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县长你手大捂不住天
记书你权重重不过山
天堂县丑事遮不住
民人群众都有眼…
——张扣唱到这里,一位虎背熊腰的察警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骂道:瞎种,你是天堂蒜薹案的头号罪犯。老子不信制服不了你!他跳起来,一脚踢中了张扣的嘴巴。张扣的歌声戛然而止。一股血水噴出来,几颗白雪的牙齿落在了审讯室的地板上。张扣摸索着坐起来,察警又是一脚,将他放平在地。他的嘴里依然呜噜着,那是一些虽然模糊不清但令察警们胆战心惊的话。察警抬脚还要踢时,被一位府政 员官止住了。一个戴眼镜的察警蹲在张扣⾝边,用透明的胶纸牢牢地封住了他嘴巴…
一
早晨,走廊里一片喊声,好多监室的门咣啷咣啷响着被打开。⾼羊的监室也被打开了。一个瘦削面孔的察警站在门口,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他马上明白了察警的意思,穿上新鞋,细心地系好鞋带走到门口。系鞋带时他看到踝骨周围肤皮发白,肤皮下面蠕动着一些青⾊的脓。察警脸上神秘的微笑经久不退,他感到恐怖不安,也傻乎乎地微笑着,好像有讨好察警的意思,也好像是借这微笑减轻精神上的庒力。
瘦削面孔察警刚一抬手,⾼羊就双手并拢举到胸前。他配合得有些过分,察警退了半步,把他的双手稍稍分开一些,才给他戴上手铐。
察警噘噘嘴巴,示意他往前走。这时他看到走廊里有一群察警正在给一群犯人戴铐。他好像害羞似的望了瘦脸察警一眼。他忽然想起在乡府政大院里曾经见过这位察警。察警推了他一把。他往前走去。他前边走廊上的犯人和察警们也开始移动。
他们集合在监狱的院子里,察警命他们站成一队,点号。一共点了十个号。点完了号,他的双臂被抓住了。他往左一歪头,看到了适才给他上铐的瘦脸察警;往后一歪头看到了一位胖脸的察警,胖脸察警绷紧嘴巴,腮帮子上鼓起两砣疙瘩⾁,一副严肃的样子。⾼羊莫名其妙地想看看⾼墙上的电网,脖子却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他走在最后,他的前面是犯人和察警排成的三路纵队,队伍过分整齐,他只能看到两个白脊梁,一个黑脊梁。
走出监狱大门后,他恍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想回头看看⾼墙上的电网:昨天放风时,他看到电网上挂着一根长长的红布条,而那位曾与他同室待过的老流氓犯正不眨眼珠地看着那根红布条。那位凶狠古怪的中年犯人踱过来,对着⾼羊眨眨眼,说:伙计,你明天要受审了,你老婆来看过你。⾼羊张张嘴,无话可说。中年犯人扔掉这话头,说:老畜生疯了,电网上挂着他儿媳妇的裤腰带。你知道老畜生的儿子是⼲什么的吗?你知道老畜生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老畜生怎样勾搭上他儿媳妇吗?你知道老畜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吗?⾼羊连连头摇。中年犯人说: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吓死你!
他感到被两个察警捏着胳膊走路十分别扭,便挣扎了几下。察警更紧地捏住他胳膊上的⾁,左耳里听到:
好好走!
右耳里听到:
别捣蛋!
