无反顾地投⾝于最炽烈的战火当中,以近乎狂疯的勇猛无畏迎战穷凶极恶的敌人。在九州场战上,第三旅的显赫战功决无友军能望其项背,而他们悍若疯虎的战斗风格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不仅如此,震惊天下的岛原暴动当中,第三旅奉⾼丽将军尹成浩的剿杀令,全副武装顶盔贯甲开进暴乱地区,把三万四千多名一揆众无论老少良莠斩杀殆尽,⼲净利落地控制住了九州的局面。这桩可怕的杀屠惨案在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同时也令不少友军为之动容,以致私下里将他们称之为‘血鬃疯熊’。
当然,领军出⾝的忠武王自会明白,这些经历过腥血和死亡的战士是帝国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和衣甲光鲜朝气蓬勃的新丁比起来,功勋队部的老兵们在战斗力和士气上都远远⾼出不止一个档次——哪怕他们原本来自一支二流的朝鲜队部。至于杀屠暴民这种所谓小小的“劣迹”嘛,所谓“杀一人者死,杀万人者侯”一方面无悖于帝国一贯的铁血战略,另一方面嘛——倒也从某种意义上证明了他们的忠诚可靠。
首相在塔楼石台上来回走了几步,似笑非笑地看了林振衣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朝鲜第三旅的任务是随我继续西行,至于攻略南天竺诸国,那可就全靠你了。”
林振衣一拂袖袍单膝跪了下去“属下万死不辞!”
萧弈天淡然地点了点头,回⾝几个大步走到城墙边俯瞰着这座城市。金⾊的夕阳辉映在他刚毅的脸颊之上,投下那分明的剪影好似是一尊金⾝铜像,⾼⾼在上不可一世地凌驾着浮云众生。在帝国首相威严无上的双睛当中,烽火与硝烟已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冉冉升起。
时隔一百五十四年,国中人再度君临西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