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特困
老杨哼着敖包相会里“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迈着轻快的步子推房开门,在这里,只有他跟老伴,姑娘们嫁出去了,给别人家生儿育女,自己的儿子在老家守护那些田地。
掀开被窝,婆娘“咯咯”地磨着梦牙,翻个⾝,避开老杨打开的电灯光,耸着肥胖的庇股继续鼾睡。老杨上,弯着⾝子贴了上去,手从肩夹窝里伸过去,一把捞起那团摸了几十年的软⾁。
嘴里嘿嘿地笑着,嗒地关掉电灯,上劲使往里顶了顶,嗯,有反应真好!
第二天一大早,朱自強起,背包里装了条內,再塞件外⾐,牙刷牙膏,⽑巾香皂,一个喝⽔漱口两用的杯子。硬壳笔记本,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一个军用⽔壶。再到食堂里要了点盐和辣椒面,用小塑料袋装好放在背包外的小袋里。
走出食堂的时候,老杨、蒋崇剑、刘海龙,还有一个中年妇女已经到了,这就是刘,跟相片上的人出⼊有点大,真人更加苍老,齐耳短发,发丝中蔵着⽩霜,眼角出现了细细密密的鱼尾纹,脸膛黑中透红,脸上长満了细小的⾊斑,看到朱自強后,露出可亲的笑容,主动伸手:“是朱记书吧?我是刘,前两天下去帮几个村子选妇女主任,也没赶上接你。”
朱自強稍稍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感觉就像电工纱布,脸上同样微笑道:“刘阿姨,一来就⿇烦你,实在是过意不去。”
刘眼一瞪,假装生气地说:“我有那么老吗?叫刘大姐!认得我的全都这么叫,你别想让我提前退休!”
朱自強哈哈大笑道:“好!刘大姐,加⼊经发办!往后还要多多⿇烦你啊!大家都准备好了吗?”见其他三人点头,朱自強又对刘道:“大姐呀,家里没问题吧?”
刘笑得开朗,头摇道:“多谢导领关心!完全没问题!”蒋崇剑走过来,从包里摸出张小地图摊开,田园乡的地形就像颗蚕⾖,乡镇政所在地在蚕⾖头部,蒋崇剑指着⾖尾道:“朱记书,这儿是全乡最偏远贫困的地方,海拔都在两千米以上,那儿种的苞⾕只有小孩⾼,唉…连耗子偷苞⾕都要跪着。”
朱自強皱着眉头问:“有没有少数民族?”
蒋崇剑道:“基本上是苗族,有少量的彝族。”
刘揷口道:“朱记书,如果要先去这里,最好带点慰问品,比如盐、大米、面粉之类的。”
朱自強摇头摇道:“不用,我下去不是看一圈就完事了,以后打道的时间多得很,光慰问不起作用啊。”
刘垂下眼⽪,没再说话,静静地呆在一旁,老杨指着地图道:“最省便的办法就是沿着这儿河西村绕一圈回来,大约要一个星期,除了中间的两个村外,其他村全部走到了。”
朱自強盯着地图看了半天,从地图上显示,这些村子的位置都在半山上,整个田园有百分之八十是山区,农民的地也大多在山上,海拔越⾼的地方,粮食产量越低。朱自強了几下鼻子,头摇道:“多绕点路,走个W型就能照顾到了,这样需要几天?”
老杨正在默算,刘已经开口了:“十一天。”朱自強点点头:“就这样决定,走吧,今天赶到河西村。”
***
上寨村和中寨村是两个苗、彝、汉族杂居村子,到第八天,朱自強一行五人终于来到了上寨,这儿海拔⾼达2113米,终年云雾漫,见到太不超出一个月,气候非常嘲,老杨说,这儿有个风俗是不澡洗,一来是天气太冷,二是空气度太大,⾐服晾不⼲,只有用炭火烤,而煤炭又要到山下去背。
村里大半人都在烧材火,远远的就看见袅袅炊烟,混在雾气左右摆动,山里一时雨,一时风,就像大姑娘发脾气,想着就来一阵,五人踩着稀烂的泥浆,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村子走去,八天下来,其他人对朱自強算是刮目相看了,走了差不多三百里山路,朱自強硬是没叫声累,第一个撑不住的倒是刘海龙,这个笔杆子虽然也下过乡,可像这样的⾰命考验还是头一回。
老杨和刘两人的耐力惊人,连朱自強都暗暗佩服,不愧是山区里的⼲部,单凭这走山路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快进寨子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锣鼓声,从低矮的茅草屋后窜出十几个人,手拿铜锣、芦笙,脚上穿的解放鞋、棕绳鞋踏得烂泥一阵恶臭,可每个人嘴里都在用苗语唱着,刘低声对朱自強道:“他们是在你,你仔细听,每句的后面都有一个朱记书的发音。”
朱自強仔细听,果然前面一串飞快的苗语后边都带着唱腔叫了声朱记书,心想肯定是朱明军让人带信回来。唱完后,几个⾝着苗服,头发挽成道士髻,塑料梳子固定,朱自強明⽩,这表示已经结婚了,每人手里捧着个大牛角,共五个妇女走上来,清脆的歌声就像出⾕的⻩莺,软软的苗语,合着眼里奋兴的、热情的光彩,不顾脚下的稀泥,踏着舞步前来敬酒,朱自強接过牛角,对方不停地唱着,朱自強暗暗地一咬牙,老杨他们说过,你不一口喝完,她们就会一直唱,如果能一连喝下三牛角,就会受到最尊贵的待遇。
三牛角下去,朱自強甩甩头,腹间涌起阵阵热气,辣得他不断咧嘴,刘急忙走过来扶着:“朱记书,喝得太急了,我带去你呕出来,不然呆会儿酒劲上来,可受不起那活罪!”
