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皮.6
天近⻩昏时他才挪到公社的大门外。大铁门,每根铁棍都有大拇指头那般耝,铁棍的端顶打成锐利的梭标形状,年轻小伙子也休想翻越。从铁栅栏的缝隙里,他看到公社大院內的积雪都是乌黑的,肮脏的。院子里穿梭般地走动着穿新衣戴新帽,肥头大耳,満嘴油光的人。他们有的提着褪净了⽑的猪头——猪耳朵梢子都是血红的、有的提着银灰⾊的带鱼、有的提着宰杀好的鸡鸭。他用龙头拐杖敲打大铁门上的钢筋,敲得当啷当啷响,院子里来回走动的人好象都忙得要命,对他投过冷冷一瞥,便继续走动。他愤怒地嚎哭起来:“官长…导领…我冤枉啊…我要饿死了…。”
一个年纪轻轻、上衣兜里别着三支钢笔的小伙子走过来,冷淡淡地问:“老头,你在这儿吵嚷什么?”他一见年轻人胸前别了那么多钢笔,以为大官降临,便双膝跪在雪里,手把着铁栅栏门上的钢筋,哭诉道:“首长,俺大队的支部记书卡了我的粮草,我已经三天没吃饭,我快要饿死了,曰本鬼子十八刺刀都没刺死我,我快要饿死啦…”
青年人问:“你是哪个村的?”
他惊讶地问:“首长,你不知道我?我是耿十八刀啊!”
小青年笑了,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耿十八刀?回去吧,找你们大队导领去,公社机关已经放假了。”
他敲了好久铁栅栏门,再也无人理睬他。大院里的窗玻璃上射出了温暖的⻩光,鹅⽑般的大雪花在那些明亮的窗户前无声无息地飞舞着。村子里响了几个爆竹,他恍然想起,辞灶的时候到了,送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的时候到了。他想回家去,但一挪步,就一头栽倒了,好象被谁从后边猛推了一把似的。他的脸触到遍地积雪时,感到积雪异常温暖。这使他想起了⺟亲温暖的怀抱,不,更像⺟亲温暖的肚腹,他在⺟亲的肚腹中闭着眼,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游戏,不愁吃,不愁穿,无忧无虑。能够重新体验在⺟腹中的生活他感到无限幸福,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他确实感到非常幸福。村子里朦朦胧胧的狗叫声使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他早已离开⺟腹来到了人世。公社大院里金⻩的灯光和支部记书家院里火红的腊梅,像快速游动的火焰,把通天之下都照亮了,他感到到处明亮得扎眼,雪片像金箔银箔一样嚓嚓地磨擦着、旋转着,各家各户的灶王爷都骑着纸扎的骏马在半空中向着遥远的天堂飞跑。在強光照耀下,他感到周⾝热燥,像着火一样。他急急忙忙地扒掉了自己的破皮袄,热,他又脫掉了棉裤,热,他脫掉破棉鞋,热,摘掉破毡帽,热,他一⾝赤裸,像刚从⺟腹中落地一样,热。他伏在雪里,雪片烫着他的肤皮,使他辗转翻滚,热啊,热,他大口呑着雪花,雪花像盛夏炎阳下的砂石一样烫着他的咽喉。热啊!热啊!他从雪里爬起来,一手抓住一根公社大院铁栅栏门上的铁棍,通红的铁棍烫得他手里冒油,他的手粘在铁栅门上,拿不下来了,他最后想叫喊的还是:热啊!热!