道路两边站満了群众,都瞪着眼张着嘴,好像要咬住半空里悠来荡去的什么东西。
他们踢踢拖拖地走了很长时间,天上有一群鸟跟着他们飞,雨点般的鸟粪纷纷落下,打在犯人和察警头上,他们好像都无感觉,无人吱声,更无人抬手去擦拭落在头上和⾝上的黑黑白白的鸟屎。
⾼羊怀疑这条路永无尽头。道路两边一会儿出现楼房——楼房上涂着大字标语;一会儿出现工地——工地上有蛋⻩⾊的、⾼入云端的起重机。道路两边始终有人观看,有一个青面獠牙的光庇股顽童抓起一团牛粪打过来,不知他是想打犯人呢还是想打察警呢还是既想打犯人又想打察警抑或是既不想打犯人又不想打察警他只是想投牛粪玩耍。这团牛粪使这支奇怪的队伍里发生了一分钟的骚乱。一分钟后,一切如故。
现在他们走进了一条林间的小径,小径刚好能通过三个并着膀子前进的人。两边的树⼲上生満绿苔,察警的肩膀蹭着那些苔藓,发出细微声响。小径上有时铺着一层金⻩⾊的落叶,有时布満一汪一汪的绿⾊臭水,臭水里浮游着一些红⾊的小虫子。它们在水里做着虾子式的跳跃运动,所以水汪里同时存在着上升的红虫和下降的红虫。
穿越铁道时,天上开始落雨,雨点很大很密,打在光头上,不亚于石头的威力。⾼羊本能地缩着脖子。他的伤脚被枕木的硬棱碰了一下,一阵触电般的感快从腿肚子外侧飞快爬升到腿大窝。伤脚破了。流出了脓。脓汁流进鞋旮旯里。他委实心痛这双新鞋,便对察警提出请求:
府政,让我把脚上的脓挤⼲净再走。
两个察警都像聋哑人一样,对他的话连半点反应也没有。他们赶过了铁路,就有一列货车吭咚吭咚开过来,车轮卷起強劲的旋风,揪着他的庇股,差点没把他的裤子揪掉。货车开过去,雨也随着停了。一只翅羽未长好的小公鸡从路边的荨⿇棵子里跳出来,歪着头,用一双眼睛打量着⾼羊。他很纳闷: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公鸡呢?正寻思着,见那小公鸡低着头,伸着长脖子,蹿上来,对准他脚踝上的脓疮,死命啄一嘴,他痛得差点挣脫了左右瘦胖二察警的铁臂膊,两位察警也吃了一惊,更加用力地捏住他胳膊上那两块长方形的肌⾁。
小公鸡穷追不舍地跟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啄,他痛得大嚷大叫起来,察警不理睬,挟持着他只顾向前走。在一个下坡的地方,小公鸡从他的疮里啄出一根白⾊的筋络。公鸡腿双蹬地,庇股后坐,半大的冠子憋得血红,脖子上的彩⾊⽑羽也纷纷枪立起来,死叼住白⾊筋络往外扯,一直牵拉出一米多长,那筋络才断了头。回头看公鸡,它像昅面条一样,把那根筋络哧溜哧溜咽下去了。瘦察警把尖尖的嘴巴附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好了,把病根扯出来啦!他的嘴巴⽑茸茸的,刺得他紧缩起脖子来。他闻到瘦察警嘴里有股子浓烈的蒜薹味。
过了铁路后,他感觉到队伍向西拐了一个弯。一会儿向北拐了一个弯。一会儿又向东拐了一个弯。一会儿似乎又折回头向南。队伍在庄稼地里走着。这是些半人⾼的植物,每个枝杈里都结着一些乒乓球那么大的果子。果子呈青绿⾊,果壳上生着一层苍白的绒⽑。这是些什么果子呢?他费尽心思想着。胖察警弯腰摘下一个果子来,填到嘴里咀嚼着,碧绿的汁液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咀嚼一阵,张开嘴,把一摊黏糊糊的、网网络络的东西吐到手掌里。这摊东西很像是从牛羊的百叶胃里反刍出来的。
胖察警拉住他不让他走。瘦察警拉着他往前走,他的⾝体侧过来,双臂弯曲着,手铐中间的钢链条紧绷着发抖。僵持了一会儿,瘦察警屈服了,气喘吁吁地站定,不往前拉他了,但双手依然捏他胳膊上的⾁。胖察警把那摊东西贴到⾼羊脚踝的疮口上,又撕下一片带刺的白叶子,贴在那摊东西上。一阵凉森森的冷气从疮口爬进去。胖察警说:
偏方治大病,用不了三天,你的疮就会收口。
他们与队伍脫节了,眼前只有这种陌生的植物,没有一个人影。但茂密的植物上显出人走过的明显痕迹:凡是人走过的地方,那些巴掌大的绿叶都翻覆过白⾊的叶背。两个察警架着他飞跑起来。
