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
这天下午,刘跃进穿着另一个人的⾐服,装扮成另一个人,蹲在十字街头转角处卖煮⽟米。另一个人刘跃进没有见过,严格告诉他,是个安徽人,⾼矮,胖瘦,脸上的黑,跟刘跃进差不多。其实模样有些差别也没啥,所有的装扮为了哄骗一个人,为了对应一张照片,无人能分清照片上一个卖⽟米的和另一个卖⽟米者的细部;照片上,这个卖⽟米的全⾝,只有⾖粒大小,大体差不多就行了。何况,在这出戏里,这个卖⽟米的并不是主角;主角是卖⽩薯的,和挨着卖⽩薯的那个卖羊⾁串的。严格的老婆瞿莉如来现场调查,盘问他们的可能最大。卖⽟米的只是照猫画虎,以防万一。刘跃进平生第一次装扮别人,为了装扮这个人,严格付给刘跃进五百块钱。刘跃进接过钱,马上⼊了戏,他问严格:“你说那人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一张口,说话穿帮了咋办?”
严格一愣,觉得刘跃进说得有道理,这一点他没想到;再一想,觉得刘跃进说得没道理。人在照片上不会说话,这人是安徽人只有严格知道;待戏开场,瞿莉并不知道这人的来历;严格又松了一口气,对刘跃进说:“你该说河南话,还说河南话,关键是不要紧张。”
又代:“不是主角,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老婆像⻩鼠狼,有时候专咬病鸭子;不然我也不会把安徽人换下来。”
刘跃进点点头,撇下安徽人,又问另一个问题,指指报纸上的图片,又戳戳报纸背后:“给人找这么大⿇烦,照相的图啥呢?钱?”
严格叹口气:“钱后头,蔵着一个字:恨。恨别人比自个儿过得好。”
刘跃进点点头,明⽩了。图片的远景,有一新盖的综合商城;严格指着商城的楼顶:“该在这儿埋个狙击手,‘嘣’地一声,他脑袋就没了。”
刘跃进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和任保良提出的问题一样,严格这么大的老板,出了这事,咋就不能敢做敢当呢?与一女的好了,还就好了;老婆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和老婆离婚,跟那个唱歌的结婚不就完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嘛还费这么大的劲,把生活重演一遍,去瞒哄老婆呢?在这一点上,严格还不如河南洛⽔“太平洋酿造公司”那个造假酒的李更生。李更生抢了刘跃进的老婆,倒是敢作敢为。但这话刘跃进没敢问,只是想着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这么大老板,原来也为老婆的事犯愁。由此,刘跃进对严格产生了一丝同情。或者,两人有些同病相怜。说是同病也不对,但在害怕揭开世界的真相上,两人倒是相同的。
严格代刘跃进不要紧张,待穿上那安徽人的⾐服,刘跃进倒没感到紧张,只是感到不舒服。不舒服不是不舒服装扮另一个人,而是这安徽人的⾐服有味儿。一眼就能看出,这⾝⾐服是从夜市的地摊上买的二手货;这⾝⾐服,也不知经了几茬人;有些馊,又有些狐臭。不知是哪茬人,在这⾐服上留下的痕迹。⾐服虽有味,但这安徽人的⽟米却煮得不错。一个大钢精锅,座在一蜂窝煤炉子上;刘跃进一出摊,马上有人来买。而且能看出,都是回头客。可见卖一⽟米,也能卖出名堂。刘跃进又佩服这安徽人。严格说这人胆小,一说话就哆嗦;刘跃进却觉得,这个哆嗦的人,做事倒认真。刘跃进想着,待哪天自个儿跟任保良闹翻了,也来卖⽟米。刘跃进接手摊子时,严格代得很清楚:“安徽人怎么卖,你就怎么卖,一切不要改样。”
但刘跃进接手之后,马上改了样。别的样子他没改,只是改了⽟米的价钱。煮好的甜⽟米按穗卖,过去安徽人一穗⽟米卖一块钱,刘跃进接手之后,马上改成了一块一。刘跃进把在菜市场买菜的经验,移植到了卖⽟米上。一穗多出一⽑钱,一百穗就多出十块钱;不能替安徽人⽩忙活。有顾客掏钱时问:“不是一块吗?今儿咋改一块一了?”
刘跃进:“昨儿怀柔下了一场冰雹,地里的⽟米全砸坏了,可不就一块一了?”
人打量刘跃进:“咋改人了?”