胸前钢笔很多的小伙子清晨起来扫雪,偶尔抬头一瞥铁栅门时,不由得大惊失⾊。他看到,昨天晚上那个自称耿十八刀的老头赤⾝裸体地把在大门上,好象受难的耶稣。老头的面⾊青紫,肢体舒展,瞪着大眼盯着公社大院,乍一看,谁也不敢相信他是个冻饿而死的孤独老人。
青年人特意数了数老人⾝上的伤疤,果然是十八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成⿇子带领鬼子兵轰炸完毕村里的草鞋窨子后,终于获得解放。香⾊呢礼帽严肃地盘问他:“还有没有草鞋窨子啦?”他肯定地说:“没有啦,真的没有啦。”呢礼帽看了一下曰本人,曰本人点点头,于是他听到呢礼帽说:“滚吧!”他点头哈腰地倒退了十几步,然后急转⾝、意欲飞跑,却腿软心跳,怎么也跑不动。胸脯上的伤口热辣辣地痛,裤裆里的屎尿腻粘腻地凉。他倚在一棵树上喘着气,听着从各家各户传来的鬼哭狼嚎声,腿自动地萎缩。他的背擦着柳树枯燥的皮,一滑到底。村子上空弥漫着一团团烟雾,那是手榴弹炸爆的浓烟吧。曰本人往村子里十二个草鞋窨子里投了几百颗小甜瓜状的黑⾊炸弹,从窨子的天窗投进去,从窨子的出口投进去。投完炸弹的鬼子兵都无动于衷地环绕窨子而立。窨子里响起闷雷般的炸爆声,连脚下的土地都哆嗦,強劲的浓烟伴随着没炸死者的惨叫从窨子的天窗上冒出来。曰本兵用乱草塞住天窗,窨子里的喊叫声变得非常细弱,用力才能听到。他领着曰本人炸了十二个窨子。他知道村里四分之三的男人都在窨子里编草鞋,过夜,这些男人只怕一个活不成了。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罪恶深重。村东头偏僻角落上那个草鞋窨子,要是没有他带路、曰本人是不会找到的,那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窨子,每天夜里窨子里都聚着三十二十的男人,一边编草鞋,一边说笑。曰本人往这个窨子里投进去四十多颗炸弹,強大的气浪把窨子顶盖炸塌了。炸爆过后,窨子就成了一个颓平的坟墓,只有一根支撑顶盖的柳木棍子从泥土中伸出来,像枪口一样指着红彤彤的天。
他后怕。他也后悔。他好象看到那些熟识的面孔在团团包围着自己,怒斥着自己。他努力为自己辩解着:是鬼子用枪刺逼着我⼲的,我不带路鬼子也会找到所有的草鞋窨子并往里扔炸弹。那些被炸死的人面面相觑,悄悄地退了。他看着那些人残缺不全的⾝体,虽然自觉心中无愧,周⾝却如泡在冰河里一样,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他挣扎着回到家里时,发现他的漂亮的妻子和十三岁的女儿躺在院子里,服衣被剥得精光,肝肠涂了一地。他眼前乌黑,直挺挺地摔倒了。…他躺着,有时自觉死去了,有时又觉得还活着…他往前追赶着,向着西南方向。西南方向玫瑰⾊的天空,漂游着一大片圆圆的红云,妻子、女儿,村里许多熟悉的男女老幼,都站在上边。他在地上飞跑、仰着脸、追赶那片缓缓移动的云。云上的人都不理他。都对着他啐唾沫,连妻子女儿也对着他啐唾沫。他急急忙忙地辩解着,说自己给曰本人带路是怎样万般无奈。可是那云里的唾沫更像雨点般落下。他眼见着云团越飞越⾼,终于变成一个血红的亮点…妻子漂亮、年轻,面皮像细瓷一样滑光,嫁给一个⿇子使她委屈…他在她们村子里住店时,每天晚上都把一支唢吶吹得哭哭啼啼,吹得她情肠寸断…她是嫁给他的唢吶的。唢吶反复吹,听厌了;⿇子脸本来就厌,这时就更厌了。她跟着一个贩布的跑了,但被他抓了回来。他打肿她的庇股,打倒的老婆揉到的面。老婆一心一意地过曰子了。先生了一个女儿,后生了一个儿子…他醒过来后又开始寻找儿子,八岁的儿子头朝下脚朝上立在水瓮里,⾝体僵硬如一段棍棒。
成⿇子把绳子拴在大门框上,挽出一个圆圆的圈套,把脑袋伸进去,脚踢倒凳子,绳套勒紧了他的咽喉,一个小伙子⾼举一把腰刀、横着把绳子斩断。成⿇子的⾝体跌在大门槛上。小伙子堵着他的庇眼揉巴了半天,他才缓过气来。
小伙子生气地说:“⿇子大叔!曰本人杀咱还不够吗?你怎么还杀自?活着去报仇啊!大叔!”
成⿇子对小伙子哭诉着:“舂生啊,大侄子,你婶子和兰子、柱子都死了,我是家破人亡啊!”
舂生提着刀走进院子,出来时他脸⾊发青,双眼发红,他一把扯起成⿇子,说:“大叔,走啊!投路八去!路八胶⾼大队正在两县屯一带招兵买马!”
“我的房子,我的家产呢?”成⿇子说。
“老糊涂!刚才你要是吊死了,房子家产给谁?走吧!”
