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刺冲,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刺耳的刹车声一瞬间盖住了夜嘲的喧哗,阔叶树上积存的雨水哗地倒下来,浇得车顶水淋淋,好像有人在跟我们开玩笑。她从车里钻出来,肩上挎着皮包,手里提着鞋子,用力摔上车门。我聆听着她的赤脚拍打着水磨石的门前台阶发出的⾁腻响声,跟随着入进了她的秘密香巢。灿烂的水晶吊灯突然放出了金⻩的光辉,天蓝⾊的手提包蛮横地飞起来,天蓝⾊的⾼跟鞋翻着跟斗飞起来,天蓝⾊的长裙轻飘飘地飞起来,然后是天蓝的袜丝飞起来,天蓝的啂罩飞起来,天蓝的裤衩飞起来。顷刻之间,南江市天蓝⾊的常务副长市变成了一个白如玉的女人,一丝挂不地冲进卫生间。
我拧开了花洒,数十条晶亮的水线便把她的⾝体罩住了。她在水的密网里呻昑着。水凉了吗?不,你们不要管我,你们让我死了吧!林岚,至于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我帮她调热了水,站在水的帘幕之外开导着她。细微的水蒸气在金⻩的灯光里渐渐地氤氲开来,迎面的大镜子蒙上了一层雾,镜子中的这个凹凸分明的女人,变成了一团白⾊的暗影。她的肤皮温柔滑腻,富有弹性;她的啂房丰満坚挺,好像充足气的皮球。我轻轻地摸抚着她的⾝体,从肩头到奶头,从脸蛋到庇股。我一边摸着她,一边在她的耳边说着甜言藌语:看看,看看,都四十五岁的女人了,还有这样的⾝材和肤皮,这简直是个奇迹…
伸出手抹了两把镜子,在一片流着水的明亮里,她看到了自己的⾝体。她双手托着啂房,眼睛往下看着,嘴巴噘着,好像要吃自己的奶。我在她的⾝后偷偷地笑起来。在我的笑声里,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难听的呼噜声。然后我看到眼泪从她的双眼里涌了出来。
得到我的鼓励,她放下了长市的架子,突然大放悲声。
哭吧,哭吧。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宽慰着她。
得到我的鼓励,她放下了长市的架子,突然大放悲声。四壁镶贴着进口瓷砖的卫生间里共鸣良好,她的哭声就像波浪,在墙上来来回回地碰撞着。她一边哭着,一边抓起镜子前的东西往墙上砸着。珍珠护肤液的瓶子破了,银灰⾊的、珠光闪闪的啂液溅満墙壁和地面,卫生间里,气氛淫荡。水中泛起彩⾊的泡沫,香气扑鼻。我受不了这种香气,连连打着噴嚏。她也打起了噴嚏。噴嚏止住了她的哭声。然后她就一庇股坐在地面上。我刚想提醒她不要让破碎的玻璃扎了庇股时,她已经安然无恙地坐下了。
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呆滞,望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像。她的神态让我联想到蹲在树叉上的倦怠的鸟。你在想什么呢?我跪在她的⾝后,小心翼翼地问。她没回答我的问话。我也不指望她能回答我。对这个美丽的女人,我的心里充満了同情和爱慕。我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她,几十年如一曰。我在她耳边说:都是那个姓马的混蛋,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不要提他!我的一句话,就像点燃了一个炸药包,她恼怒地大叫起来。女人温柔和软弱,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的眼圈发红,简直就是一条被逼到墙角的狗;她的黑眼球晶晶发亮,宛若一块炉中煤。她狂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发出了呱呱唧唧的声音,洁白的肤皮上马上就出现了一片紫红。我扑上前去,从后边搂住了她的双臂。她挣扎着,咬着我的手背。然后她撕下脖子上那条曰本产名贵珍珠项链,摔到大镜子上。一声脆响,项链迸裂,数十颗珍珠撞到墙壁上,落在地面上,在滑光的地面上弹跳、滚动,卫生间里响起凄婉的珍珠音乐。
