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炮
雄壮的音乐声中,数千只肥胖的⾁鸽,扑棱棱地飞向了七月的天空。紧跟着鸽子们飞上去的,还有数千只彩⾊的气球。鸽子从庙宇的上空飞过,十几片灰⾊的羽⽑落下来,与那些沾了血污的鸵鸟羽⽑混在一起。未遭厄运的鸵鸟们拥挤在大树下,好像大树就是它们的保护伞。那三只被⻩豹残害的鸵鸟,横尸庙前,触目惊心。兰老大站在庙门前,仰脸看看天上那些在北风吹拂下正向南方移动的气球,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一个面⾊红润、头发白雪的老尼,在两个年轻尼姑的搀扶下,从庙堂后边转出来,在兰老大面前立定,不卑不亢地说:这位施主,唤老尼前来,有何吩咐?兰老大抱拳至胸前,深深地做了一个揖,道:师太,我妻子沈瑶瑶暂居贵庵,有劳师太照应。老尼道:施主,瑶瑶女士已经落发为尼,法号慧明,望施主不要打扰她的清修,这也是她的意思,托老尼向施主转达。三个月后,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交给施主,请施主到时前来领取。老尼告辞了。兰老大掏出一张支票,说:师太,我看到贵庵年久失修,愿捐一笔款修缮庙堂,望师太笑纳。老尼合掌胸前,道:施主慷慨捐赠,功德无量,菩萨保佑施主福寿安康!兰老大将支票递给老尼⾝后的年轻尼姑,那尼姑笑盈盈地接了,低头一看数额,惊讶得眉⽑飞舞起来。我看到,这个年轻尼姑杏眼桃腮,红唇白牙,青青的头皮,焕发着青舂气息。站在老尼⾝后的另一个年轻尼姑,嘴唇丰満,眉⽑漆黑,肤皮 滑光如玉。我很为这样的女子当了尼姑遗憾。大和尚,我知道这种想法十分鄙俗,但我必须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否则我的罪恶会更加深重,您说对吗?大和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大会进行第五项:团体操表演开始——主会场上的大喇叭又惊天动地地轰鸣起来——第一章:凤凰来仪,百兽率舞。主会场那边一阵喧哗,接着就宁静下来。喇叭里放出古朴的音乐,听起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我看到兰老大近乎痴迷地看着老尼姑师徒三人的背影。灰⾊的僧衣,白雪的衣领,青白的光头,看上去是那样的清慡。两只彩⾊的凤凰,在会场上空盘旋着,营造出⾼贵神秘的气氛。我早就听说,这次⾁食节因为是第十届,格外隆重,开幕式上将有精彩的表演。这两只由⾼手风筝艺人扎制而成在空中拖曳着长尾巴盘旋的凤凰,就是一个精彩的细节吧。至于百兽率舞,我相信那会是真兽和假兽联合上场。双城市什么兽都有,但缺少麒麟,就像什么鸟都有,就是缺少凤凰一样。我还知道,老兰的华昌骆驼舞蹈队必将在这场舞蹈中大显⾝手。老兰的鸵鸟舞蹈队惨遭瓦解,真是可惜。
老兰几句奉承话,使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体膨胀,一瞬间就取得了与大人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在他们频频⼲杯时,我也把自己面前那个盛水的白碗倒空,伸到⺟亲面前,说:
"请给我一点酒。"
⺟亲惊讶地说:"怎么,你也要喝酒?"
父亲说:"小孩子,不要学这些⽑病。"
我说:"我的心情很好,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好的心情了,而且我也看出了,你们的心情也很好,所以,为了庆祝我们的好心情,我要求喝一点酒。"
老兰眼睛发着光,说:
"绝妙啊,小通贤侄。言之有理,顺理成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人,不管年龄大小,绝对有了喝酒的权利。来吧,我给你倒上。"
⺟亲说:"兰大哥,您别怂他,他担当不起。"
"把瓶子给我,"老兰说,"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不能得罪。一类是那些青皮流氓光棍汉,属于流氓产无阶级吧,这些人站着一根躺下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家有业的人、有根有后的人、有权有势的人,都不敢跟他们较劲。还有一类就是那些其貌不扬的、流着⻩鼻涕、灰腚瓦爪的、像癞皮小狗一样被人用脚踢来踢去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成为土匪、強盗、大官大将的可能性比那些有礼有貌、衣衫整洁的好孩子大得多。"老兰往我的碗里倒了一些酒,说,"来吧,罗小通罗先生,老兰敬您一杯!"