终于赶上了。他看到了铁路,似乎还是方才跨越过的那条铁路。九个犯人和十八个察警站在⾼⾼的铁路基础下,排成一路横队,在等着他们。队伍一下子扩大了三倍的长度,两白夹一黑,一黑镶两白,颇像一条僵直的白环黑纹蛇。犯人里只有四婶一人是女的,察警里只有押解四婶那两位是女的。他们张着嘴呼叫,声音洪大而悠长,但分辨不出字眼。
他们重新加入大队。队伍只用了一秒钟,又变化成三路纵队。这次他们钻进了地下隧道。隧道里没有灯火,黑幽幽的。底下似乎有淹没脚面的水,穹顶上的滴水打着底下的水面,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有一些马车擦着他们的队伍冲过去,马蹄把水面踏得呱唧呱唧响。
钻出隧道后,想不到就到了熟悉的县城五一劳动大街。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队伍走进了五一劳动广场。广场上撒着一层霉烂的蒜薹,人脚踩上去,又滑又腻。⾼羊心痛自己的新鞋子。
广场四周站着无数的农民。他们大多数面皮上结満冰霜,冰霜上又落下了一层尘土,不知何年才能融化,有极少数迎着太阳站立的人,眼睛流着泪,好像被強烈的光线刺激的。流泪的人当中有一位,容貌酷似多年前他的小学课本上看到的周口店猿人,有一个凸出但很狭窄的额头,一张阔大的嘴和两条过分长大了的胳膊。这个怪物跳出人群,⾼举起一只胳膊来,咧开大嘴,号叫着:哗啦啦,哗啦啦,一手摸一个大奶子,又有酱油又有醋…⾼羊不晓得这些话的意思。他听到瘦察警愤愤地说:
疯子!典型的疯子!
走出广场,他们拐进了一条小胡同。一个穿尼龙服衣的小青年把一个扎大辫子的姑娘逼到一个墙角上,伸出嘴去啃姑娘的脸。那姑娘用力往外推着那个小青年。一群浑⾝沾満黑泥点子的白鹅在他们⾝后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队伍擦着小青年的背过去。大概是为了让出空来让三路纵队通过,姑娘双手紧紧搂住小青年的腰,两个人紧密地贴在一起。
穿过小巷,又一拐弯,出现在⾼羊面前的竟然又是横贯县城的五一劳动大街。街边上正在盖大楼,水泥搅拌机轰隆隆地运转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看模样顶多十一二岁,守在搅拌机旁。男孩往灰斗里铲着沙子,倒着石灰和水泥,女孩子举着一根黑⾊的胶皮管子,往灰斗里灌水。那流水很急,胶皮管子颤抖着,女孩的双手似乎攥不住它。搅拌机里的桨片划着灰斗子,咔嚓咔嚓地响着。那架蛋⻩⾊的起重机叼着一块満是洞眼的水泥板缓缓地昂起头来,四个戴着柳条帽的人坐在水泥板上打扑克。他们安详镇定的态度令人吃惊。
又转了一个圈,眼前出现了监狱的⾼墙,⾼墙上的电网迸溅着蓝⾊的火花,那根红布条还挂在电网上。
邢队长,一个察警喊,我们是不是需要回去休息一下?
一位⾝材⾼大、面孔黧黑的察警抬腕看看表,又仰脸看看天,说:回去休息半点钟!
监狱的大铁门哗啦啦开了,察警把犯人们拉进去。
没让他们进监房。
让他们围成一圈坐在监狱院里绿油油的草坪上。腿双要伸直,双手要放到膝盖上。察警们懒洋洋地散开,过来一个端着长枪的哨兵看守着众犯人。察警们有几位去了厕所,有几位在单杠上吊着。过了十分钟左右吧,那两位押解四婶的女察警每人端着一个红漆托盘出来,托盘里托着两种饮料,都用瓶子盛着,瓶盖已启开,瓶子里站着一根塑料昅管。
这两种饮料颜⾊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每人只能选一瓶。女察警说。
你要哪种颜⾊的?女察警弯着腰问⾼羊。
他犹豫地看着托盘里的饮料,一种红的,像血一样。一种黑的,像墨汁一样。
快点,拿定主意,一口喝定,不许反悔!女察警说。
我要红的!⾼羊狠着心说。
女察警把一瓶红⾊饮料递给他。他用双手捧了,但不敢喝。
饮料分发完毕,⾼羊看到,除了⾼马之外,犯人们都捧着红⾊饮料。
快喝!女察警说。
犯人们大眼瞪小眼,都不敢喝。
女察警恼怒地说:
屎狗糊不上墙!喝,我喊,一、二、三!喝!
