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订婚
麦其土司到边界上巡行。
他已经去过了南边的边界。
在南方,哥哥跟我们的老对手汪波土司于上了。汪波土司故伎重演,想用偷袭的方式得到麦子和⽟米,反而落在哥哥设下的埋伏圈里。只要是打仗,哥哥总能得手。汪波土司一个儿子送了命,土司本人叫绊马绳绊倒,摔断了一只胳膊。⽗亲说:"你哥哥那里没有问题,你这里怎么样?"
土司这句话一出口,管家马上就跪下了。
麦其土司说:"看来我听不到好消息。"
管家就把我们怎么打发拉雪巴土司,最后却怎么叫女土司轻易得到粮食的事说了。⽗亲的脸上聚起了乌云,他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对管家说:"你没什么错,起来吧。"
管家就起来了。
⽗亲又看了我一眼。自从我家有了失去⾆头的记书官,大家都学会用眼睛说话了。麦其土司叹口气,把庒在心头的什么东西吐出来。好了,二少爷的行为证明他的脑子真有⽑病,作为土司,他不必再为两个儿子中选哪一个做继承人而伤脑筋了。管家告退,我对⽗亲说:"这下,⺟亲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的话使⽗亲吃了一惊,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当不上土司。"
⽗亲并不打算因为⽩送了别人麦子而责备我,他问:"茸贡家的女儿怎么样?"
"我爱她,请你快去给我订亲吧。"
"儿子,你真有福气,做不成麦其土司,也要成为茸贡土司,她们家没有儿子,当上了女婿就能当上土司。"他笑笑说,"当然,你要聪明一点才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够支用的聪明,但我知道自己有⾜够的爱,使我再也不能忘记塔娜了。
亲爱的⽗亲问我:"告诉我爱是什么?"
"就是骨头里満是泡泡。"
这是一句傻话,但聪明的⽗亲听懂了,他笑了,说:"你这个傻瓜,是泡泡都会消散。"
"它们不断冒出来。"
"好吧,儿子,只要茸贡土司真把她女儿给你,我会给她更多的麦子。我马上派人送信给她。"
马上就要出派信使了,⽗亲又问我:"茸贡家的侍女都比我们家的漂亮?"
我的答复非常肯定。
⽗亲说:"女土司是不是用个侍女冒充她女儿?"
我说,无论她是不是茸贡的女儿,她都是塔娜,我都爱她。
⽗亲当即改变了信使的使命,叫他不送信,而是去探听塔娜是不是茸贡土司的女儿。这一来,众人都说我中了美人计,叫茸贡家用一个下侍女住了。但我不管这些,就算塔娜是侍女,我也一样爱她。她的美丽不是假的,我不在乎她是土司的女儿,还是侍女。每天,我都登上望楼,等探子回来。我独自风站在⾼处,知道自己失去了成为麦其土司的微弱希望。头上的蓝天很⾼,很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是一望无际开阔的绿⾊。南边是幽深的群山,北边是空矿的草原。到处都有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茸贡土司属下的饥民在原野上游,⽗亲一来,再没人施舍食物给他们了。但他们还是在这堡垒似的粮仓周围游,实在支持不住了,便走到河边,喝一肚子⽔,再回来鬼魂一样继续游。
有一天,天上电闪雷鸣,我在望楼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这时,一道闪电划过,我突然看到了什么,突然看到了我说不出来的什么。就对⽗亲大叫。告诉他,马上就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我要看着这样的大事情发生。⽗亲由两个小厮扶着上了望楼,对着傻瓜儿子的耳朵大声叫道:"什么狗庇大事!雷把你劈死了才是大事!"
话一出口,就叫风刮跑了,我换了个方向,才听清他的喊叫。
但确实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的心都要跳到⾝体外面了。我对⽗亲喊道:"你该把记书官带到这里来!这个时候,他该在这里!"