我豪迈地端起碗,与老兰手中的酒杯相撞,瓷与玻璃,发出了异样的响声,是那样赏心悦耳。老兰一饮而尽,说,"先喝为敬!"然后将酒杯倒过来,显示他的忠实,"我⼲了,您随便。"他继续说。
我的嘴唇未触及酒之前就嗅到了浓烈的、辛辣的、刺鼻的酒气,感觉有些不妙,但还是极其奋兴地喝了一大口。我感到口腔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然后这火就顺着咽喉,一路燃烧着、燎烤着,滚到我的肠胃中去了。⺟亲把我的碗夺过去,说:
"行了,尝尝滋味就行了,长大了再喝。"
"不,我要喝。"我伸出手去,讨要我的酒碗。
父亲担忧地看着我,但是他没有表示态度。老兰把酒碗接过去,将碗中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说:
"贤侄,能发能收,才是男子汉的气魄。我分你一杯,剩下的,你⼲了。"
他的酒杯和我的酒碗第二次碰在一起,一声响亮,各自⼲了。
我很好,我对他们说,我感觉很好,我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感到要漂起来了,不是飘,不是在风中飘,在风中飘的那是鸡⽑;我是在水上漂,我是一颗圆溜溜的西瓜在河里漂…我的眼睛,忽然地被娇娇妹妹的油腻腻的小爪子昅引了过去。我这才想到,在我们大人们⼲杯敬酒的时候,竟然把这个水晶一样透明的、千娇百媚的小妹妹忘记了。但我的妹妹是十分聪明的,就像她的哥哥我罗小通一样地聪明。在大人们闹腾时,她遵循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古训,不用筷子,用那别别扭扭的玩意儿⼲嘛?用手,朝着那些盘子里的⾁鱼或是其他的好吃的东西,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偷袭。她的手上全是油,两个腮帮子上也是油。当我注视着她时,她对我一笑,十分地媚妩可爱。我的心中温暖无比,连每到冬天就长満冻疮的脚也仿佛浸泡在热水里,⿇⿇庠庠的可喜。我捏起凤尾鱼罐头中最漂亮的一条凤尾鱼,将⾝体探过圆桌,把鱼举到妹妹脸面的上空,说:"张嘴!"妹妹扬起脸来,顺从地张开嘴巴,像小猫一样把鱼呑了。我说:"放开肚皮吃吧,妹妹,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已经从苦难的泥坑里爬上来了。"
⺟亲不好意思地对老兰说:"这孩子,醉了。"
"我没有醉,"我说,"我真的没有醉。"
"有醋吗?"我听到老兰鼻子瓮瓮地说,"弄点醋给他喝。如果有鲫鱼汤最好。"
"到哪里去弄鲫鱼汤?"⺟亲用无奈的口气说,"连醋也没有。让他喝碗凉水觉睡吧。"
"这怎么能行?"老兰抬手拍拍巴掌,那个被我们遗忘了的⻩豹真像匹豹子那样,迈着轻捷矫健的步伐,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如果不是他开门时放进了清冽的冷风,我们会以为他是从天上降下来的或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老兰的嘴巴,等待着老兰的命令。"去,"老兰低声但威严无比地说,"去弄一盆鲫鱼汤,要快,再让他们煮两斤鲨鱼⾁饺子来,汤先来,饺子随后。"
⻩豹答应了一声,随即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在他开门关门那一瞬间,一九九一年一月三曰晚上的寒风携带着雪凝大地的气息和満天星光的气息扑进了我们的屋子,使我感受到了大人物生活之神秘庄严与令行噤止。⺟亲十分歉疚地说:"这怎么是好,本来是我们请您吃饭的,怎么好让您再去破费?"
老兰慡朗地笑着,说:"杨玉珍啊,你怎么还没看出来呢?我是借着这个机会巴结你的儿子和你的女儿呢,我们都是将近四十的人了,还能蹦跶几年?世界是他们的,再过十年,就该他们施展本领了。"
父亲倒了一杯酒,郑重地说:"老兰,过去我不服你的气,现在我服了,你比我行。从今之后,我跟你⼲。"
"咱们俩,"老兰用一根食指指指父亲,然后指指他自己,说,"咱们两个,是一路货⾊。"
在这个难忘的晚上,我的父⺟和老兰都喝了很多酒。他们的脸都改变了颜⾊:老兰的脸越喝越⻩,父亲的脸越喝越白,⺟亲的脸越喝越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