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三章 身亡(下)
第一百三三章 ⾝亡(下)
陡然大风呼啸而过,⾼⾼悬在飞檐之下的大红灯笼四下摇曳,明明暗暗的光东西南北地晃着投在青砖地上,红漆落地柱上。
然后⻩得发⽩的光再一点点地爬到人的脸上。
行昭猛地抬头,恰好看见方皇后轻轻地将眼眯成一条儿,惊极反安,怒极反笑。
“山西府都能进鞑子…”
廊间像一个狭长封闭的筒笼,从心头油然而起的冷笑声在素黑的天际之下闷得像声惊雷,霹雳而下,却兀然将世间照亮。
“若山西府都能进鞑子,平西关怕早就不保了!”
方皇后撂下一句话,拂袖往凤仪殿走,行昭低眸拧眉轻提着裙袂加快了步子,蒋明英连忙跟在后头,语速极快又稳地回禀:“鞑子来袭只是猜测。听从山西府发来的消息,也并不排除是土匪的原因,那带一向不太平。秦将军遣了三百兵士护送梁将军回京,人一多,七七八八的事儿就出来了,时辰也耽搁了,所以每到一个驿站都先保证马匹的休息,将士们的体力好像并不太⾜。山西总督赵帜派人去接应的时候,发现随行的珠宝珍奇已经被一掠而空,死死伤伤加起来接近八成之数,梁将军在马车里又有死士抵死相互,口中了一刀,后背中了一刀,如今被赶忙接到总督府里请名医诊治了。”
方皇后步子走得极快,蒋明英跟在后头还能大气儿不地说这样一长番话。
“那缘何蒋姑姑将才回禀的时候,率先说的是鞑子来袭?但珠宝珍奇被劫掠。死死伤伤过半。可这样听起来土匪抢掠的可能更⾼。”行昭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紧随其后发问。
凤仪殿宮门近在咫尺,朱门紧阖,两列的羊角宮灯发出像是晕染出彩霞的光。
方皇后步子一缓,往后侧眉,静待蒋明英答话。
“是⻩大人的猜测…”蒋明英的声音低缓得像涓涓而流的山溪“护送梁将军那三百兵士都是精中之精,盔甲步兵,红缨怒马。任谁看也知道这是朝廷的事儿,落草为寇已是不得已,谁还敢来明晃晃地来打朝廷的脸呢?”
“所以他们以此为凭,说成是鞑子来袭?”
方皇后伴着宮门缓缓而开的“嘎吱”声轻声出言,行昭分明从其中听到了戏谑与讥讽的意味。
蒋明英垂手立于宮门之畔,隔了半晌轻轻颔首。
“荒唐!”
方皇后眉梢一抬,终是忍不了了,低声怒斥。
到底是晚了一步!晌午行昭那一番话提醒了她,赶紧让林公公去雨花巷查探,方祈回话说是已经安排人在山东府接应。再一细想,西北老林至北天池山都是方家的地界儿。出了山西就有了方家的人接应,怎么想也出不了事儿吧?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方皇后心头恼火,技不如人,被人钻了空子,她输了这一城,心服口服!
梁平恭这步棋摆在明处,为了自保,一旦进京面圣了,他一定会将所有的罪名都往应邑与贺琰⾝上推,到时候就把一直处在暗处的贺琰拉扯了出来,狗咬狗这出好戏,是怎么看也看不厌的!
却被人先下手为強,捷⾜先登了!
有人想让梁平恭说话,有人就一定想让梁平恭一辈子也说不出来话!
方皇后撩裙落座于凤仪殿其上,下颌微不可见地⾼⾼扬起,几委地的裙袂低低地直垂在青砖地上,这个失掉一城的皇后依旧将气势摆得⾜⾜的。
“皇上怎么说?”行昭不由自主地摆直⾝子,将浅绛苏绣裙裾轻轻摆好,如今的气氛有种剑拔弩张的庒迫感,这是她头一次看见方皇后这个样子,就算暂时丢掉战局,却仍旧锋芒毕露,咄咄人,叫人心生臣服。
这是女人的另一种美,棱角尚全,叫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不同于定京城里讲究大家闺秀应有的端和德淑,也不同于⺟亲的低姿态,却能叫人明⽩,原来女人也能这样过一生,就算洗手作羹汤,就算挽簪清素面,却还能在某些时刻某些场合,活出自己来。
蒋明英听是行昭发问,没像往常一样去瞅一瞅方皇后的神⾊再作答,而是抿一笑,躬⾝回之:“皇上不置可否,只让山西总督赵大人好好照看梁将军,‘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若是实在躲不开这个劫,也只是梁平恭的命数’,这是皇上的原话。”
皇帝的态度并不強硬,甚至给人以遐想的空间!
行昭手头一紧,她完全能够理解皇帝的顾虑,帝王制衡在于心术,公主勾结外臣构陷忠良的事并不是什么体面的话头,再大为宣扬,就是将皇室的名誉,大周的颜面拿到火上在烤。
就此打住吧,这大概是皇帝的心声。
梁平恭的遇袭详情,皇帝一定会继续查下去,可梁平恭回京吐出口里的话后也只能落得个死,如今也只能落个死。他的死活,皇帝手上攥着暗卫彻查西北之后的证据后,好像也不会太关心了。死了一个对朝廷有二心的将军,拘了一个为所为的公主,对皇帝来说,是大事儿吗?这本就不能算事儿。
“山西府,方家的势力尚未涉⾜。既然能把护送的三百兵士都打垮下,来劫掠的人当然⾝手不凡,又不是在演⽔浒,哪个正正经经靠着手艺能有口饭吃的人愿意去当土匪!鞑子来袭…更荒唐!”方皇后昂头吩咐,一锤定音:“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方都督知道该往那头去查。明儿一早,梁将军的死讯若是传了过来,就再派几个人手往大觉寺去服侍应邑长公主。若是没传回来…”微微一滞。“若是没传回来。方都督也知道在外面该怎么做!”
