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王见王2-不爱
路边的灯影透过车窗,一下一下扑打在男人苍白的面容上。
他的模样那么狼狈,一看就知道,他又是长途跋涉不顾一切来找她,来到她身边,就像四年前一样。他身上还有伤,胡荏几乎埋了他半张脸,以前他出现在她面前都是一副干净俊的模样,何曾如此憔悴过?!
她不敢想像,他是否又跟他大哥大吵过,他这模样的背后,为她又隐忍了多少委屈。
他握着她的手,要将她揽进怀里,她挣了几次,他终是没有再强求,靠在窗边,紧闭着眼。
她只能左手握着右手,碰到钻戒时,摩挲了许久,还是将之轻轻取下,放回手带中,拘谨地坐在另一边。
心里很难受,为眼前的一切,更为脑海里怎么也盘旋不去的那声怒吼。恐怕那个家伙会恨死她了,刚刚表白后,她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了。纵使她心如明镜,也摆不了世俗人的眼舌。何况,他也不相信她。果然,信任这东西不是上下两片嘴肯碰碰就能有的,从旁一个诟语谄词,就给戮出个大来。
心里很冷,她双手抱紧自己,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汽车终于停了下来,下车后,轻悠发现他们竟然站在宋府门前,府内的老管家似乎一早就等在这里,一见着他们,就了上来,说夫人先生已经等候多时,殷情问候还需要什么。
进了屋后,穿花绕廊,曲回莹,来到后堂的一间侧厅模样的地方,宋家夫妇正等在厅中。
宋夫人见着人来,立即了上来,面上焦不言而喻,目光掠过姜恺之紧紧牵着轻悠的手,再看轻悠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宋夫人,我没事儿,都是小伤。这次恺之要多谢您和宋先生仗义相救,请先受小侄一拜。”
姜恺之这时才松开了轻悠的手,朝宋家夫妇行大礼,宋先生一步上前托住了他的手,沉声说“都是同胞应该互助”抬眼时也只是淡淡瞥了眼轻悠。
轻悠问了好,两夫妇似作未见,便和姜恺之说起话来,从之前港城被占领时的海战到今晚的总督府被炸。
言谈间,轻悠才知当初国民政府成立时,姜啸霖也曾大力邀请过宋先生出任两广驻军总司令,宋先生以年老体弱不济推辞了。毕竟宋先生乃属前朝皇室遗族,感情深隆,若应下该职,少不得还要跟当时仍然十分进的保皇派争斗,就算不支持皇室复辟,也不想对自己族人动手。
“你暂时待在我这里,以老朽的面子,他们暂时还不敢动到你头上来。照你之前所说,此次爆炸暗杀事件恐怕还有牵涉。那个东晁元帅当场就杀了另外一个人,那人是何身份,你可识得?亦或还是你们南洋海师情报局的干员?目前的情况,我们很被动。你那个勤务兵又在他们手上,我们无法获得更多情报,这是个问题。唉,真没想到…”
宋先生一翻分析,倒真可见姜还是老的辣,那时他们早已经离开,却似亲见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分析出这许多疑点来,轻悠暗暗佩服。
“就怕你那勤务兵在狱中又说出什么烈之言,惹怒了那个元帅,后患无穷。”
轻悠忍不住开口“宋先生,我可以去元帅府探监。”
姜恺之立即拒绝,不准她去。宋先生也摇了摇头,没有应她,只和姜恺之说起海战的事来。
宋夫人拉过轻悠到一旁,小声问“轻悠,你知不知道今晚你撞了多大的祸?你怎么能…能当着那么多国人的面,说喜欢一个东洋人。先前沙龙里,你们行止上小有接触,宋姨也不说你什么,毕竟那时候多是逢场作戏。你怎么能当真?”
姜恺之立即过来帮腔,拉过轻悠“宋夫人,轻悠那是为了救大家,才出此下策,她和那东洋鬼子没有半点关系。我可以保证!”
“恺之,不是这样的,我…”
姜恺之握紧她的手,摇头警告她不要再说。
宋夫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宋先生打断,宋先生让夫人带姜恺之先入房休息,让请来的洋大夫看伤,说要单独和轻悠说两句话。姜恺之自然不同意,轻悠说了句重话,姜恺之才不得不离开,还三步两回头。
等到人终于离开时,佣人在宋先生的示意下,将门窗轻合上。
宋先生双手负立于神翕之前,轻悠才看清那上面供着几个牌位,镂刻的名讳都让人心中惊跳一下,俱是前朝帝尊。
过了好半晌,轻悠只觉得内心压抑难解,浑身冒着冷汗,双手冰凉。
宋先生才拧眉转身,深深看着她,说“轻悠,你可对得起你轩辕家这姓氏?”