朱自強摇头摇:“我没事大姐,他们村长支书是谁?”又庒低声音问:“一牛角有多少酒?”
刘也庒低声音道:“一斤。”
村长和支书是同一个人,五十几的一个朱姓老苗族,穿着中山装,肩背前等地方都起了一层黑垢,戴着一顶天蓝⾊的帽子,陪着老杨走在前边。朱自強跟在⾝后,趁着走动,不断地运气化解酒劲。
村里的茅屋被材火薰得漆黑,不时飘出一阵猪粪味,小孩们就像花脸猫,鼻涕涂在脸上,有的已经⼲成壳,一个个头发蓬蓬的,有的肚子⾼⾼起,浑⾝的泥灰污垢,睁着两只大眼睛打量五人,刘不时走过去,摸摸这个,抱抱那个,孩子们都露出开心的笑容,打着苗语叫人。
朱自強叫住老杨:“咱们先去看看那几个特困户吧。”朱村长急忙点头:“要得嘞,要去看他们。”说完就领着头往村后转,不多时转到一个低洼处,几木撑起塑料棚布,门外一排坐着七个小孩,下⾝用红⽩的塑料布围着,分不清男女,全部都是一头打着结的长发,只有眼珠子不断翻动,刘在⾝旁道:“这家人姓谢,是汉族,连生了五个女儿,非想生个儿子,到了第六胎生了对双胞女儿,唉,崇剑当初来抓计生,他婆娘死活不结扎,拿把剪刀顶着口。”
朱自強看着脚下,他再没有勇气跟那些孩子们对视,有一种东西让他无法面对,嘴里顺口问道:“房子呢?”
刘指着村口的一间陈旧的茅屋道:“早卖了,生老三的时候就卖了。前年,他们家才一条子,谁出门谁穿,前年开始,政民给他们救济,修房子的钱又被俩口子悄悄用来生老六老七…”
朱自強走过去,蹲在年纪最大的女孩面前问:“冷吗?”女孩怯怯地点点头,村长喳呼呼地喊着“老谢!”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露膝盖、庇股补丁的男人飞跑过来,年纪三十左右,看看刘在,急忙満脸堆笑地跑过来:“刘大姐,又来啥官了?有没有带吃的?”
刘有些尴尬地看看朱自強,老谢看她这样,急忙转⾝对朱自強道:“这位什么导领?感谢您!关心帮助山区穷人呐!”
朱自強不等其他人说话,抢先道:“我是田园乡记书,这次来没有带任何东西。”
老谢一脸失望地看看屋里,然后猫下⾝子骂道:“什么都不带来整啥子?现在的官越来越凶,马戏团还要收门票,不许看了,去别家!”
朱自強笑道:“你就宁愿一辈子吃救济粮?”
老谢翻着⽩眼骂:“老子愿意!想抓我婆娘做结扎?门都没有!”几人见他误会了,估计这几年来他这儿的⼲部,不是慰问救济,就是抓计生搞结扎,果然老谢指着蒋崇剑道:“老子认得你,计生站的,咋个说?今天来硬的还是来软的?”
蒋崇剑冲过去一把掐着他脖子:“硬的咋个?软的又咋个?你连生六胎还有理得很!你看看自己造的孽,七个娃儿,子都没得穿你还想生!”
蒋崇剑膀大圆的一条大汉,老谢虽是农村劳力,也不是他的对手,被吓得脸青面黑,闭着眼睛张嘴大叫:“乡⼲部打人喽!大家快过来看哦!要打死人喽!为民人服务就是这样的,大家快来看哦…”朱自強冲蒋崇剑摇摇手,让他放下老谢,然后笑道:“别叫了!我们今天不是来抓你俩口子搞结扎的。”
老谢听到这话,鼓着眼问:“真的?”
朱自強点点头,不再理他,对其他人道:“走吧,其他几家也不用去了,咱们到村长家坐坐。”
朱自強満腹心事,这样的超生户已经见过好几家,只有老谢生得最多,七个!要怎么才能扭过他们观念呢?朱自強很伤脑筋,老谢指望着府政救济,却还是对抗计生政策,难道养儿防老的观念就这么牢固?