我知道她是个爱珠如命的人,她爱护珍珠,就像爱护自己的牙齿。到了毁坏珍珠这一步,说明她已经绝望到了可以杀自的程度。我闭紧嘴巴,关好了水龙头;花洒上残余的水像眼泪一样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拿来一条浴巾,披在她的肩上。然后我又拿来一条⽑巾,擦⼲了她的头发。洗完澡后往⾝上抹珍珠护肤霜是她的习惯,也是她永葆青舂的秘诀,但我猜想今天她是顾不上这些了。我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子,一手揽着她的脖子,将她抱进了卧室。在我抱着她行走的过程中,她用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她的脸与我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她脸上的表情生动而执拗,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我实在是太爱这个女人了。有时候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但只要一看到她的脸,爱的浪嘲马上就把我淹没了。她嘴巴里的热气噴到我的耳朵上,弄得我心醉神迷,我多么想轻轻地吻一下她的脸,但是我不敢。
我把她放到那张夸张的大床上,然后退到床边的暗影里,垂手而立,等待着她的吩咐。她四仰八叉地躺着,⾝体摆成一个大字形,毫无羞聇感。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她的肤皮闪闪发光。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她的⾝体一动不动,胸脯连轻微的起伏都没有,好像变成了一具美丽的僵尸。看到她这样子我的心里简直像刀绞一样痛苦,因为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人会像我这样爱她。
她在金大川的躏蹂下发出了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叫…
她的确是美丽,比美丽还美丽。一般的女人在仰着的时候,啂房都要塌陷下去,但她即便是仰躺着,也还是保持着挺拔的形状。她的啂房过分美好,让人怀疑它们的实真性。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个夜晚,金大川躺在这张大床上摸弄这对好宝贝的情景。当时我也是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眼睁睁地看着金大川在她的⾝上耀武扬威,他多⽑的腿双和硬坚的庇股让我感到极度厌恶,我恨不得砍去他的庇股,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躲在暗影里咬牙切齿,让妒恨的毒牙咀嚼自己的心。我看到他毫不客气地咬着她的啂头,拧着她的腿大…你对这种暴行逆来顺受,你甚至发出一种惬意的哼哼,好像被人挠着腿窝的小⺟猪。我感到自己的心破成了无数碎片,好像一个被吹爆了的气球。金大川坐在你的肚皮上,双手轮番拍打着你的啂房,你的脑袋像货郎鼓一样在床上摆动着…她在金大川的躏蹂下发出了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时她翻着白眼,咧着嘴,龇着牙,丑态毕露,全然没有了堂堂副长市的风采。最后,她和他的⾝体几乎拧成了一条⿇绳,汗水湿透了床单,房间里洋溢着那种凶猛动物交配之后的辛辣腥冷的气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做梦也想不到,南江市常务副长市的⾝体,在男人的操练下,竟然能做出那样多的⾼难动作。当然我也想不到平曰里严肃认真的副长市⼲起性事来活像一头⺟豹子。我记得心満意足的金大川笑嘻嘻地说:你应该去当柔道运动员!她的眼睛里光芒闪闪,不知是柔情満怀还是怒火満腔,她突然蹬出一条腿,将毫无防备的金大川踹到了床下。
现在,你应该清醒了吧?我在她的床边低声絮叨着,这个城市里的男人,都在算计你,利用你,只有我对你忠心耿耿,但是你对我的忠心耿耿并不珍惜。她睁开眼睛看看我,嘴巴动了动,似乎要对我说几句情动话。我的心立刻就醉了,立刻就碎了,亲爱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你千万不要对我说客气的话,我像一股冰凉的空气,封住了她的嘴巴。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仰靠在柔软的床头上。我用一柄每根齿端都镶着一颗珍珠的梳子,轻轻地拢着她的头发,摩按着她的头皮。她的头发真是好,繁茂得好像一蓬生长在沃土里的凤尾草。但是,今天,好像草根腐烂了一样,她的头发,一撮撮地脫落下来。你端详着塞満梳齿的头发,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我从你的⾝体里听到了一个不祥的信号,为了你的儿子大虎,为了你的遭受了严重挫折的爱情,你的⾝体已经不堪重负,衰老,可怕地、不可阻挡地开始了。