轻悠咚地一下跪落在地,说不出一个字。
宋先生看着祖宗牌位,口气愈重“我尚记得当年和清华一起立志报国,可惜我朝积弊难消,终至败亡。我们心灰意冷,鸿望已消,只留恋了些儿女之情,只盼膝下子裔能争气,重新振兴我中华。可你今天竟然当众做出如此寡鲜廉之行,你怎么对得起你轩辕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清华对你牵予的厚望?莫怪当年你被父亲赶出家门,原来你真是这样的女子!”
轻悠垂首咬破了,抬起了头,看着那老者痛心疾首的面容,仿佛一瞬间回到四年前从门里看到父亲疾颜厉地对母亲喝斥自己是个败坏家门的女儿,心酸尤在,泪已干。
“宋先生您教训得对,轻悠在你们的眼里,早便不是好女孩了。轻悠辜负了父母的养弃之恩,更背弃了小叔的教导,轻悠愿意尽一切所能去弥补,不管…你们接不接受,这都是轻悠做人子女的责任和义务,也是轻悠的本愿。”
“既然你已知错,就该途知返,不要再跟那东晁元帅有瓜葛。你和恺之便暂在我府上住些日子,老头子虽不管事,但他们还得卖我几分薄面。等南京方面的人过来,你们便一并去南京,不要再回来了。”
“不,我不能离开,我也不会跟姜恺之走。”
宋先生斥声一扬“你说什么?”
轻悠只道“正如先生早先教育轻悠,轻悠已经成年,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有自己的事业和爱好,想要走自己的路。我知道,我爱的是织田亚夫,我想跟他在一起。我不能和恺之在一起,否则对他就是一种不负责的伤害。”
“混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竟然要跟一个侵略自己国家杀害自己同胞的刽子手在一起,轩辕轻悠,你是不是疯了?!还是那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给你灌了什么幻药?!”
“不,没有,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也很确定我的选择。我爱他,仅此而矣。他不是人妖,他在我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男人,他为了我也付出了很多,他没有灌我任何幻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
宋先生瞬间气得气不及,吓得一旁的老管家急忙上前挽扶,怨怪地瞪了轻悠一眼。
宋先生长着气说“你,你…姜三少这么好的男子,难道还配不上你么?他陪了你四年,这份情义你怎可相负?我真是看错你了,看错了…”
轻悠重重叩下一个响头,说“恺之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哪个女子嫁给她,都是这世上最大的幸福。是轻悠配不上他,轻悠没有这个福气。我会跟他说清楚,除了爱情,其他的我都可以尽力回报。对不起,宋先生,辜负了您的期望都是轻悠不好。只是,这世上,亲情可续,友情可追,唯独爱情我无法控制。”
宋先生已无言语。
轻悠又重重叩下两个响头,起身离开。
…
元帅府大牢
鞭笞声伴着惨烈的嘶叫,不绝于耳,昏暗的灯光下,浓烈的腥味儿伴着阵阵焦臭散出,刑架上的人已经被折腾得体无完肤,而带倒刺的鞭和烧红的烙铁,仍然一层层地落下去。
“下一个!”
当冷水无法再将人泼醒,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宛如地狱催命的阎罗。
刑房外,高桥看着被拖出来的人,那些人共同的标志都是手臂上纹着黑龙组的“三趾瓜”青纹。
他的勤务兵吓得捂嘴扭头呕吐去,被他眼光扫来,似乎也有些隐忍不住。
“上校,这都是今晚第七个了,元帅他…”
“没死人,还算好的。”
“…”呃,这还叫好,妈妈咪呀,要“不好”得是什么程度啊!那该是地狱十八层了吧!
第八个人被押来时,一眼就看到了横躺在门外被打得血开溅的七具尸,当然这人并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还活着,可这模样真是恐怖至极,比起直接问刑,更让人心惊胆寒,浑身都似痛了起来。
这人吓得大叫,看到高桥立马求救。
高桥上前附耳说“绅爷,今天元帅心情非常糟糕,其实这些都是用来发的,您才是正菜。”
钱绅一下子差点儿把胆儿都抖出喉咙来。
高桥又说“总督府的爆炸案子,让元帅压力很大。如果绅爷还心疼着家里的一双小儿女和高堂,还是好好打算打算。至少这会儿去了,还能得个全尸,有人送终,否则还得挨上几个小时也过不去,家中老小恐怕也…您瞧,你这又是何苦呢?”
