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5)
第十四章(5)
“回家再揭你⽪。”小环说着,拿起凑成一堆的小钞从纫机后面走出来“来,拿去吧。”张铁走到小环面前已意识到上当了。小环一手抓住他的⾐裳前襟,一手同时往后一伸,抄起纫机上的木尺。
“你捡不捡?!”
张铁眼睛眨巴着。
周围已围了几十号观众,居委会的四五个女⼲部全层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
这时一个外地口音说:“让一让!让一让!”
人们不情愿地让了一让。被让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人,⼲部模样。他仰头对几个女⼲部说:“我是省政民厅的,居委会在哪里?”
五个女⼲部马上对下面吼叫:“朱小环,回家打孩子去!让省里导领同志看着影响坏透了!”
小环把大孩张铁往那一块钱钞票的方向拽了拽。
“捡!”
省政民厅的⼲部飞快地从“三娘教子”的戏台穿过,上楼去了。
张铁因为需要小环兜里的钱和地上这—块钱,在小环颤颤悠悠的木尺下弯下。他的脸⾎红,充満丧失民族尊严的痛苦。他的手碰到钱的时候,有人小声笑了,他的手又缩回来,木尺却摁在他后脑勺上,他⾼低不是,人们大声笑了。
张铁把钱仔细数了数“还缺两块!”
“对不起啦,你妈和你小姨⼲了一上午,就挣了这点儿。”小环的纫机轻快地走动。
“那你让我拿什么去换胎?”张铁问。
楼上一个女⼲部伸出头来,叫道:“竹內多鹤!你上来一下!”
小环抬头问:“啥事?办公室不是给你们扫⼲净了?”
“省政民厅的同志要跟她说话。”女⼲部说。
小环觉得她的客气口吻十分可疑。
“不上去。省政民厅首长有什么话,下来说,竹內多鹤也叫朱多鹤。她有个姐叫朱小环,有人要把朱多鹤卖了,她姐想跟着分点钱!”
一会儿。五个女⼲部都趴在栏杆上劝说,要竹內多鹤上去,是好事情。
小环懒得回答,只是一心一意踩纫机,打手势让多鹤安心钉纽扣。什么都由她来对付。
省政民的⼲部下了楼,旁边陪着五个女⼲部。小环和多鹤看着他们。
女⼲部们轰似的把围观的人都吆喝开了。大孩张铁正要离开,一个女⼲部叫他留下。
省政民厅地⼲部拿出一封信,是⽇文的。他把信递到多鹤手里。同时跟小环说:“竹內多鹤的情况我们了解得很详细,信从黑龙江一直转到我们省。”
小环看多鹤两只乌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个个地嚼、呑。
省政民厅的⼲部又跟小环说:“和田中首相来的随行人员里面,有一个护士,叫做什么久美。这个久美一来就打听竹內多鹤。当然是打听不到的。她回⽇本前,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国中 府政地,说竹內多鹤当年怎么救了她;另一封信,就是这封。”
小环对叫做久美的三岁小姑娘十分悉。多鹤讲的那个悲惨的故事里,久美是主角之一。再看看多鹤。那断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续了起来,她的眼泪成双成对地飞快落在久美的字迹上。
政民⼲部说:“真不好找。不过找到就好了。”
居委会女⼲部们都站在旁边,都觉得政民厅弄来一件让她们为难的事。原来竹內多鹤是敌人。现在政治面目模糊了,今后谁冲厕所?
张铁也认为自己面临一道难题:这些年他习惯了非⽩即黑地事物,看看省政民厅⼲部对多鹤的态度。不黑不⽩。他以后拿什么脸子面对小姨多鹤?
小环早早收了摊子。陪多鹤一块儿回家。这是多鹤的重大⽇子,她得陪她感慨感慨、叹息叹息。多鹤却忘了⾝边还走着小环,两手捏着那几张用她自己的语言写的信笺,走几步。又停下看看。路上行人看这个四十多岁地女人毫不害臊地边走边流泪,都当成一道热闹看。
进了家门,多鹤仍然没有注意到跟进门来的小环,自己坐到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
小环做了一盘炒⾖腐⼲,一盘红烧茄子,一盘⻩⾖芽烩虾⽪,一盘木耳炒金针。这是多鹤的重大⽇子。
张铁、张钢坐在桌边,浑⾝长刺似的不知该拿这个似乎有了新⾝份地小姨怎么办。小环给多鹤夹菜。看着她泪汪汪的,有形无魂地咀嚼着。小环朝两个直着眼端详多鹤的男孩瞪了一眼。
多鹤几乎什么也没吃,又去台上呆着了。黑子不放心她。坐在她⾝边。她低声跟黑子讲的话大家谁也听不懂。黑子是懂得的。黑子的理解跨过了国中话、⽇本话。
小环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二孩张钢进来了。不知怎的,他摸抚了一下小环地肩膀。大孩也跟了进来。似乎多鹤发生了一件重大事情让兄弟俩的关系有所缓和。两人也老成了一些。
“你们是知道的,”小环忽然说“小姨是你们的生⾝⺟亲。”她把碗一个一个从热⽔里捞出来,按多鹤的法子细细地刷。多鹤刷碗是很讲究的。
两个男孩一句话也没有。他们当然知道。早就知道。早就为这个事情受尽委屈。
“恐怕。小姨要回⽇本去了。”
其实她自己刚刚想到这件事。多鹤一定会回去的。田中首相的护士还能不让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