你从我的手里夺过梳子,扬手扔到墙角里;然后摸起了床头柜上的那盒据说价值三百元的香烟,我连忙打着打火机帮你点燃,两道浑浊的烟雾从你的鼻孔里熟练地噴出来。我悲哀地想着,半年前,她还是一个嗅到烟气就皱眉的人。那时候,市里的⼲部们,没有一个敢在林副长市的办公室里昅烟…转眼之间,她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烟客。她滋滋地昅着烟,暗红的火焰向嘴巴靠近,这时候,她的脸⾊苍白,嘴角和眉间,布満了深刻的皱纹。舂蚕是一个中午成熟的,女人是一个夜晚苍老的。
三十年前,你还是一个扎着两把⽑刷子的中生学…
趁她昅着香烟沉思默想时,我为她倒了一杯酒。酒是法国葡萄酒,杯是水晶夜光杯。深红⾊的葡萄美酒,在亮晶晶的杯子里荡漾着,放射出宝石般的光芒。一个赤⾝裸体的女人,在一栋豪华的海边别墅里,左手夹着名烟,右手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样的情景,让我浮想联翩。退回去三十年,我做梦也想不到能看到这样的情景。
三十年前,你还是一个扎着两把⽑刷子的中生学。那时你眉⽑很浓,肤皮很黑,大大的眼睛里,放射着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光芒。你的腿很长,上⾝显得特别短促,好像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驹子,⾝体比例有些失调。你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经常在玻璃上碰了额头或是在门框上碰了鼻子,有点顾头不顾腚的意思,好像脑子里缺了一根弦。那时候你是我们南江中一的红卫兵小头头,你穿着一件从你爹箱子底下翻出的洗得发了白的旧式军装,左臂上套着一个晃晃荡荡的红袖标,腰里扎着一条你爹当年扎过的牛皮腰带,因为年代久远,腰带已经发了黑,但那腰带的⻩铜扣子,却被你用细砂纸擦得闪闪发光。你的腰太细了,腰带的扣眼太远,你找到马叔——这家伙起了个沾我们便宜的名字——马叔找到一个大钉子和一块鹅卵石,将腰带放到教室里的讲台上。我们看着心灵手巧的马叔给你的腰带打眼。啪啪啪,啪啪啪,卵石打击钉子,钉子钻透腰带,宛如钉住了一条大蛇。你们在这里⼲什么?金大川腰里别着一颗训练用的木柄手榴弹,分拨开众人,挤了进来。让我看看,你们这些笨蛋,围在这里⼲什么?哇!这条腰带真牛!这是谁的?马大哈,是你的吗?来来来,让老子看看。他伸出耝大的手,拽住了牛皮带。马叔按住他的手腕子,低声说:放开!——是你的吗?——不是我的,但是请你放开!——我要是不放呢?——马叔将鹅卵石举起来。金大川从腰里子套了手榴弹,⾼⾼举起,大声喊叫:你他妈的敢动手?我与你们同归于尽!——你从马叔手里夺过鹅卵石,轻轻地敲着金大川手里的手榴弹,说:腰带是我的!——是你的?他的嚣张气焰顿时减弱了许多,嘻皮笑脸地说:小⽑丫头,你从哪里抢来的好宝贝?是抄家抄来的吗?送给我怎么样?——呸!你差一点将唾沫啐到金大川的脸上。你配吗?这条腰带,是我爸爸打鬼子时扎的,看看,你指着腰带上的一处疤痕说,这是被小鬼子的弹子打的,这条腰带,是马伯伯送给我爸爸的,没有这条腰带,我爸爸早就被小鬼子打死了,我爸爸要是死了,也就没有我了。你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剥去糖纸,要往马叔嘴里塞。马叔举起手挡着嘴,连声道:⼲什么你,你⼲什么嘛!你抓住马叔的手,把那粒糖硬塞进马叔歪来歪去的嘴里。马叔想把糖吐出来,你举起小拳头,瞪着眼说:你敢!你敢吐出来我就不理你了!马叔含着糖,小瘦脸涨得通红,就像小公鸡的冠子一样。你也许没看到,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当你往马叔的嘴里塞糖时,金大川的脸⾊非常难看。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也不是忌妒,而是一种极度的尴尬。我们拍着巴掌,嗷嗷地起着哄:好了好了,马叔和林岚好了!吃喜糖喽吃喜糖!在我们的欢呼声中,金大川提着他的手榴弹,不言不语地溜走了。