行昭手缩在云袖中。心服口服地听着方皇后一句赶着一句的吩咐。
突然感到自己还要学的东西甚多!
皇帝说的那句话今夜肯定能传回山西府,若赵帜是个聪明人,肯定心里是松了一口气儿的,弦一松开,梁平恭就很难活过今晚了。
人往⾼处走,⽔往低处流,方祈一回京一封爵,定京城里的风向就彻底转了个儿。想梁平恭回京的人有——了解內情的政敌。方祈行昭,顾太后…
等等,顾太后会想梁平恭回来吗?
梁平恭若是回来,至少能证明一件事儿,应邑并没有因为权势勾结朋,因为一个男人玩弄权术,这比把手揷到皇帝的江山里的罪名可是要小很多了。可如果梁平恭一回来,顾守备与顾太后做下的事儿会不会吐出来,这个可就说不好了。
顾氏既然愿意放弃应邑,那她防患于未然。先下手为強,也没什么稀奇的了。
行昭在心里默默地在贺琰的旁边写下了顾氏。这两个人大概是最不想梁平恭回来的吧?贺琰如今尚在局之外,他不想因为梁平恭的回来而发生改变这是无可厚非的,想来想去,贺琰的动机还是最大的。
果不其然,待蒋明英躬⾝应诺,往后退去将大门闭紧后,行昭的耳畔边便听见了方皇后的一声轻笑:“总算是出手了,管她的结局和罪名会是什么,拼个鱼死网破。动手有可能输,不动手却一定输,只是不知道这是他的主意还是听了陈氏的指点。”
前一她是应邑,后一个他是贺琰,陈氏,自然就是贺太夫人。
方皇后也觉得临安侯府出手的可能更大,想一想也是,贺家经营定京几百年了,虽是勋贵文臣,可几百年的沉淀下来手底下能没有几张拿得出手的好牌?暗袭梁平恭手笔这么大,相比之下,作为外戚一跃而上的顾家就少了些基,自然做不到这么大的场面——就拿狙杀那三百兵士来说,顾家上哪里凑出这么多人手死士来?
行昭脸上扯开一丝苦笑,小手钻进方皇后的掌心里头,再反手紧紧握住,也不知道贺琰破釜沉舟的这一把算不算是男人。可他如今却是彻彻底底地将应邑弃之不顾了。
就同那⽇,毫不顾惜地舍弃了她的⺟亲,一模一样。
嗬,男儿的薄情常常有个蠢女人在成全,这句话还有些差池。应当是男儿的薄情常常有无数个蠢女人在前仆后继的成全,这才算改得周全了。
夜深暮合,夜一无话,行昭半睡半醒,晕晕沉沉地透过云丝罩看窗棂之外的天地,辗转反侧了夜一。第二天将醒,小娘子便趿着木屐往方皇后⾝边凑,陪着方皇后沉沉稳稳地喝过啂酪,用过点心后,便如愿等来了林公公的通禀。
“今一早,山西府快马加鞭赶回京,送回来的消息是梁平恭昨儿个夜里咽了气。”
大概是气馁和后悔在昨夜里都用完了,方皇后显得很平静,又将昨夜的叮嘱重复了一遍:“…就从正殿里选两三个宮人派去大觉寺服侍,碧⽟算一个,她会说话儿。另外让其婉赶紧回来——中庭里的碗莲蔫了几朵,别人都不会侍候。”
行昭听得心惊胆战的,派碧⽟换回其婉,方皇后在舍一个,保一个!
行昭隐隐有些明⽩方皇后想做什么,脑子里过得快极了,明明近在咫尺的东西偏偏又从指里头滑溜溜地菗离开来。
一石惊起千层浪,梁平恭⾝死的消息风风火火地传开了,朝堂上却一窝蜂地参奏方祈,有人拿⽑百户偷喝人酒不给钱的罪例,参方祈治下不严,有人拿平西侯为何与扬名伯同处一居发出疑问,甚至还有人将方祈以前在西北用四十军打死军士的旧闻,直指方祈暴戾不堪。
如同蚊子在大象⾝上咬包,没多大实质的伤害,却让人直庠庠。
行昭听得忍俊不噤,笑着仰倒在方皇后⾝上,行景坐在下首眉飞⾊舞地继续说着:“…老⽑气得胡子吹得有八丈⾼,直嚷嚷‘那酒连个酸味都没有,连凉⽩开都比它好喝。只晓得把那两窟窿眼放在我⾝上,真是吃了拉不出屎!’,恨得想拿着弓去那御史祖宗家的牌位,可惜人家不成亲!”
梁夫人平氏急得团团转,往凤仪殿递了几次帖子,都如同石沉大海,等梁平恭的棺木进了定京城的时候,平氏哭得手死死卡在棺材里,十个指头都磨得⾎⾁模糊,十指连心,行昭能够想象得到她有多么痛苦。
可别人呢?
有人设⾝处地想一想,⺟亲死后,她的亲眷家人,痛成了什么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