不用十分钟,在刑房里待了整整一晚的男人终于出来了,浑身的汗水浸了他身上的白色军衬衣,帖着贲起的线,感有力,只是脸色苍白阴沉得可怕。
高桥立即上前为之披上一件风衣,低声说“小姐现住在宋府,可要现在就备车。”
织田亚夫脚步一顿,展臂甩掉风衣,哼道“她想干嘛就干嘛,不用再跟我报告。备车,去校场!”
高桥心下一叹,只得跟上。
…
姜恺之突然从梦中惊醒,手在空中挥,坐在边的人伸出手,他牢牢一握,终于安静下来,睁开了眼。
“轻悠…”他的声音很沙哑,仿佛远程归来的疲惫旅人。
“恺之,你做恶梦了。好点了吗?我温了杯你喜欢的碧螺,先喝点醒醒神。”
她回了手,端来一杯茶,青瓷映着那雪葱似的小指,他看得怔怔出神,她唤了他两声,才接过茶,喝了两口。
“轻悠,不要离开,你已经答应过要嫁给我,做我的新娘子,那天离开码头的时候我都听清楚了。”他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紧紧摁着,下巴着她的发顶心,声音凄楚让人心疼不矣“在海上跟敌人作战时,每次快要撑不下去时,我都想着我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我舍不得…”
“恺之…”
“轻悠,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可是现在还不迟,你现在就跟我走,我们回南京去。”
他下拉着她就走,她突然大叫一声,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回神,眸几变,最终目光落在那仍然红肿的脸颊上,说“轻悠,你…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昨晚打了你,我跟你认错,都是我不好,我太冲动,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好不好?我对天发誓,若我姜恺之敢对轩辕轻悠不好,我就不得…”
“恺之,不要!”
她捂住了他的嘴,一抹斜入窗棂的晨曦里,将他浓峻的眉眼染得极亮极亮,她的心刹那间痛到无法呼吸,她觉得自己说出下面的这些话,才真是不得好死。
“恺之,那一巴掌,是我自愿受的。”
“我移情别恋,我爱上织田亚夫了,我已经跟他在一起了。”
“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自甘坠落,没有任何人我。”
“我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中指上一颗红宝石心型戒指,美得裂魂夺魄,他的表情完全僵住,一动不动,目光渐渐焕散空茫。
“对不起,恺之,我不爱你。”
姜恺之仿佛听到了炮弹终于击中自己的舰船,轰然爆炸的声音,他眼前一片火光浓烟,黑雾后腥红染尽天地大海,他绝望地看着一切看发生却无能为力,灵魂深处撕裂般的痛瞬间扭曲了他的理智。
轻悠转身朝门口走去,可手还没碰到门时,一声怒吼从身后响起,她被一股重力狠狠掼倒在上,紧接着沉重的男躯体了上来,她叫着姜恺之的名字,双手却被死死束住拉到头,裂帛声清脆刺耳,她看着在身上的男人,想要放声大叫,就被狠狠堵住了舌。
重重一,口中只偿到腥甜,他用力地顶进来,吻得又急又猛,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像变了个人,像野兽,她却是催生了这样的一个他的罪魁祸首。
“恺之,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凭什么我不能,他就可以!若不是因为他是你第一个男人,为什么我们在一起前前后后都有六七年,你跟他只有几个月,你就爱他爱得那么死心踏地了。若不是因为他上了你,还有什么原因?”
她的动作徒然一僵,心凉到底,眼眶红得刺痛,她眨了又眨,觉得自己看到的一定是幻觉吧,听到的也不是那个人会说出口的话。
身体蓦然一凉,手腕很疼,原来是被他撕掉的布条绑在了头上。
“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把那药的剂量下得更重一些,就不会有今天这该死的结果,你就不会再被那妖孽了心!”
“恺之,你说什么,亚夫中的毒,是你在艾伯特大夫的麻醉剂里下了毒药?”
“对,轻悠,我也不想再瞒你,你知不知道,当我听说你被那禽兽当众侮辱,甚至还强囚成脔时,我的心有多痛,我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痛苦的嘶吼炸响在耳边,他砸下的重拳落在她耳畔,眼底的憎恨和悔意浓烈得无以复加。
“织田亚夫只是个倭人,他那么残忍卑鄙,他把你折磨得还不够惨吗?要不是他,你怎么会被家人赶出来,流离他乡?你怎么可以说你爱上他,你在骗我。轻悠,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才会那样说,你怕我现在在港城被他迫害,对不对?”