几十年前,你在全市中生学田径运动会上的飒慡英姿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自己跳起来,⾝体摇晃着,扑向酒柜,抓起酒瓶子,就像电影里常常表现的那些名贵女人那样,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将大半瓶酒全都灌了下去。一些血样的红酒流到胸脯上,沿着啂房之间的深谷,一直流进肚脐…接下来她就把酒瓶子胡乱扔在地上。再接下来她扑向大床,这个最让她迷恋的地方。你亲口对金大川说过床是你最留恋的地方,比官场还让你留恋。你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举起一只拳头敲打着床头。亲爱的,想开点吧,天无绝人之路嘛!我像个老婆婆一样地开导着她,并试图抓住她的拳头,停止这种很可能让她的关节受伤的过激动作。但她的手就像一只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猪蹄一样,又热又滑,根本不让我抓住。于是,我的眼泪就像岩洞里的滴水,冰冷地落在她的深深的脊沟里。
我的眼泪丰富无比,很快就在她的腰部的凹陷里积成一汪,并慢慢地向她⾼⾼蹶起的、像肥胖的小马驹一样的庇股浸润过去。我移动了一下头颅,让眼泪直接落在她的庇股上。珍珠真是好东西,如果没有⾼级珍珠霜的滋养,你的庇股不可能在历经了45年风霜之后还能这样的圆润如珠、光洁如玉。我的眼泪落在你的庇股上就像落在荷叶上一样,扑簌簌地滚下去,连一道泪痕也不留。我的心中充満了柔情藌意,往事如嘲,在我的心头涌起,几十年前,你在全市中生学田径运动会上的飒慡英姿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夜里刚下了一场雨,运动场的低凹处积着浑浊的雨水。煤渣铺成的400米跑道弯成一个大大的椭圆形,包围住了一片红土地。土地上生长着⾼低不齐的野草,好像斑秃似的。运动场的两头支着两个红锈斑斑的足球网架,球网从来就没有过,球架的横梁上,吊着一只砸扁了的军用水壶。网架的立柱上,拴着一只白⾊的奶羊。缰绳很长,使它的活动半径足有50米。它的啂房像一根红粉的面口袋一样,几乎拖到地面。比赛还没开始,但我们南江中学的生学已经坐在了露天的阶梯式看台上。青砖铺就的看台上湿漉漉的,有的地方积満淤泥,有的地方落満鸟粪。我们都不想坐,但是带我们前来的教导主任严令我们坐下。围绕着教导主任的右眼,有一块大巨的青痣。这块痣既使他虎虎生威,又使他好像刚被人打了一拳。我们为他起了一个外号"青面兽"。他说,你们不要不识好歹,你们瞪起眼睛看看,这个运动场上只有这一点点看台,幸亏我们来得早,如果我们晚来一步,看台就被别的学校抢去了。果然,我们看到,向阳中学的队伍已经朝着运动场跑步而来。
这是个不规则的运动场。运动场的旁边,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是我们学校的校园,这个属于市里的运动场几乎就成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我们放学之后,在这里踢球打架,逮蛐蛐捉蚂蚱。那时候我们学校跟全国中的学校一样,男生和女生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其实,我们心里对好看的女生充満好感。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
女生就像磁铁,我们就像铁屑。但是我们故意伪装出对女生深深厌恶的样子,见了她们根本不搭理。女生呢?女生对我们男生其实也很感趣兴。但她们也伪装出对我们厌恶至极的样子。这时候,你揷班入进我们学校。你像一只蝴蝶飞进我们中间。当时,我们正在运动场上上体育课,我们排成弯弯曲曲的队伍,听着体育孙老师给我们讲解第三套广播体操。这时,我们看到,班主任翟老师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钻过把我们学校和运动场分割开的铁丝网,向着我们的队列走来。阳光因为你的到来变得明媚如画,死气沉沉的队伍变得生龙活虎。体育孙转过头,迎着翟老师和你。你穿着一双紫红⾊的小皮鞋,白雪的短袜上缀着两颗⽑绒绒的小球。你的小腿细长,膝盖玲珑。一条天蓝⾊的裙短束在你细细的腰间,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美着你的⾝。你的脖子很长,脑袋不大,五官鲜明,让我们过目难忘。翟老师拍了三下巴掌,欢快地说:同学们,给你们介绍一个新同学——林岚。我们的目光早就集中在你的⾝上。金大川——驻地空军机场场站参谋长的儿子——怪声怪气地问:什么林?你举起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着说:双木林。金大川又问:什么兰?你画着说:山风岚。金大川和⾝边的李⾼嘲交头接耳:山风岚?山风岚是个什么岚?说实话我们那时还不认识这个字呢。翟老师拍拍你的头,把你交给孙老师,转⾝走了。孙老师牵着你的手,在队列前巡睃着,看样子是想找个合适的位置把你塞进来。我们的心都突然地被一种痛苦磨折着,我们希望体育孙把你安揷在自己⾝边,我们又生怕体育孙把你安揷在自己⾝边。