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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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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章上元

  年味儿常常是在初一浓一回,十五再浓上一回。

  宮里头的烟火一飞冲天,冲得老⾼,就算绽开成一朵光怪陆离的花儿,旁人始终也能从火星子里头瞧出悲凉的意味。

  可定京城里华灯初上的大街小巷不同,热热闹闹,熙熙攘攘,人挨着人比肩接踵地过,満耳都是带了儿化音的京里话儿,京里话儿敞亮开阔,一句话就像在糍粑上拿槌重重打了一下。

  平⽩无故就带了些暖糯的甜香。

  行昭笑昑昑地侧过⾝,车窗的纱帘薄薄一层,透过纱帘看出去,本瞧不出来这已经是⼊暮的天儿了,街巷两边有摊贩一个挨着一个架起竹架子来,上头一层一层地低低坠下花灯,有绘着画儿的,有拿素绢糊的,也有拿堂纸糊的,全都亮着,将天际映衬得亮如⽩昼。

  “…要过莫愁桥了,过了桥马车便不让走了,下车的时候两个小丫头记得戴帏帽…”

  是桓哥儿的声音,又听他后言“你们吃不吃⻩糖汤圆?桥上老赵头的⻩糖汤圆好吃,拿⻩糖熬的,汤圆表⽪硬酥酥的,一咬开里头就能吃到黑芝⿇馅儿,馅儿里没放糖,芝⿇已经够香了…”

  行昭脑门一溜汗。

  她当初怎么会瞎了眼以为桓哥儿是一条沉稳寡言的好儿郞?

  一路上就听他说吃的了,从顺真门旁边的⾖腐花儿是甜的好吃还是咸的好吃,说到这莫愁桥上的⻩糖汤圆。她一个两世加起来在这定京城里活了几十年的老骨头。都不知道一路还能有这么多好吃的!

  说起⾖腐花儿…

  桓哥儿为了让她说到底是咸的好吃还是甜的好吃。各买了一大碗,眼瞅着她喝完,又巴巴地问她结果,行昭觉得那两碗⾖腐花儿至今还活在她的肚子里…

  “阿妩不吃!”行昭当机立断,扭头问潇娘“表姐要不要吃⻩糖汤圆?”

  潇娘⾝子紧了紧,面上愣一愣,便直摆手。

  潇娘个一向大大咧咧。神⾊很难得会有沉下来的时候,永远都是眉飞⾊舞着,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同于定京城里的小娘子们,能让人看着便喜起来,连宜都在说“你家表姐利利落落地说句话儿,我便不由自主地想笑”

  一个能让别人喜起来的人,若自个儿都不喜了,又该怎么办呢?

  行昭便扬声回了桓哥儿“都不吃!”又佝下⾝轻轻握了握潇娘的手,并没开口。

  上元节小字辈儿们去瞧花灯。原是刑氏的主意,方皇后却十分赞同。“…打发桓哥儿照顾两个妹子,京里的小娘子活得憋屈,一年就那么一天能大大方方走在道儿上,不论门第不论出⾝,就当去透口气儿。”

  背过⾝,就递信让方祈备好人马,暗中护着。

  是要护着谁?

  行昭抬了抬头,正好看见潇娘英气十⾜的眉鬓,心头叹了叹——方皇后本也不信任皇帝。

  马车踢踢踏踏地过,临近莫愁桥了,声音陡然变得更喧哗。噪杂,喧闹,却乐。

  行昭扬了扬嘴角,拉了潇娘笑呵呵地扶过其婉下了马车。

  莲⽟和莲蓉都没跟着来,行昭大手一挥让两个人都回家里去看看,莲⽟的寡⺟住在外头,莲蓉一家子都在临安侯府,莲蓉愁了愁,又琢磨了下意思,便⿇利地将行昭备下的四⾊礼盒给提溜走了。

  一下马车,原本在纱帘中朦胧的场景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暖⻩的灯光,波光粼粼的绛河,浮在河上成荷花型的河灯,三三两两随波逐流。

  过了莫愁桥,往回走的人自发地走在了左边儿,往里去的人便走在右侧,桓哥儿将两个妹妹护在⾝后,小步小步地随着人流挪,行昭瞪大了眼睛,几乎喜得快要哭出来。

  人贴着人走,⾐角带过别人的⾐角,穿着打补丁却⼲⼲净净小袄的小娘子们咧嘴笑着,嗓门洪亮地说着话儿,手里或是攥着一盏花灯,或是提着一个小灯笼,肢柔软,眼眸明亮地三两凑在一起走在人群里。

  两世加在一起,行昭都未曾有过这样的体会。

  不用担心谁会在背后放冷箭,也不用担心靠在自己⾝边的那个人其实是别有用心,更不用担心走错了一步路说错了一句话就陷⼊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好像明⽩了为什么方皇后执意让她与潇娘出来走走了…

  人声喧阗,行昭想同潇娘说话只好佝下头,将声量提得比往常大三倍。

  “其实咱们应当买碗⻩糖汤圆来吃的!一路走过去,肚子铁定又会饿!”

  潇娘处在西北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喜起来,笑着重重点头:“…没事儿!过了这个巷口,哥哥肯定还找得到更好吃的!”

