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三章 对峙(下)
行昭紧紧抱着方皇后,⾝形微微发颤,泪眼婆娑地一寸一寸地从満殿的人脸上划过,淑妃的惊愕,宜的失⾊,德妃短暂的诧异之后恢复平静,四皇子下意识地往后退…
那抹玄⾊的⾝影越走越近,行昭气沉丹田,吊⾼嗓门“哇”地一声哭得更响亮了。
她仗着年纪小能哭着撒泼卖踹装可怜,大不了事发之后毁几年名声,她却容不得那坏了胚子的顾氏硬生生地掌掴她的姨⺟!方皇后是什么⾝份,顾氏又是什么⾝份!
小娘子爱哭的多了去了,在定京城里她的娘亲原就是好哭出了名的!她的舅舅揷科打诨,蹲地耍赖也是出了名的!
大不了吼上一声家学渊博,还能因为她哭就给她治个罪名不成!
做出一副可怜样,坏了心眼地给别人上眼药,这本也是顾氏的杀手锏,可她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做出这样一副作态出来吗?
“这是怎么了?”
皇帝一道迈过门槛,一道拧着眉看了看与顾太后对立的方皇后“小娘子哭得这么撕心裂肺的,皇后也不晓得哄一哄。”
満殿的人赶忙起了⾝,唤的唤皇上万岁,唤的唤⽗皇金安。
方皇后一壁搂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行昭,一壁扭了扭⾝屈膝微微福了福,神⾊平静一出声,却清清冷冷得不像话:“…小娘子年纪小,又子娇得很。可连被火烧了⼊宮来,小娘子都没哭过。如今受了委屈,难受得哭了两声。皇上要臣妾怎么哄…”
话到一半,声儿哽了哽。眼圈一红再说不下话,搂着行昭,掩了面避了过去。
皇上,您瞅瞅啊,方家人有多可怜。
戍边忠臣良将被人构陷,您的皇后在満殿人的眼前,险些被一巴掌糊在了脸上,可怜得就连养在⾝边的小娘子也不能护得周全,被欺负到这个模样。还要顾忌着天家的颜面,委曲求全地活…
“委屈?贺氏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
顾太后气得嘴直颤,一手拉过皇帝,弯到一半,哭得伤心绝“先帝去得早,我们儿孤寡⺟活得艰难,是个人便能欺负到哀家头上去…”
行昭眼里尽是眼泪,眼睛酸酸涩涩的。眨了眨,再一睁眼时便看见満脸惊愕的宜。
行昭往方皇后⾝侧靠了靠,揪着方皇后的⾐角,冲着宜咧嘴一笑。
顾氏苦难史的唠叨仍在耳畔。可没隔多久便如愿听见了皇帝沉得没有底儿的声音,打断了其后话“其他的人都退下。且记着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一辈子都不能说。有些事儿没看见可以当做看见,有些事儿看见了也当做看不见!”
行昭悬吊吊的心堪堪落了地!
方皇后是个子硬的女人。有什么事儿愿意自己扛,自己背。就算教导完女人应当聪明,可又不能太聪明——她自己也只会一直这样聪明下去。
人都是会慌的,她就是方皇后的软肋,所以方皇后一时间慌了神,在众人之前选择和顾氏针锋相对。
可针锋相对之后呢?
儿媳妇对上婆婆天生矮三分,更别说事涉皇家隐秘,幸好幸好,幸好顾氏失态得更厉害。
众妃嫔垂眉敛目往外走,陈德妃走在最后面,垂眸往淑妃处瞥了一眼,再从缩在方皇后⾝后的行昭⽩⽩净净的脸上一闪而过,最后飞快地扫过顾氏面目苍老的脸上。
顾氏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她处在顾氏的位子上,她会怎么做?若要掌住方家,养一个小娘子达不到什么用处吧?要养小娘子在⾝边,也会把宜要过来养吧?如今満打満算,只有二老和老六有机会荣登大宝,二老生⺟王嫔就算规规矩矩,谨言慎行,也吃亏吃在出⾝不⾼上,掀不起太大波澜。把宜要过来养,即是和淑妃搭上了线,若是太后再使把力气,帮着淑妃把老六扶住,到时候淑妃还有可能唯方皇后是瞻了吗?
德妃敛了敛眉,轻手轻脚地将帕子团在袖里,顾太后还是输在了眼界浅,放在眼前的机会,一个也抓不住,倒被方皇后得没了体面。
朱门“嘎吱”一声关上,只有四方窗棂前撒下了烟雨蒙蒙的光辉。
顾太后眼瞅着门阖上,一道放了皇帝的袖子,一道先发制人:“…人老了,便也惹人嫌了。皇后嫌哀家养不好她那金尊⽟贵的小娘子,哀家一片好心被人团巴团巴碎在地上踩,皇帝也不想管了…”
众人一走,好像带走了顾太后的理直气壮。
话音一落,殿里便只剩下了行昭菗菗搭搭的哭声,皇帝拧了拧眉,几个跨步上去落了座儿,把话头绕回了原点“朕刚进来时便听见阿妩哭着认错,阿妩错在了何处?”
方皇后心头一拧。
一头是⺟亲,一头是室,皇帝选择把话头引向了一个最不能让他难做的地方!