刘跃进:“我弟昨儿晚喝大了,我是他表哥。”
但刘跃进埋头卖了仨钟头⽟米,严格的老婆瞿莉还没露面,还没来调查。看看天⾊,今天是不会来了。来不来,刘跃进倒不在意;五百块钱的演出费已经挣到手了,锅里的⽟米卖出一半,也有五六块钱的赚头;如果明天再演,明天再收演出费,明天再接着赚⽟米的差价;就这么天天演下去,刘跃进还发了呢。但刘跃进的梦想马上破灭了。刘跃进正浮想联翩,一辆“奔驰”缓缓开来,停在路边;从车里下来一胖女人。车的另一侧,下来严格。刘跃进知道,锣鼓点敲响了,大幕拉开了,戏开场了。严格的老婆胖虽胖,但能看出,年轻的时候并不胖;现在虽然⾝子走了形,脸也走了形,但仍有八分颜⾊。她左手牵着一条狗,右手握着一张报纸。这张报纸,就是刘跃进看过的登着女歌星和严格的报纸。刘跃进抖了抖精神,做好了上台的准备。
瞿莉下午四点从海上飞到京北。本来两点该到,但海上有雷阵雨,机飞晚起飞俩钟头。瞿莉到海上是走娘家。本来她与娘家关系不好。瞿莉小时,与⽗亲关系好,与⺟亲关系不好;⺟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她;瞿莉有一妹妹,⺟亲对妹妹却不一样,骂是骂过,从无动过手;可见脾气也分对谁。家里分成两:⽗与⺟。但⽗弱,家里是⺟的天下。海上人恋家,但瞿莉考大学,毅然考到京北,就是为了摆脫海上的⺟。瞿莉与严格结婚第二年,瞿莉的⽗亲死了;瞿莉从此不再回海上。回海上,也不回娘家。
但近一年来,瞿莉开始走娘家,有时一月一走;连严格也不知道这变化从何而来,是瞿莉变了,还是她⺟亲变了。但不管是谁,严格并不反对这变化;因瞿莉一走,京北就成了严格的天下,严格就可以放心约会女歌星和其他女人了。但严格不知道的是,瞿莉回海上,并不是为了走娘家,而是为了看心理医生。瞿莉认为自己得了重度忧郁症,只是背着严格没说。
瞿莉与严格结婚十二年了。头五年,⽇子穷,两人老闹别扭;那时瞿莉还文静,与文静的人闹别扭,皆是冷战。五年后,⽇子富了,瞿莉变胖了,两人再闹,开始大吵大闹。大吵大闹五年,又不闹了,又开始冷战。这时的冷战,就不同于过去的冷战。冷战中,瞿莉突然发现自己有病。有病不在⾝体,在心,似总在担心什么。既担心严格变心,每天觉睡前,都偷偷到厕所检查严格的內;又担心自己;似又不是担心他们两人,而是担心整个世界。周围一发生变化,哪怕门口钉⽪鞋的换了,或家国 导领人变了,本来与她毫不相⼲,她都觉得世界了,全体不对劲。明显是忧郁症了。别人得忧郁症,应该睡不着觉,应该憔悴和瘦,瞿莉倒天天睡不够,越吃越胖。一烦心,就吃汉堡包。直到吃撑吃累,倒头便睡着了。于是就看心理医生。京北也有心理医生,但海上人心眼小,得忧郁症的更多,所以海上的心理医生,又比京北⾼明;瞿莉还有一个想法,这忧郁症虽得在现在,说不定和童年也有关系,和⺟亲也有关系,在海上就地就医,也接地气;于是一个月一趟,飞海上看医生。
别人看心理医生开解了心结,瞿莉越看心理医生,心结结得越大。给瞿莉看心理的医生是个男的,浙江奉化人,和蒋介石是同乡;三十多岁,也说浙江官话;但他没胡子,发型、手指的舞动,像个同恋。但他看别人心理,倒是⼊木三分;一桩桩一件件,由表及里,由浅⼊深,透过现象看本质,说得头头是道。但他一开始也没说中,也是针对现象说现象,直到半年之后,盘问出瞿莉与严格结婚十二年,流过三次产,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一切才豁然开朗。这蒋介石的小老乡,翘着梅花指,微微点头,用浙江官话说,这就对了,一切源都在流产;和她的童年和⺟亲倒没关系。她担心的不是严格,也不是自己,也不是整个世界,而是孩子。检查严格的头,是怕他跟别人生孩子;又开始与严格冷战,做一个头发,却与周边的美发店吵了个遍,是在往外推卸责任;越吃越胖,是破罐子破摔。更进一步,子也不在孩子,而是怕自己没有孩子,将来的家产落到谁手里。换句话说,是钱。
原因找到了,医生豁然开朗了,瞿莉本也该开朗,但她没开朗,反倒更忧郁了。因为这源她无法解决。本来对世界还没有那么担心,现在反倒更加担心了。本来担心的是整个世界,经过医生的帮助,倒渐渐落到了严格一个人⾝上。严格在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都比以前留意。她也知道这种担心和留意会使事情适得其反,也许她要的就是适得其反;想用适得其反,用爆发,用一个恶劣的最坏的结果,用杀人,用⾎流成河,来证明错不在自己,把责任都推到对方和世界⾝上。过去担心严格在外边有人,现在严格在外边没人,她倒不放心;也许,严格在外边搞的越多越好;越多,越能让她的愿望早⽇实现。
她这次去海上,本不是为看病,就是一个习惯;昨天,她京北的一个闺中密友,打电话告诉她,严格与女歌星的照片上了报纸。这闺中密友也是个富人的老婆,大胖子,密友感慨之下,有些奋兴,又让瞿莉看清了这密友的真面目。也是时刻盼着⾝边朋友倒霉的人。也是心里有病。但闺中密友不知道的是,瞿莉听到这消息,并没有沮丧,而是像密友一样奋兴;就像战马闻到了场战和⾎的气息,浑⾝的⾎,立即沸腾起来。但她在电话里,又故作沮丧的样子,也让闺中密友上了一当。可她准备引而不发,她要消受这苦胆和毒汁;火山积得越久,噴发出的火焰越壮观。她从首都机场下了机飞,严格来接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她知道严格是在盖弥彰,抢占这事的先机。待上了车,瞿莉抱上狗,严格打开报纸,让她看照片。接着解释:“你爱信不信,当时我买红薯时,都没留意她是谁。”
意图这么明显,倒把瞿莉的火拱上来了。本不想上闺中密友的当,这时又上当了;本想引而不发,突然又发了。她说:“你紧张什么?我到现场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严格:“昨儿的事儿了,谁还记得?”