  说得桓哥儿像只嗅觉灵敏的…狗…

  行昭哈哈大笑起来,桓哥儿也跟着笑,直愣愣地点头:“没错!过了巷口有家卖馄饨的小摊,好吃极了!馄饨馅儿里有木耳有马蹄果,汤里下了虾米和海菜,好吃!”

  桓哥儿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行昭仰头笑得止不住,随着人群慢慢梭梭地总算是磨到了河岸边儿上,瞧了瞧,总算是有个自个儿知道的了,投桃报李伸手挨个儿指过去,笑说:“…那个拿绢花和灯笼搭了并蒂莲的灯楼是中山侯刘家的,他们家在定京生意场上混迹,胭脂⽔粉的小本生意也做,纸张绸缎的‮钱赚‬生意也做,是定京的财神爷!”又指了旁边儿那个做成八仙过海模样的灯楼,想了想便说:“那铁定是户部黎大人家的灯楼,他们家的老太太看戏的时候就钟情何仙姑…”

  行昭手移到最右边儿。潇娘便捂嘴笑:“那是我们家的!做的是乌金马鞭!工匠问了又问到底该怎么做。愁得连饭也吃不下去。爹爹便一个马鞭菗到地上,恶狠狠地说‘马鞭就长这个模样,看清楚了没!’,倒把工匠们吓得反而一连吃了三碗饭。”

  方家乌金马鞭的灯楼…

  额,怎么说呢…很别致,一眼瞅过去就能瞅见…

  行昭腹诽,那肯定能瞅见啊…一排的花儿果儿,花团锦簇的。方家特立独行一支鞭…

  不过要是潇娘不说是马鞭,行昭准以为,谁家栽了支何首乌在地里头。

  一溜神的功夫,桓哥儿便端了碗还冒着热气儿的馄饨过来,既然是路边小摊,用的碗,拿的勺铁定都是路边小摊的模样,行昭笑眯眯地捧着这只豁了个口儿的土瓷碗,和潇娘一人一只小木勺,躲在店家的檐下。鼓着腮帮子,边吹边吃。

  咬了口在嘴里。是素三鲜,只有木耳、马蹄还有藕丁,连虾⽪都没放,却仍旧鲜极了——是桓哥儿特意叮嘱的吧?

  行昭“呼呼”吹散了蒙在眼底的热气儿,一口一个将馄饨吃下去,又就着碗沿大口喝了热汤。

  一下子喉咙,心里,⾝子全都暖和了起来。

  还没将碗放下,就听见⾝后有人在唤着阿妩,行昭扭头去看,却是二皇子从河边儿过来,二皇子一张脸笑得跟朵绽开了的花儿似的,揪了揪行昭的小鬏鬏“皇。。你家姨⺟也舍得放你出来?”又笑着扬手给桓哥儿打了招呼,和潇娘颔首示意,往后头看了看“怎么没见老六?”还没等行昭回话,又迅速转了话头,自来地搭上了桓哥儿的肩膀:“…走,我领你们去吃酱肘子。晋国公家最近有些不太平,哥哥边吃边说给你听?”

  一番话变了三个主题,最后还是落在了说八卦上!

  二皇子对家长里短,是真爱啊…

  他上辈子一定是茶馆里说书的。

  行昭仰脸笑,正了正扎着的小鬏鬏,福了福⾝,只接了他最后的话儿:“将才吃完馄饨又喝了⾖腐花儿,再吃酱肘子,腻得慌!”偏头往后瞅了瞅,方皇后没邀宜也没邀六皇子,到底是天家⾎脉,担不起半点差池,何况江南官场的那桩事儿还没了完,雪融起⽔,江南若是又发⽔涝,那一起子‮员官‬挨个儿去投江也解不了皇帝怒气了。

  六皇子被这事儿一牵扯,连重华宮这几⽇都没大回,怎么可能出来看灯…

  和二皇子一道来瞧灯的人是谁呢?

  行昭抿抿嘴,抬手牵住潇娘:“您就这么一人儿来瞧灯啊?也不嫌闷得慌?”

  二皇子手脚蹑了蹑,朗声笑着打哈哈:“哪儿能啊!呼朋唤友的,总能找着人一道瞧灯!你们好好玩儿!若是宵噤了,便拿我的牌子回宮!”

  行昭默上一默,再探出半个⾝子朝二皇子⾝后瞅上一瞅,那几个仆从簇拥在‮央中‬的⾝形,分明就是石家亭姐儿。

  男人的石头心肠终会被女儿家的百指柔肠变成怜悯,怜悯之后呢?

  行昭心里头叹了叹,这个世间本来就对女子不公平,又哪里来那么多,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呢?

  乘着马车打道回宮时,行昭透过纱帘,一眼便瞧见了一盏花灯⾼⾼悬在竹架子上,素净得很,青绢之上只有一行大雁从南往北而归。

  寂寥笔墨,大雁归。

  莲⽟与莲蓉一早便回了瑰意阁,莲蓉附耳同行昭低低说了几句话儿,行昭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有小宮人提了盏花灯进来,口里说是“是重华宮送来给温县主把玩的…”

  行昭一抬头,眼帘里便映⼊了其上那行大雁寥寥几笔的模样。

  这分明就是最后落⼊行昭眼中的那盏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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