行昭扬了声调,哭得一菗一搭地,歪着头想了想,便“嘭”地一声跪在了地上,一个字跟着一个字儿断断续续地蹦出来。
“阿妩错…阿妩…也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大概是哭得久了,小娘子的声音听起来哑哑的,却带着一股茫然和心酸“⺟亲辞世前的那几⽇也常常哭,可是又哭不出声,只有眼泪珠子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淌。阿妩看到⺟亲哭便不知道该怎么办,爹爹看到⺟亲哭便连正院也不想进,哥哥到西北去了,阿妩便自己守着⺟亲,⺟亲哭得越凶,阿妩便想是不是阿妩的字没练好,是不是阿妩说话没说话…是不是阿妩惹恼了⺟亲…⺟亲哭得越凶,阿妩便心里头慌极了。只好连声认错…”
小娘子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话儿,一边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跪行到皇帝⾝边去,哭得瘫倒在地。语气软软哀哀的:“皇上是圣人,什么都知道…皇上能不能告诉阿妩…阿妩究竟做错了什么…。”
小娘子本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话。
可已经不重要了。
手上的好牌不一定要是明晃晃的兵器,有时候几句话儿,几个字儿便能勾起人的怒意,影响人的心绪。
人生如戏,本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顾太后的怒火中烧,毫无章法的突然发难是一个契机,更是为摩拳擦掌的人搭建了一个戏台。
皇帝的嘴抿成了一条线。眼神陡然黯了下来,临安侯夫人为什么哭?眼神缓慢地移到神⾊凄凄的太后⾝上,应邑自小被⺟后宠坏了,她和贺琰的那场官司,应邑荒唐的死因,⺟后知道吗?
若是她知道,还要把小娘子要过去养,是想要做什么?要斩草除,不留祸患?还是要为应邑⾝故复仇——就算皇家已经站在了完全没有道理的边缘!
要是方家知晓了一切內情。方祈…西北军可全都是姓方的!
皇帝手头一紧,语声生涩地开了口,像是在劝慰顾太后:“小娘子还在⺟丧,临安侯太夫人⾝子不畅。皇后才接过来养的…⺟后何必执拗?若是实在寂寞,养一只狮子狗也好,让平王把他的长女送进宮来也好。都是可行的…”
“贺氏与三娘像!哀家看到贺氏便像看到三娘的模样…”
顾太后咬牙切齿,连她的儿子都在忤逆她了!幼女没了!顾家的生死悬在方家的一念之间!她爬呀爬。爬呀爬,爬到这个位置上来。还要经受这些磨折,凭什么!凭什么!
“皇帝亲自下旨把自己的胞妹送上死路,如今连自己的生⺟也不顾忌了吗!是谁拼出一条命给你挣回来的江山,是哀家!是谁算计得⽩了头发,为了给你坐稳江山,是哀家!是谁将先帝一向宠爱的元后之子…。”
“⺟后!”
皇帝猛然起⾝,气沉丹田低吼一声,打断其后话。
行昭瞪圆双眼,下意识地想将耳朵捂住,宮中的秘辛不是这么好听的!有时候听到的东西是要用命是偿的!小娘子飞快转首去看方皇后,却惊愕地发现方皇后面⾊如常,应当一早便知道了內情!
对付顾太后,方皇后一向不慌,可想一想又找不到地方下口,就像手里明明拿着一把刀,却是一把双刃刀,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她不能不顾忌皇帝的反应!
方皇后反应极快,一把挡在皇帝的⾝前,朗声回之:“皇上!⺟后年岁渐⾼,又加上应邑⾝故在前,老人家有时候胡言语也是正常的!可太后娘娘是⺟仪天下之体,其言便是天家之言,若以一人之故,惹万世闲言,皇上于心何忍!臣妾不惜忤逆奏请,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太后亟须静养生息!”
“哀家没疯!方礼,你这个人!”
顾太后胡地手舞⾜蹈,到底年岁渐大,一早晨的腾折让这个老人几近精疲力竭,却又悔不当初“皇帝!哀家…哀家口不择言…哀家是老了,可你不能因为生⺟渐老,便无端舍弃啊…”
她知道皇帝最怕什么,可偏偏怒火攻心,将话漏了个底儿!
皇帝面⾊冷峻,目光低沉地看着地上,他感觉自己都要疲惫得像拖着一串破铜烂铁踽踽独行,前朝梁平恭遇刺而亡之事还未盖棺定论,后宮反而是一向精明的⺟亲失了成算,仪态尽失。
他甚至不敢想若是将才在大殿之中,顾太后当着众人之面将那句话说出来的场景…更不敢想象顾太后在筵席上,在文武百官之前说出那番话的场景!
顾太后被蒋明英明搀暗扣于太师椅前,老妇人口中的声音渐低,也不知是没了气力还是穷途末路。
凤仪殿內漂浮在空中的微尘都沉寂了下来,方皇后四下环视一遍,缄默严峻的皇帝,疯癫无状的太后,深昅一口气跨步上前,紧紧攥住皇帝的手,轻声却坚定:“臣妾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恳请圣上早做决断…既是为了⺟后好,也是为了您好!”皇帝急促地了声,反手扣住方皇后的手,却发现两双手都沁凉得冰人。
沉默令人难熬,行昭轻轻阖了眼,耳畔边顾太后的闹嚷渐小,却陡然听见皇帝的一声沉昑:“明儿…让张院判去一趟慈和宮…”
行昭长长舒了一口气,张院判是谁的人?
是方皇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