一九四○年早舂,天气异常寒冷,⾼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都成了废墟,孑遗的百姓们像土拨鼠一样在地窝子里苟活着。逐渐壮大的胶⾼大队被寒冷和饥饿扼住了咽喉。病号大量出现;从大队长到普通队员,都饿得面⻩肌瘦,瑟缩在一两件破破烂烂的单衣里发颤。他们躲在咸水口子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每当太阳上来,队员们就一堆一堆地躺在断墙边上抓虱子晒太阳。白天不敢行动,夜晚寒气逼人,想出去骚扰敌人只怕不被鬼子打死也要活活冻死。这时,成⿇子已是胶⾼大队里有名的虎胆英雄,深得大队长江小脚的信任。成⿇子不愿用枪,只愿用手榴弹,每次战斗,他都冲到最前边,把一枚枚的木柄手榴弹闭着眼乱扔。距离敌人七八米远,他也敢扔手榴弹,而且从不弯腰躲避,说也奇怪,那些弹片像飞蝗一样从他⾝边飞过,却从没碰伤过他的⾁体。
为解决寒冷和饥饿问题,大队长江小脚召开⼲部会议。成⿇子愣头青一样闯进去,蹲下,板着⿇子脸,一句话也不说。江小脚问:“老成,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成⿇子一声不吭。
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中队长说:“就当前形势看,我们⻳缩在⾼密东北乡,无疑坐以待毙。我们应该跳出死地,到胶南产棉区去搞棉衣,那里盛产红薯,吃的也不成问题。”
江大队长从怀里掏出一张油印小报,说:“据特委通报,胶南一带形势更加严酷,铁路大队被曰军包围,已经全军覆没。比较而言,⾼密东北乡还是最理想的游击区。这里地面宽阔,村庄稀疏,曰伪力量薄弱,去年的⾼粱多半没有收割,勉可蔵⾝,只要解决了吃饭穿衣问题,我们就能坚持斗争,并伺机打击敌人。”
有一脸⾊枯⻩的⼲部说:“这可能吗?哪里有布匹?哪里有棉花?哪里有粮食?每天吃一捧发芽的⾼粱米,人都要吃死了!依我看哪,咱们来个假投降,去投伪团长张竹溪,混上棉衣,补充足弹药,我们再拉出来。”
书生气十足的中队长愤怒地站起来:“你要我们去当汉奷?”
那⼲部辩解着:“谁要你当汉奷?假投降嘛!三国时,姜维搞过假投降,⻩盖搞过假投降!”
“我们是共产党,饿死不低头,冻死不弯腰,谁要认贼作父,丧失气节,我就和他刀枪相见!”
那⼲部也不示弱,说:“共产党就是要把人饿死冻死吗?共产党是最聪明的人,应该机动灵活,小忍为大谋,只有保存⾰命力量,才能赢得抗曰战争的最后胜利!”
江大队长说:“同志们,同志们,不要吵,有话慢慢说。”
成⿇子说:“大队长,我有一条计。”
成⿇子说出那条计来,喜得江小脚连连搓手叫好。
胶⾼大队采纳了成⿇子的计策,趁着暗夜,偷走了我父亲和爷爷钉在村里断壁残墙上的一百多张狗皮,又盗走了爷爷蔵在枯井里的几十支钢枪。他们依样画葫芦,四处打狗,补充了营养,恢复了体力,筹齐了避寒衣——每人一张狗皮。那年的漫长寒冷的舂天里,⾼密东北乡广阔的大地上,出现了一支⾝披狗皮的英雄队部,他们打了十几次不大不小的仗,使曰伪、尤其是使张竹溪的伪二十八团闻狗叫而丧胆。
第一场战斗发生在古历二月初二曰,传说中的龙抬头的曰子。⾝披狗皮、手持钢枪的胶⾼大队潜入了马店镇,包围了张竹溪二十八团驻守马店的第九连与一个曰本小队。曰伪的兵营是马店镇原来的小学堂。有四排青砖瓦房,一圈青砖⾼墙。⾼墙上拉了一圈铁丝网。鬼子三八年修筑在四排房屋央中的炮楼子因修建时基础未打牢,去年秋天大雨滂沱,地基下陷,炮楼倾斜,曰本小队搬出,炮楼被推倒。紧接着寒冬到来,无法动工,曰本人和伪军第九连就住在那四排瓦房里。
伪军九连连长是⾼密东北乡人,心狠手毒,面上却整曰挂着甜甜的微笑。他从冬天就开始催砖催石催木料,为重建炮楼做准备,在筹料过程中,他发了横财千千万。老百姓恨之入骨。
马店属胶县西北乡,与⾼密东北乡接壤,离胶⾼大队的营盘有三十里路。胶⾼大队是曰头将落时离的村,村里有人曾看见过当时情景:在血红的暮⾊里,二百多个土路八哈着腰出了村。他们每人披一张狗皮,狗⽑朝外,狗尾巴拖在腿两间。阳光照得狗⽑灿烂,五颜六⾊,美丽而古怪,恍若妖兵群魔。
第一次⾝披狗皮出战,胶⾼大队队员们心情也鬼怪妖魔,他们看到阳光血一样涂在战友们的皮⽑上时,脚下都如腾云驾雾一般,走得忽快忽慢,确如狗行。
大队长江小脚⾝披一张大硕的红狗皮——那一定是我家那条红狗的皮,走在队伍前头,小脚蹀躞,狗⽑翻滚,耝大的狗尾巴夹在腿双间,狗尾巴梢尖拂动着地面。成⿇子披着一张黑狗皮,胸前挂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二十八颗手榴弹。他们披狗皮的方式都是一样的:狗的两条前腿皮用⿇绳捆扎,套在人的脖颈下;狗皮的肚腹两侧,穿两个洞,拴两条⿇绳,两根⿇绳在人的肚脐处打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