一个炸雷落在另一座望楼上,一团火球闪过,⾼耸的塔楼坍塌了,变成了被雨⽔打的大堆⻩土,上面,是几段烧焦的木头和一个哨兵。
不管傻瓜儿子怎样挣扎,麦其土司还是叫人把他拉了下去。这回,他真生气了:"看看吧,这就是你说的大事,你想我跟你死在一起吗?"
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打痛我了,所以,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恨我的人打不痛我。我痛得躺倒在地上。管家把狂怒的土司拉住了。大雨倾盆而下。雷声渐渐小了。不,不是小了,而是像一个大巨的轮子隆隆地滚到远处去了。我想就躺在这里,叫泪⽔把自己淹死。但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是的,我也听见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不是一匹,也不是一百匹,我想是二三十匹吧。⽗亲看了我一眼,知道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他下令人们拿起武器。我从地上跳起来,欣喜地大叫:"塔娜回来了。"
响起了急促的打门声。
大门一开,女土司带着一群人,从门外蜂拥进来。我从楼上冲下去。大家都下了马,塔娜却还坐在马上。她们每个人都给淋得像刚从⽔里捞出来一样。我看不见其他人,我只看见她。我只看见塔娜淋淋地坐在马上。就像満世界的雨⽔都是她带来的。就像她本来就是雨神一样。
是我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的。
塔娜把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怀里。她是那么冷,光靠体温是不够的,还有火,还有酒,才使她慢慢暖和过来。
我们没有⾜够的女人⾐服供她们替换。女土司苍⽩着脸,还对麦其土司开了句玩笑:"怎么,麦其家不是很富有的土司吗?"
⽗亲看了看女土司,笑笑,带着我们一大群男人出去了。他亲手带上房门,大声说:"你们把⾐服弄⼲了,我们再说话吧。"
本来,两个土司见面,礼仪是十分繁琐的。那样多的礼仪,使人感到彼此的距离。这场雨下得真好。这场雨把淋淋的女土司带到我们面前,一切就变得轻松多了。两个土司一见面,相互间就有了一种随和的气氛。女土司在里面,男土司在外面,隔着窗户开着玩笑。我没有说话,但在雨声里,我听得见女人们脫去⾝上⾐服的声音,听到她们庒着嗓子,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尖叫。我知道,塔娜已经完全脫光了,坐在熊⽪褥子上,火光摸抚着她。要命的是,我脑子里又塞満了烟雾一样的东西,竟然想像不出一个漂亮姑娘光着⾝子该是什么样子了。⽗亲拍拍我的脑袋,我们就走开了,到了另一个暖和的屋子里。
土司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说:"那件事⼲得很漂亮。"
管家看看我,我看看管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土司的眼光从雨中,从暮⾊里收回来,看着我说:"这件事,⼲得很漂亮,我看,你会得到想要的漂亮女子。"
管家说:"主子要说的,怕还不止这个意思吧?"
土司说:"是的,是不止这个意思。她们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女土司一家,都要靠我们的帮助了。可她们遇到了什么事情?"
管家口都张开了,土司一竖手指,管家就明⽩了,改了口说:"少爷知道,说不定,还是他设下的圈套呢。"
这时,我的脑子还在拼命想像光⾝子的塔娜。⽗亲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我知道是要我说话,于是,心头正在想着的事情就脫口而出了:"女土司那天换了三次⾐服,今天却没有了,要光着⾝子烤火。"我问道,"谁把他们的⾐服抢走了?"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但想不出一个结果来。这么一问,却被土司和管家看成是我对他们的启发。
⽗亲说:"是的,被抢你的意思是她们被抢了!"
管家接着说:"她们有人有,一般土匪是下不了手的,对!对对!是拉雪巴!"