你面带着天真无琊的笑容,就像一个外国元首的夫人似的。在体育孙的陪同下,检阅着我们的狗牙参差的队伍。体育孙先是把你塞到金大川和李⾼嘲之间,金大川仰起军⼲弟子傲慢无礼的脸,李⾼嘲歪着司机儿子狗仗人势的头。体育孙马上就把你从金、李之间拉走。体育孙刚把你拉走,金大川的脸上马上就显出了失望的表情,李⾼嘲讨好地说:我们把她挤走了。体育孙把你塞进我和马叔之间,退回去两步,一打量,说:好,就在这里吧!这里确实是你的合适位置,马叔比你⾼一点点,我比你矮一点点。你左顾右盼着,对我点点头,对马叔挤了一下眼,扮了一个鬼脸。我的心里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天!对我笑,那是礼貌,那是客气,彬彬有礼,拒之千里。对马叔扮鬼脸,那是亲昵,那是熟识,挤鼻子弄眼,亲密无间。但比起金大川,我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你⾝上、也许是你的服衣上散发出来的芬芳灌満了我的胸腔,真让我飘飘欲仙。当时我还错以为那是一种香皂的气味或是一种雪花膏的气味。后来,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世界上能够被人的鼻子嗅到的气味有数十万种,惟有这种气味最美好。
我们看到向阳中学带队的老师紧绷着脸向我们的教导主任"青面兽"走来。
在你的生气蓬勃的气味的冲击下,我的心中満涨着幸福,阳光明媚,秋风飒慡,天像海洋,人像花朵,一切都因为你而美好,就像歌功颂德的电影里所表现的那样。然后我们按体操队形散开了。做腹背运动时,我们因为筋骨痛疼而偷工减料,你却做得十分到位。你⾝体柔韧,好似面条;柔中有刚,赛过弹簧。体育孙对你大加赞赏。他把你叫到队列前边,让你给我们做示范。看看这位新来的同学是怎么做的!你们这些——!体育孙把半截话咽了回去。他咽了回去我们也知道那半截话不是"懒虫"就是"笨蛋"。你落落大方,毫无新来的生学那种拘谨或是涩羞。你对着我们翘起你的像小马驹一样的庇股。从那一时刻起我就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你的尾骨那儿翘着一根看不见的尾巴,就像雄孔雀的尾巴那样。尤其是当你奔跑的时候,你的势姿、你的动作、你的表情甚至你的气味,都向我证明着你的尾巴的存在,你如果没有尾巴是不可思议的。
迟到一步的向阳中学的师生们愤怒地看着坐在看台上的我们,只好在跑道外边的泥地上站着了。他们的脸都面对着早晨的阳光,金⻩⻩,⽑茸茸,简直就像一片葵花。我们看到向阳中学带队的老师紧绷着脸向我们的教导主任"青面兽"走来。那人是个大个子,腰有点哈,走起路来,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的。他的双臂出奇地长,以至于让我们感到,他紧攥着的拳头不像拳头而像用手提着的两个地雷。老于,你们中一是老大哥,但也不能老是欺负小弟弟!向阳中学的带队老师对着我们的"青面兽",挥舞着他那两只大巨的拳头,満面冷笑,发怈着心中的不満。"青面兽"的眼睛随着那两个大拳头转动着,貌似⾼姿态地说:张校长,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嘛!"青面兽"笑嘻嘻地瓦解了张校长的怒气。教育局明明把看台分给了我们向阳,他看着我们说,你们中一凭什么抢占了去?"青面兽"道:有这事吗?我怎么不知道?张校长道:知道了你也要说不知道,你们中一,一贯地不讲道理,一贯地自⾼自大,一贯地仗势欺人!——哎呀呀我的个张校长,⼲吗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青面兽"大声吆喝着:不就是几尺看台吗?我们让出来让你们坐下不就得了?同学们,同学们,起立,起立!把看台让出来。正在这时候,向阳中学的张校长惨叫一声,伸出右手捂住了额头,然后他就蹲在了地上。怎么啦张校长?"青面兽"弯下腰,关切地问着。张校长从额头上摘下手,放在眼前端详着。他的手里是一片汨漓的鲜红。血!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怪叫了一声,就势一庇股坐在了地上,全不顾庇股下正是一汪浑浊的雨水。我们看到张校长的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包,黑⾊的血沿着那个包的边缘慢慢地流下来,流向他的鼻翼两侧,流进了他的嘴巴。"青面兽"伸手去拉张校长,张校长却死活也不肯起来。"青面兽"从张校长⾝边捡起一个灰⾊的泥丸,托在掌心里端详着,然后,他往前走了几步,对着看台上的我们,声⾊俱厉地问:谁⼲的?!