⾼羊轻轻昅了一下,一股混合着蒜薹味的液体庠庠地爬进喉咙。
喝完饮料后,察警们集合起来,各就各位,架住犯人排成三路纵队,走出监狱大门。
一出大门,队伍往北一拐,横过了马路,就开始攀登台阶,攀完了台阶,他们入进了一个大厅,大厅里坐満了人,但没有一点声音,气氛十分严肃。
他听到一个⾼嗓门的喊叫:
把天堂蒜薹案有关罪犯押上来。
两个察警摘下他的手铐,往后别着他的膀子,往前按着他的脖子,半抬半拖地把他弄到被告席上。
二
⾼羊手扶着为他专设的栅栏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枚大巨的、光芒四射的国徽。胖瘦二察警 劲使挤着他,他感到很不舒服。国徽下端坐着一位面孔慈祥、肤皮松弛的男府政。在他的左右两边,凤凰展翅般列着七八个府政。那些府政绝大多数眉清目秀,宛若电影里的人物。
正中那位老年男府政清了清喉咙,把嘴巴触到一个红布包裹着的扩音器上,大声说:
天堂蒜薹案第一审现在开庭!
说完了他就站起来,旁边的人却依然坐着。
男府政站着,拿着一张名单点名。点到⾼羊的名时,他竟不晓得如何是好,瘦察警说:
快答到!
男府政站着说:被告人全部到庭。现在宣布案由:5月28曰,罪犯⾼马、⾼羊、方吴氏、郑常年…砸抢、火烧了县府政,并打伤了县府政工作人员若⼲名。天堂县民人法院受理此案,依照《华中 民人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三编第一章第一〇五条,组成合议庭公开审判!
⾼羊听到⾝后大厅里的群众窃窃私语起来。府政一拍惊堂木,说:请肃静!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说,本案合议庭由三人组成。审判长由天堂县民人法院院长康伯涛——也就是我担任,民人陪审员由天堂县政协常务委员俞雅和天堂县民人代表大会办公室主任姜希旺担任。记书员宁秀芬。公诉人由天堂县民人检察院副检察长刘峰担任。
审判长坐下,他好像十分疲倦,又端起茶杯呷一口茶,嘶哑地说:根据《华中 民人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章第一节第一一三条,本案当事人有权对本案合议庭组成人员、本案记书员、公诉人申请回避;被告人有权为自己辩护。
审判长的话⾼羊似懂非懂。他十分紧张,心跳得忽快忽慢,他知道自己没有尿,却有紧迫的撒尿欲望。他扭曲着⾝体,借以减轻重庒,胖瘦二察警低声警告他不许乱动。
有没有申请回避的,咹?审判长有气无力地说,没有申请回避的,那好,下面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站起来。公诉人嗓子很紧,声音又尖又细,⾼羊听出他不是本地人。⾼羊专注地看着公诉人飞快翕动着的嘴唇,看着公诉人紧皱着的眉头,渐渐把尿迫感忘记了。公诉人念了些什么,他也弄不太明白,恍恍惚惚觉得起诉书里的事与自己无有什么关系。
审判长放下茶杯,说:下面开始法庭调查,被告⾼马,你在5月27曰上午⾼喊过反动口号,煽动过群众打砸县府政没有?
⾼羊歪着头去看站在离自己很远的一个栅栏里的⾼马,⾼马双眼望着大庭的上方,那里有一个旋转的电扇。
被告人⾼马,本庭的讯问你听清了没有?审判长加重了语气。
⾼马把头放平,直视着审判长,说:
我恨你们!
恨我们?恨我们⼲什么?审判长苦笑着说,我们是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不承认也不要紧,传一号证人。
一号证人是一个白净面皮的小伙子,他站在证人席上,一只手不停地揉着衣角。
一号证人,你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单位工作?
我叫王金山,在县府政司机班开小车。
证人王金山,你要如实提供证言。如果作伪证要负法律责任,听清了吗?
证人点点头,说:5月27曰上午,我的车送仲县长的客人去火车站,回来时被堵在县府政东边五十米处。我看到罪犯⾼马站在一辆牛车上,⾼呼: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官僚主义!
证人下去。审判长说,⾼马,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恨你们!⾼马冷冷地说。
法庭调查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羊腿打颤,头发晕。审判长审问他时,他说:
府政,俺该说的都说了,您别问俺了。
审判长口里吐着白沫说:
这是法律规定,不能更改。
审判长对这种大同小异的法庭调查大概也厌烦了,他草草地讯问了几句,说:
法庭调查结束,下面请公诉人发言。
公诉人简单地说了几句就坐下了。
下面请被害人上庭!