拉雪巴的祸事临头了。"⽗亲拍拍我的脑袋,"你的麦子不止得到了十倍报酬。"
说老实话,我不太明⽩他们两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亲拍拍手掌,叫人上酒。我们三个人一人⼲了一大碗。⽗亲哈哈大笑,把酒碗丢到窗外去摔碎了,这碗酒叫我周⾝都快燃起来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晚霞灿烂。我要记住这一天。暴雨后的天空,晚霞的光芒是多么动人,多么明亮。
我和⽗亲带着酒气回到刚刚穿好⾐服的女人们中间。酒,火,暖和⼲燥的⾐服和可口的食物使惊慌失措的女土司镇定下来。她想重新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使她有全安感的距离。这一企图没有成功。
女土司要补行初见之礼,⽗亲说:"用不着,我们已经见过面,看看,你的头发还没有⼲透,就坐在火边不要动吧。"这一句话,使想重新摆出土司架子的她无可奈何地坐在火炉边,露出了讨好的笑容。麦其土司对自己这一手十分満意,但他并不想就此停下来,哪怕对手是女人也不停下。他说:"拉雪巴要落个坏名声了,他怎么连替换的⾐服都不给你们留下。"
女土司脸上现出了吃惊的表情。麦其土司说对了!她们在路上被拉雪巴土司了。我送给她们的麦子落到了别人手上。茸贡土司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她毕竟是女人,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亲说:"不要紧,麦其家会主持公道。"
女土司转过脸擦去了泪⽔。
这样一来,她就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平等的地位上了。我还没有把她劫持我的事说出来呢。要那样的话,她的处境就更不利了。塔娜看看我,起⾝走出去了。
我跟着走了出去。⾝后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雨后夜晚的空气多么清新啊。月亮升起来,照着波光粼粼的小河。河⽔上烂银一般的光亮,映照在我心上,也照亮了我的爱情。塔娜吻了我。
我叫她那一吻弄得更傻了,所以才说:"多么好的月亮呀!"
塔娜笑了,是月光一样清冷的笑,她说:"要紧事都说不完,你却说月亮!"
"多么亮的河⽔呀!"我又说。
她这才把声音放软了:"你是存心气我吗?"
"我⽗亲就要正式向女土司求婚了。"说完,我要去吻她。她让我的腿,我的脯都靠在她同样的部位上,却把我的嘴用手挡住,问我:"你不会对你⽗亲说那件事情吧?"
我当然知道她是指什么,于是我说:"我在牧场上得到了你,我只把这个告诉了⽗亲。"
她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想把她带到我房里去,她却说,她要回⺟亲那里。我沫浴在月光里,把她久久抱在怀里。
说起路上被抢的情形,塔娜眼里涌起了泪光。
她这种神情,使我心中充満了愤怒与痛苦。我问:"他们把你们女人怎么样了?"塔娜明⽩,我问的是,她是不是被人強奷了。她把脸捂了起来,还踢了踢脚,庒低了声音说,她和土司有卫兵保护,冲出来了。我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娶一个处女做子,我们这里,没人进行这样的教育。但我还是问了她这个问题。塔娜回答之后,觉得我有些荒唐,反问:"你问这个于什么?"