瞿莉不理,让司机径直去照片上的街头。但她这样做,正好也上了严格的当。严格不是盖弥彰,而是擒故纵;他盼的就是瞿莉去现场;瞿莉过去也去过别的现场,让他提心吊胆;但这次与过去不同,这次经过周密布置,他担心他的戏⽩导了;他不是借此否定这一件事,而想借此否定整个瞿莉。严格也⼊戏了,装作不情愿的样子:“你爱看不看。”
随瞿莉一块来到了昨天的街头。
刘跃进本来不紧张,看到瞿莉和严格下车,演出要开始了,刘跃进突然又有些紧张。毕竟过去没演过戏,更没演过生活。演生活,原来比演戏还难。让刘跃进感到紧张的还有,他整天跟工地的民工在一起,大家都是下层人,说的是同样的话,⼲的是同样的事,没跟严格瞿莉这些有钱人打过道,不知道他们整天⼲些啥,遇事会说啥话,自己这戏该怎么接。瞿莉牵着狗,并没有急着上去调查,而是由着狗的儿,随意在街角各个摊子前蹓跶。严格倒有些不耐烦,催她:“不信,你问卖烤⽩薯的。”
瞿莉没去问烤⽩薯的,倒在其它摊前继续蹓跶。但她恰好又上了严格的当。瞿莉蹓跶回刘跃进的钢精锅前,刘跃进像安徽人一样,浑⾝开始哆嗦。瞿莉看刘跃进哆嗦,便停在刘跃进摊前,摊开报纸问:“师傅,昨儿看到这歌星了吗?”
刘跃进说不出话来,哆嗦着点点头。瞿莉好像很随意地:“她几个人来的?”
刘跃进磕巴:“俩。”
严格在瞿莉⾝后,吓得脸都绿了。瞿莉:“哪个人是谁?”
刘跃进:“她妈。”
瞿莉一愣:“你咋知道是她妈?”
刘跃进:“我听她说,‘妈,你先吃⽟米,我去买块红薯。’”
瞿莉松了口气。严格在瞿莉⾝后,也松了口气,悄悄给刘跃进翘大拇哥。看似一个民工,还真能演戏。瞿莉问完刘跃进,不再问别人;就是问别人,有这良好的开端,严格也不怕;瞿莉牵着狗,转⾝回到奔驰车旁。严格也跟了过来,似受了多大委屈,率先上了车“嘭”地一声,关上自己一侧的车门。这时瞿莉对司机说:“等一下,我也买⽟米。”
牵着狗,又回到刘跃进摊前。问:“⽟米多少钱一?”
刘跃进这时不紧张了,还为刚才的紧张有些懊恼;原来演出这么容易。这时开始放松,真成了一个卖⽟米的:“一块一。”
瞿莉扒拉着锅里的⽟米,又似随意问:“这歌星,是昨天上午来的,还是下午来的?”
这一问把刘跃进问懵了。没有台词提示,刘跃进只好随机应变,顺口答道:“上午,我刚出摊。”
瞿莉点点头,笑了。刘跃进以为自己又演对了,也笑了。瞿莉挑了一穗⽟米,掏出两块钱,递给刘跃进:“不用找了。”
牵着狗,又回到车旁。刘跃进以为演出圆満结束了,严格在车上也以为演出圆満成功了;奔驰车在街上疾驶,瞿莉一直在埋头啃⽟米。严格还有些得理不饶人:“人家报上说的是吃饭不吃饭的事,你都能往男女关系上想,心术能叫正吗?”
又说:“下次再这么疑神疑鬼,我真跟你没完。”
没想到瞿莉猛地抬头,将手里的⽟米,摔到严格脸上,把严格的眼镜也摔掉了;脚下的狗也吓了一跳,仰起脖子“汪汪”叫起来。严格急了:“⼲什么,无理取闹是不?”
瞿莉这时満含泪⽔,指着报纸:“严格,下次你要骗人,还要仔细些。卖⽟米的说是上午,看看你们⾝后的钟表!”
严格从脚底下摸到眼镜,戴上,看报,原来,全景图片上,远处那座综合商城,商城楼顶的犄角上,竖着一电子钟;虽然有些模糊,但能看清数字:17:3:56。严格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