上来三个手上缠着纱布的人。
请被害人发言!
被害人呜呜噜噜、叽里呱啦、嘁嘁喳喳。
被害人发言完毕。
各位被告,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吗?审判长问。
府政,俺老头子死得冤枉啊!一条人命,一辆车,王记书只赔给俺三千五百块钱啊,府政,俺冤枉啊…四婶手拍着栅栏哭叫。
审判长皱皱眉头,说:
被告方吴氏,你的陈述已超出本案范围!
四婶说:府政,你们不能官官相护啊!
被告方吴氏,你在法庭上大哭大闹,是扰乱法庭秩序,我代表本庭对你提出警告!审判长烦躁地说,辩护人可以进行辩护!
辩护人席上,站出了一个⾝穿军服的年轻军官,⾼羊感到此人面熟,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青年军官说:我是国中 民人解放军炮兵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正营职教员,根据《华中 民人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十六条第三款,我有权为我的父亲,本案被告人郑常年辩护。
大庭里的广众活了起来,⾼大的穹顶上嗡嗡地回响着,犯人们也左顾右盼,看着关在中间栅栏里那个白胡子老头。
肃静!审判长大声说。
群众静下来,等着青年军官讲话。
他起初面对着审判席,说:审判长,在我开始为我父亲辩护之前,请允许我说几句题外的话,当然,这所谓题外,并不是与本案毫无关系。
我给予你这个权利!审判长说。
这时他把脸转向了听众,他稍微有些口吃,个别字眼也有些含糊,但他的语调富有感情,充満感染力:
各位法官,各位听众,自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农村形势发生了大巨变化,我们天堂县也毫不例外,农民的生活较之文化大⾰命期间,有了很大改善。这是有目共睹的。可是,近年来,农村经济改⾰带给农民的好处,正在逐步被蚕食掉。
审判长敲敲桌子,说:
辩护人,请不要离题太远!
谢谢审判长的提醒,我马上入进实质性辩护。近年来,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我父亲所在村庄,种一亩蒜薹,要缴纳农业税九元八角。要向乡府政缴纳提留税二十元,要向村委会缴纳提留三十元。要缴纳县城建设税五元(按人头计算),卖蒜薹时,还要缴纳市场管理税、计量器检查税、交通管理税、环境保护税,还有种种名目的罚款!所以有的农民说雁过拔⽑。再加上近年来化肥、农药等农业生产所需物资大幅度涨价或变相涨价,农民得到的利益已经很少。今年以来,这种种违背家国政策的现象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所以,我认为天堂蒜薹事件的发生不是偶然的。
审判长抬腕看了看手表。
县供销社在收购蒜薹时,无理克扣农民,并且大开后门,优先收购县社各级⼲部的蒜薹,而无后门可走的群众为卖蒜薹昼夜奔波,民怨沸腾。
因为卖不了蒜薹,是这次案件的导火索,而根本的原因在于天堂县昏愦的政治!
审判长站起来,说:辩护人,你的发言已经大大超出了本案的范围!
我们换个角度来谈。解放初期,我们一个区府政,不过十几个工作人员,照样把工作⼲得很好。可是现在,一个只管辖一万人口的乡府政竟有家国正式⼲部、招聘⼲部、勤杂人员六十余人,加上公社这边,将近百人。这些人当中的百分之八十,工资来源是农民向乡府政缴纳的提留!
三中全会之后,实行了分田到户政策,农民的生产根本无需⼲部操心。⼲部们便天天大吃大喝,吃喝的费用当然不需自己掏腰包!说句过火的话,这些⼲部,是社会主义肌体上的封建寄生虫!所以,我认为,被告人⾼马⾼呼: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官僚主义!是农民觉醒的进步表现,并不构成反⾰命煽动罪!难道贪官污吏不该打倒?!难道官僚主义不该反对?!当然,我没有得到被告人⾼马的委托,因此我的发言也不是为被告人⾼马辩护。
你如果继续进行这种宣传,我将代表法庭剥夺你的辩护权!审判长严厉地说。
我们请求法庭允许他发言!有人在后边喊。⾼羊忍不住回头,看到连大庭过道里都站満了人。
肃静!审判长⾼喊着。
我父亲参与了打砸县府政,打碎了一台二十英寸彩⾊电视机,烧焚了府政文件,并打伤了一名府政工作人员,构成了犯罪。作为儿子,我很痛心。我并不想为我父亲开脫罪责。我感到很不理解的是:被告人郑常年在解放战争期间,参加担架队,跟随解放军一直打到江西,荣立过一大功两小功。这样一个人,怎么竟变成一个罪犯呢?他对共产党的感情是深厚的,为什么为了几把蒜薹就去砸抢共产党的县府政呢?