“轻悠,你这么善良,你怎么狠心真的不要你的恺之哥哥呢?”
“轻悠,你说你收回刚才的话…”
他的口气轻柔,表情却兀至极,眼眸腥红暴裂,尽是憎恨不甘,大掌疯狂蹂躏着她的肌肤,他起身一把撕开身上的衬衣,健壮赤坦的膛上纵横着旧伤未愈,就朝她重重了下来…
“恺之,你冷静点,你听我说,恺之,不要——”
当那只手就要开最后的那层底限时,她大喝“姜恺之,你要我恨你一辈子,你就尽管做吧!”
他的动作忽然僵住,看着她,久久地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上渗出一点一点的悲凉,汇成一颗颗冰凉的水珠,落进她眼里。
她闭上眼,觉得每一口气,都沉重得像背着一座山。
“轻悠,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伏在她口,声音泣不成声,不断说着要她原谅的话,不断地保证发誓,不断地乞求,就像一道咒语刻进了她的心里,永远也无法求赎,注定辜负。
…
“你真让她回那东晁人身边?”
阳台上,宋先生看看姜恺之,又看向大门外独自离开的娇小身影,口气凝重。
姜恺之的目光深晦不明“如果留得住,四年前她就不会从南京,我身边,又跑到港城!”他手上燃着一只烟,烧了很久也没一口。
如果现在他还执不悟,他就不配姓姜。
也许这几年他还抱着一丝幻想,想青梅竹马的情感怎么也不会败给一个暴徒。可昨晚,是他这四年来第一次看到轻悠笑得那样开心,那眉眼间的恣意活泼,都是他一直渴望给她的,他以为她是成长大了,才会收起那些女儿家的姿态,事实却非如此。
她竟敢肆意地向英国伯爵夫人挑战,仿佛又回到了他们芙蓉城初遇时,那个敢跟地痞氓对打的小姑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娇憨劲儿,其实始终没变。
只是因为,现在她需要的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早已换作他人,不是他了。
宋先生叹息“即然你已想通,那就赶紧回南京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对,天涯何处无芳草,但天下却只有这一朵欺霜赛雪的芙蓉花是我姜恺之想要的。织田亚夫,这只是个开始!”
姜恺之将烟头拧灭,转身大步离开。
宋先生一怔,眉头深锁。
…
一大清早,街上还无人,宋宅又在治安最好的英租界内,偶见几个洋包车夫兜生意,轻悠朝车夫们摇了摇头,攥紧了肩头的披风,疾步朝前走。
去哪里,她心底都是茫然的。
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叉路口,茫然四顾,车水马龙渐渐热闹起来,她却只觉得举步维坚,不知该往哪里走,好像当年突然被赶离家,站在陌生的都市,陌生的路口,茫茫无依,孤独害怕。
当目光触及远处一扇飘着白云朵的窗子,她朝那方向走去。到了,才发现自己竟然又走到了荷兰公馆。
刚好那曾招待过她的勤务兵出来见到她,惊上前招呼她说“小姐,元帅现在校场练兵,我正好要过去给他送药,不如同路。”
校场外,远远地就听到整齐的呼喝声,那精力十足的气势让轻悠精神一振,朝里望去。
穿过一道半高的栅栏,她看到高台上站着一个人,阳光一下跳出地平线的万丈光芒将他全身笼罩住,看不清模样,她黯然的心却似一下被点亮。
勤务兵去通报,话还没说完就听那人怒喝“混帐东西,忘了军规吗?早练的时候不准任何人任何事打断,不管是谁,让他在外面等!”
轻悠脚步一个踌躇,定在了围栏外。
勤务兵一脸苦地出来说明,赔不是,还叫人搬来桌椅。
可这一等,竟然就莫名其妙地等得她滴米未进,已上中午,太阳灼烈。
那个人一看到勤务兵就又喝又骂的,还将人罚去跑二十圈儿,最终也没人理睬她。她想到今就是贷款的最后期限,公司还有事她必须处理,不能再等下去了。
当织田亚夫又劈坏了一个人形桩时,高桥匆匆回来,面带笑容地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此时,他脸色稍霁,那勤务兵才将轻悠的事上报。
“该死的,你说什么?轩辕轻悠来了为什么现在才说?一群蠢祸,她人现在在哪里?”
---题外话---
哎呀,亚夫,你这就叫活该了!
下集合好,大家欢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