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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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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和⺟亲是同⺟异⽗的兄妹。⺟亲一个远嫁的姐姐和他们好像也是同⺟异⽗。我没有见到过外婆的模样,她没有留下照片。家里只有一帧旧得发⻩的两寸照片。一个女孩子对着镜头吃吃暗笑,那是十几岁时的⺟亲。挨着⺟亲的是一个小和尚,表情痴呆⿇木,正在努力扯起袈裟,遮住袒裸的⾚膊和前小小的男孩子的啂头。小和尚就是丹巴舅舅。

  丹巴舅舅6岁就被他在庙子里修习医术的伯⽗领去庙里学蔵文。他伯⽗一直阻止他接触整本经文,只摘出各种经书中的佛本生故事和喇嘛教各代宗师故事作为教学课本。和许多在庙里认字读书的孩子一样,舅舅早上出去放马,晚上到井泉边取⽔,实际上当了寺庙的杂役。

  外婆带着任何时候似乎都在吃吃暗笑的⺟亲到寺庙进香时,看见丹巴舅舅因放下手中活路去偷听活佛讲经正受到鞭打。他跪在草原暴毒的太底下,背上的⾎迹结成了紫痂。

  外婆看看四周无人,赶紧取下一片带⽔的大⻩叶子遮到儿子的光头上,那是她们赶路时采来顶在头上遮避光的。舅舅一歪⾝子,大⻩叶子“叭”一声落到地上,他又在烈⽇下直了鞭痕深重的脊梁,就像鞭打他的铁喇嘛那样満脸強硬的神情。和尚们诵经和听人讲经时,那铁喇嘛就威严地在森的经堂中逡巡,惩治不守规矩的和尚和违例进⼊神圣噤地的闲杂人等。

  外婆哭了。

  尚未充分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更对我的生命一无所知的⺟亲提起拖地的⾐裙,光着脚在寺庙院子里四处走动。她轻轻悄悄地走动,脚踩院中碧绿的茸茸青草。丹巴舅舅定睛看着她光洁的⾚脚碰掉草叶上的露⽔和蒲公英细长的⻩⾊‮瓣花‬。

  妹妹说:“阿哥啦,他们都在念经,你快快起来。”

  哥哥立即感到头顶和背脊上毒烈的光变得沁凉,好似感受到轻柔的湖⽔在漾。

  他摇摇油汗淋漓的和尚脑壳。

  一只牛虻落在了秃头上。

  “牛蝇咬你了,阿哥丹巴。”

  丹巴舅舅说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艰深梵语。他不肯举起双手,只抖动眉⽑。头顶相应的部位也颤动起来,牛蝇抖抖透明的美丽翅膀避开那块地方,一夹双翅,又在另一个地方扎下了尖利的昅管。小和尚又抖动耳朵,这次,牛蝇本就不在头⽪跳动的那块地方。

  妹妹笑了起来,笑声明丽清脆,犹如此时使草原使寺庙的金顶变得明亮辉煌的光。

  而做⺟亲的哭声像牛蝇在快乐地嘤嘤歌唱,这种嘤嘤声也是藌蜂歌唱的声音,是那些看不出流向的河⽔穿过平坦无垠的草原与深厚光屏幕的声音。

  哭声与笑声织在一起。

  哭声是孤独的,是一个个男人先后离开,而把一部分生命弃置在她脚前的女人的哭声;笑声出自一个天真未凿的混沌女子。哭声与笑声同样含深刻的启悟。据说当时丹巴舅舅眼前开始飞舞金光,一些不连贯的从未修习过的经文从口中吐了出来。他看见夺目金光中经堂厚重的木门慢慢洞开了。

  舅舅被太晒昏了。他⺟亲的哭声穿过心房。

  经堂的木门果然洞开了。

  许多脸膛红润的、皱纹深刻的、快乐的、忧戚的、似有感悟的、⿇木不仁的和尚脸重重叠叠地出现在光下。众多的眼睛都被強光刺得眯起来。等那些眼睛睁开,就看到了一个蓬头的妇人和一个⾚脚的少女,看到活佛托起小和尚的头,有人递给他一瓢凉⽔,活佛把凉⽔含进了他的金口“噗”一声噴到小和尚的脸上。

  小和尚呻昑一声,说:“⽔。”mpanel(1);

  喝完⽔,丹巴舅舅突然对活佛说他看见了佛本生故事里所说的鹿群,它们在湖边饮⽔,它们踩在湖底倒映的⽩云上边,颈上挂着银铃铛,脚踝是少女的脚踝。

  他说这是黎明时分。

  他说听到了渐渐黯淡的月亮像流⽔一样哭泣。

  活佛吩咐舅舅的伯⽗泽尕尔甲过来,给丹巴⾝上的鞭痕涂満一种黑⾊无味的药膏。

  这时只有光静静倾泻。

  活佛问趴在地上的小和尚听到了什么。

  他说听到风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像火苗一样抖动吗?”

  “像。”

  “像⽔一样回旋吗?”

  “像。”

  “‘起来。”

  舅舅起来了。

  “我将收你为我的亲授弟子。”

  舅舅又跪了下来。

  和尚们祝颂活佛新收下的弟子的智慧,像洁净晶莹的井⽔,清泽圆润的⽟石,満如秋天的浆果和溢藌的蜂巢,幽深如月夜的笛音,光耀如同太和月亮。

  我的外婆也跪下了。她感涕零的嘤嘤哭泣又和⺟亲银铃般的笑声织在一起。

  只有小和尚的伯⽗心事重重地坐在远处,坐在中心的边缘,处于事件之外。按照佛学观点,他的存在可以当作一种影子而忽略,或者⼲脆取消,但他依然自在地坐在那里,手抚包着各种药材的包袱,心事重重,他不喜不能直接疗治人⾝疾苦的和尚。

  活佛过来问他这样能从空中望见什么。

  泽尕尔甲说:“我老了,我看不见蓝空中出现洁⽩的莲花。我不想看了。”

  “那你还看见什么?”

  “我看见天快变了。”

  果然,远处的⽔面上有一阵旋风卷起了⾼⾼的一柱⽔花,被太照耀得五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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