刚要进村长家的时候,刘过来拉拉朱自強:“朱记书,这儿也有家特困户,你去看看。”
这几天下来,刘在农民心中的威信、地位,和受爱戴的程度,让朱自強对她更是尊重,见刘这么说,肯定有缘故,于是跟着她钻进了一户低矮的黑茅屋,屋角用泥土砌了个灶台,材火突明突暗地照着屋里。
墙壁被薰得漆黑,对着灶台的一角铺着茅草,上面有两棉被,一个头发花⽩的老妇人歪在上,灶台边蹲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烟火薰得两眼通红,抹着眼泪往锅里扔野菜,冷不防有人走了进来,待看清是刘后,小女孩咧着嘴笑了:“刘娘娘来了,快坐,我正煮稀饭呢。”
朱自強探⾝到灶边,见锅里稀稀的漂着⽟米面,朱自強拿起些野菜问道:“这些能吃吗?”
小女孩见朱自強年青,又是満脸笑容,便点头道:“可以吃啊,混着洋芋喝,味道好得很呢。”
老杨几人没进来,屋里太小了,容不下第五个人,刘走到老人的⾝边,伸出手去握着:“吴,病给好些了?”
老人撑了撑⾝子:“是刘主任来了,快坐,小燕儿就要做好饭了,随便吃点,这次下来又办什么事。”
刘笑道:“没什么事,那是新来的记书,他想看望一下大家。”
吴睁着一对昏⻩的眼睛扫向朱自強,估计视力不好,但嘴里却说道:“你跟记书说说,我们家不用救济了,够吃够吃。”
朱自強听得心里难受,急忙在这边问叫小燕的女孩:“天天都吃这个吗?”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哪能啊,这是从地里刚收的苞⾕,要匀开吃,有洋芋的时候烧洋芋吃,没洋芋的时候就要喝稀饭。”朱自強听得鼻子一阵发酸,急忙扭头对刘道:“大姐,我们先出去吧。”
刘点点头,轻轻地拍着老人:“吴,你好好休息,我们到别家看看。”
吴急忙抓住刘的手道:“刘主任,碰到了就吃完饭再去,别到其他家去了,我这儿有烧洋芋。”
小燕也急忙劝:“刘娘娘,你看嘛,我稀饭都煮好了,再弄几个洋芋烧起,就在我家吃饭了好不?”
刘婉转推辞过后,出门见朱自強呆呆地看着远山,云雾绕,眼里的泪⽔轻轻地滑落下来,刘拍拍他的肩头,就像安慰自己孩子一般:“没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大姐说说这家人的情况。”
刘嗯了两声,然后缓缓地说:“吴是孤寡老人,丈夫解放前就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好不容易抚养长大,嫁到下边中寨,冬天烧炭火没开窗通风,一家被闷死在屋里。小燕是儿孤,八六年修田园通县城的公路时,她⽗⺟被炮炸死,前年她爷爷死了,小燕就搬来跟吴住。小燕明年就要上初中了…”
朱自強点点头,跟着蒋崇剑进了村长的屋子,这些天下乡,他的话越来越少,其他四人也不主动跟他说什么,问起了就回答。村长家用洋芋焖饭,看着一个个⻩生生的洋芋上沾着几粒⽩饭,朱自強怎么也吃不下去,跳蚤、虱子他都能忍受,可就是不能忍受眼前的贫穷,下乡前他带了盐和辣椒面,这是以前听机关里老⼲部们说的,有的人家连盐都吃不起。
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有些村子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在贫困线上苦苦的挣扎,老谢从一个憨厚的农民,变成现在赖府政的超生户,还不是因为穷?吴和小燕再穷都还想着别人的善良,这些让朱自強心里堵得难受,我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些?
朱自強嘴里嚼着洋芋,心里不断地问。已经走了五个村子,每个村的人都分散开来,有的村支书抱怨说十几年没开过村民大会,为啥?难得叫人呗,你去这山头通知了几户人家,可能又要花两三天时间跑到另一个山头,这不是吹牛的,朱自強走着过来,当然明⽩村支书说的是大实话。
那些山上的⽟米杆只有指头耝,⽟米子就像小孩子的脚丫,洋芋也小得像玻璃珠子,就靠这些,这里人竟然坚持了下来!
朱自強一边在心里感慨,一边在暗算,一定要把这些人集中起来,要想方设法让他们从山上搬下去,这些山上只适合封山育林,种农作物完全就是跟老天爷过不去!
集中!这是个关键,朱自強想到这儿,眼睛陡然就亮了起来,老杨第一个坐正势姿,朱自強敲敲膝盖:“这些天我们看过的村子居住得太分散了,要想办法把他们集中起来,不然什么都是妄想!”
刘头摇道:“如果是文化大⾰命的时候,一句话就搬下来了,现在嘛,难!”
老杨的眼睛转动几下:“难是难,但也不是办不到,只是方法上要讲究些。”
朱自強看着这个老头子,微笑道:“有什么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