我说不知道。
女土司半路被抢,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但⽗亲和管家都把我给女土司粮食,看成有意设下的圈套。土司几次问管家,给粮食到底是谁的主意,管家都说是少爷。于是,⽗亲便来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我回答,该怎么于就怎么⼲。我说话的底气很⾜,因为我的心里憋着火,土司的礼仪允许我和美丽的塔娜在一起,但不能像跟没⾝份的侍女那样,随便上。按照礼仪,我们要在成婚后,才能睡在一起。所以我才很不耐烦地回答:"该怎么⼲就怎么⼲。"
⽗亲击掌大笑。
两个土司在边界上为我们订了婚。本来,土司的儿女订婚,应该有很讲排场的仪式。但我们是在一个非常的时期,更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所以,就一切从简了。我的订婚仪式,就是大家大吃东西。大家不停地吃啊吃啊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桑吉卓玛在厨房里持一切,最后她上来了,把一大盘亲手做好的东西摆在了我和塔娜面前,她还低声对我说:"少爷,恭喜了。"
吃完东西,他们就把我们分开了,要到结婚时才能见面了。我们换了一些东西:手上的戒指,颈上的项链,还有系在带上的⽟石。晚上,我想着塔娜,无法⼊睡,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从下面客房里响起,向楼上走来。不多会儿,隔壁⽗亲的房间里就响起了口牲一样的息。最后,听见麦其土司说:"世界上,两个土司在一起⼲这事,还很少见。"
女土司笑了,说:"你还不老嘛。"
"我还行。"
"但也不年轻了。"女土司一直跟塔娜睡在一个房间,尽管管家给了⺟女俩各人一间客房。我想,两个土司正忙着,我也不能放过眼前的机会。我摸下楼,摸到那张上,不要说人,连塔娜的一丝气味都没有了。我才知道,订婚宴后的当天夜里,她就被人送走,回她们的官寨去了。随同去的还有麦其家的人马,扛着机关,押着给茸贡家的大批粮食,只要拉雪巴的人出现,就给他们头痛击。
我问⽗亲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该怎么于就怎么⼲吗?"他向我反问时,他脸上出现了委屈的神情。真是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好像我是麦其土司,他变成了傻瓜少爷一样。
我说:"那么,好吧。"
麦其土司还对儿子说,他把女土司留下,是为了惑拉雪巴的人,但光住在这堡垒里,人家看不见。⽗亲喜野外,这个我知道。我对他说:"你们骑上马出去,拉雪巴的人不就看见了吗?"
两个土司就带着些侍卫出去了。我不知道⽗亲是在施行计策,还是去跟女土司合野。我又站到望楼上了。晚上下了雨,⽩天天气很好,举目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饥民们明知不该⼊我们这里,而应从他们的土司那里得到救济,但还是不断有人来到这个储备了很多粮食的地方。离开这里时,绝望的人们已经走得摇摇晃晃的了,但没有人死在我们堡垒下面。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会受不了的。但这些人,只是来看一眼传说中有很多粮食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就又掉头从来路回去了。他们到这里来,就像朝圣一样,辛辛苦苦到了,只是怀着对圣地一样的感情,对这个最接近天国的地方看上一眼,然后,就返⾝回到他们所来的地方,尘土中的地方,没有灾害也要挨饿的地方。和这些人比起来,麦其家的百姓是天国的选民,是佛祖特别宠爱的一群。
远处的蓝⾊山⾕,吃⾁的飞禽在天上盘旋,越来越多,肯定有很多人死在了那里。
我知那些山⾕景⾊,这个季节,溪⽔一天比一天丰盈,野樱桃正在开花。他们在归路上就饿死在那些树下。不知花香会不会帮助他们进⼊天国。既然他们的主子不能使他们走⼊天国,他们当然有理由请花香帮忙。⽗亲带着女土司策马走过那些茫然的人群。他们走到小河边停下,平静的河⽔映出了他们的倒影。但他们只是看着远方,而不去看自己在⽔里的影子。
每天,他们都走同一条路线。
每天,我都爬上望楼看着他们,心里越来越強烈地希望他们不要停下,而是一直往前,走进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那些蓝⾊山⾕。在那里,他们会被人杀死。我总觉得,两个土司一走进蓝⾊山⾕,就会被拉雪巴土司的人杀死。这想法刚开始出现时,还叫人觉得好玩,但到后来,我觉得它难以抑制,心里就有了犯罪的感觉。加上小尔依总像条狗一样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这种犯罪感更強烈了。
所以,我对⽗亲说:"你们不要再出去了。"
⽗亲没有回答我,而用得意的眼光看了这段时间天天跟他觉睡的女人一眼,意思是:"我没说错吧,我这个儿子!"
原来,他们已经决定不再出去了。
这些年来,好运气总是跟着麦其家,也跟着我转。我这句话又歪打正着,不知怎么又对了⽗亲的心思。于是,便笑了笑。一个带点傻气的人笑起来,总有些莫测⾼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