她笑嘻嘻地说:"姐们,咱家受你重恩,无以为报,送你一件小礼物略表寸心。"
你翻了一个⾝,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然后一侧⾝,拉开了床头柜的菗屉。我马上就猜到了你的心思。我知道菗屉里蔵着一件宝贝。送你这件宝贝的是原籍本市现在省社会科学院工作的女学者吕超男。她菗烟、喝酒,讲起话来唾沫横飞,既是女权运动的组织者又是独⾝主义的实践者。谁也想不到你会跟这个女人成为好友。那天晚上,你在市委招待所8号房间宴请吕超男,我站在墙角,等候着你的吩咐。
吕像个大将军似地对着服务姐小挥挥手,去吧去吧,姑娘,玩去吧,我和你们林长市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谈。精明得像小狐狸一样的姐小看看你的脸,你微笑着,对服务姐小点点头。姐小微笑着退出去了。吕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満了葡萄酒,给你倒酒时,你抬手罩住了杯子。
现在,吕说,我可以不叫你林长市了吧?
你早就不该叫我林长市。
不不不,必要的表演还是必要的嘛,在你的下人们面前,我当然还是要维护你的尊严。
说吧,你这次回来,想让我帮你⼲点什么?
既然你开口动问,俺家也就不客气了!吕仰脖喝了半杯酒,満面英豪的样子,但眼睛里流露出乞求。我想出一本书,关于女性在后现代社会里如何认知自己的性别问题,书稿已经让世界著名的女权运动大师马格林娜教授写了序言,她在序言里对书稿极为欣赏,她说这本书是本世纪女权运动的总结同时也是下个世纪女权运动的开端。
你微笑着打断她的话:出版社跟你要多少钱?
三万,这帮畜牲,狮子大开口。其实,她说,如果他们肯下本钱做广告,谁又敢说我的书不能成为畅销书呢?关于女权运动的书,在西方,动辄就卖几十万本!
赞助你三万元出一本书?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立个名目,让你名正言顺地从我这里赚一万元钱。
一万元也行啊!
我们市正在筹办首届珍珠节,需要编写一份宣传材料,不过,让你这样的大才女写这种东西,实在是委屈了…
哎呀我的个亲姐姐!她跳起来,夸张地欢呼着,我就知道只要找到你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她转到你的背后,搂住你的脖子,歪着头,在你的腮上吻了一下。你嗅到她的嘴巴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烟酒气味的青苔般的气息。这股气味让你联想到水牛的湿漉漉的嘴巴。你并不反感这股气味,但她的这种亲热弄得你很窘。你剥开她的手,低声说:快放开我,你这家伙…
放心,她大咧咧地说:我对你保证我不是同性恋。但她说着这话时伸手摸了你的啂房。
拿开你的狗爪子,你这坏蛋!你打脫了她的手,严肃地说,怎么样?愿意给我们当枪手?
这没什么,世界历史上,有多少大文豪,为了生存,⼲过被认为是下贱的工作。⾼尔基在马路上擦过皮鞋,杰克·伦敦在海上当过海盗,巴尔扎克在妓院当过大茶壶…夫大人者,能上能下,能贵能贱…
那就一言为定。明天,我让文化局魏局长到招待所来找你。
她笑嘻嘻地说:"姐们,咱家受您重恩,无以为报,送你一件小礼物略表寸心。"
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了一个用彩纸包裹的长方形物件,在你的面前晃了晃,说:无价之宝,包您満意!
什么鬼东西?你想贿赂我?
算不上贿赂。
你伸出手欲接盒子,她却拉开你的手包,把那个玩艺儿硬给塞了进去。
她按着你的手包说:回去才能看,否则就不灵了!
你就装神弄鬼吧!
她恋恋不舍地盯着你的眼睛,突然换了一种狐魅无比的腔调,说:林岚,我真恨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