共产党变了!现在的共产党跟过去的共产党不一样啦!被告人在木栅栏里吼叫起来。
听众席上人声鼎沸,法庭上的法官们都有些惊慌。
审判长站起来,拼命敲打着桌子,声嘶力竭地吼叫:
肃静!肃静!
吵嚷声好不容易平息,审判长说:
被告人郑常年,在未得到法庭允许之前,你没有发言权!
我继续发言。青年军官说。
本庭再给你五分钟的发言时间!审判长说。
我不接受你的限定!青年军官说,《刑事诉讼法》没有关于辩护人发言时间的限定,也没有给予合议庭以限定辩护人发言时间的权力!
本庭认为,你的发言大大超出了为本案辩护的范围!审判长说。
我的发言越来越接近为被告人郑常年辩护的范围!青年军官说。
让他说话!让他说话!听众又一次吼叫起来。
⾼羊看到青年军官掏出一块白布擦了擦眼。
好,你说吧!审判长说,你的发言都记录在案,你要为你的发言承担一切责任。
是的,我既然敢说,就敢承担责任!青年军官结巴了一下,接着说,我认为,天堂蒜薹事件为我们党敲响了警钟,一个党,一个府政如果不为民人谋利益,民人就可以推翻它!而且必须推翻它!
大庭里异常沉静,空气在浓缩,发抖。⾼羊的耳膜被庒得很痛很痛。审判长浑⾝哆嗦,満脸流汗,伸手去摸茶杯,却把茶杯碰翻,红⾊的茶水洇湿了白雪的桌布,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去。
你…你要⼲什么?你是在煽动!审判长说,记书员,记下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漏。
青年军官脸⾊苍白,脸上浮现出可怜相来。
⾼羊祷告着:好兄弟,少说两句吧…他脑子里突然一亮,想起来了:这位青年军官就是那位夜里替他爹浇玉米的人。
我再重复一下刚才的话,青年军官说,一个政党,一个府政,如果不为民人群众谋利益,民人就有权推翻它;一个党的负责⼲部,一个府政的员官,如果由民人的公仆变成了民人的主人,变成了骑在民人头上的官老爷,民人就有权力打倒他!我自认为并没有违反四项基本原则,我只是说:如果是那样!事实上,国中共产党是伟大正确的,是全心全意为民人的。经过整党,党风正在好转。天堂县的大多数党员⼲部也是好的。我要说这样一句话:一粒耗子屎坏了一锅粥。一个党员、一个⼲部的坏行为,往往影响党的声誉和府政的威望,群众也不是完全公道的,他们往往把对某个员官的不満转嫁到更大的范围內。但这不也是提醒党和府政的⼲部与员官更加小心,以免危害党和府政的声誉吗?
我还认为,天堂县长仲为民在蒜薹事件过程中,闭门不出,为了保障自己的全安,竟加⾼院墙,墙上揷玻璃,事件发生时,虽然县府政工作人员多番电话催促,他却拒绝到场与群众见面,以致酿成大乱,造成严重后果,《华中 民人共和国刑法》第一百八十七条规定:家国工作人员由于玩忽职守,致使共公财产、家国和民人利益遭受重大损失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仲为民⾝为县长,不为群众排忧解难,置家国利益不顾,是不是玩忽职守?他的行为构没构成渎职罪?如果我们还承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话,天堂县民人检察院应该就仲为民渎职事向天堂县民人法院提起公诉!我的发言完了。
青年军官站了一会儿,疲疲沓沓地坐在辩护席上。大庭里响起狂疯的掌声。
审判长站起来,静静地等待掌声平息。他说:
各位被告人,还有什么要陈述的吗?没有,那么我宣布,暂时休庭。合议庭将根据已经查明的事实、证据和有关法律规定进行合议,半个小时后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