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人
桑吉卓玛没有说错,他们立即给我找来一个贴⾝侍女。一个小⾝子,小脸,小眼睛,小手小脚的姑娘。她垂手站在我面前,不哭也不笑。她的⾝上没有桑吉卓玛那样的气味。我把这个发现对卓玛说了。
即将卸任的侍女说:"等等吧,跟你一阵,就有了。那种气味是男人给的。"
我说:"我不喜她。"
⺟亲告诉我这个姑娘叫塔挪。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字要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也不该是眼前这一个。好在,她只是作我的贴⾝侍女,而不是我正式的子,犯不着多挑剔。我问小手小脚的姑娘是不是叫塔娜。她突然就开口了。虽然声音因为紧张而战抖,但她终究是开口了。她说:"都说我的名字有点怪,你觉得怪吗?"
她的声音很低,但我敢说隔多远都能听到。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女才会有这样的声音。而她不过是一个马夫的女儿,进宮寨之前,一直住在一座低矮的屋子里。她妈妈眼睛给火塘里的烟熏出了⽑病。七八岁时,她就每天半夜起来给口牲添草。直到有一天管家拐着腿走进她们家,她才做梦一样,到温泉去洗了澡,穿上崭新的⾐服来到了我的⾝边。我只来得及问了她这么一句话,就有下人来带她去休浴更⾐了。
我有了空便去看卓玛。
我的姑娘,她的心已经飞走了。我看见她的心已经飞走了。
她坐在楼上的栏杆后面绣着花,口里在低声哼唱。她的歌与爱情无关但心里却充満了爱情。她的歌是一部叙事长诗里的一个段落:
她的⾁,鸟吃了,咯吱,咯吱,
她的⾎,雨喝了,咕咚;咕咚,
她的骨头,熊啃了,嘎吱,嘎吱,
她的头发,风吹散了,一缕,一缕。
她把那些表示鸟吃,雨喝,熊啃,风吹的象声词唱得那么真,那么意味深长,那么一往情深。在她歌唱的时候,银匠的子敲出了好听的节奏。麦其家有那么多银子,银匠有的是活⼲。大家都说银匠的活⼲得越来越漂亮了。麦其土司喜这个心灵手巧的家伙。所以当他听说侍女卓玛想要嫁给银匠的时候,说:"不枉跟了我们一场,眼光不错,眼光不错嘛!"
土司叫人告诉银匠,即使主子喜他,如果他要了侍女卓玛,他就从一个自由人变为奴隶了。银匠说:"奴隶和自由人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辈子在这院子里⼲活。"
他们一结合,卓玛就要从一⾝香气的侍女,变成脸上常有锅底灰的厨娘,可她说:"那是我的命。"
所以,应该说这几天是侍女卓玛,我的男女之事的教师的最后的⽇子了。在这一点上,土司太太体现出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最大的仁慈。卓玛急着要下楼。太太对她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不会再有这样待嫁的⽇子了。土司太太找出些东西来,到她手上,说:"都是你的了,想绣什么就给自己绣点什么吧。"
每天院子里银匠敲打银子,加工银器的声音一响起来,卓玛就到走廊上去坐着唱歌和绣花了。银匠的锤子一声声响着,弄得她连回头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了。我的傻子脑子里就想,原来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她们很轻易地就把你忘记了。我新得到的侍女塔娜在我背后不断摆弄她纤纤细细的手指。而我在歌唱的卓玛背后咳嗽,可是她连头也不回一下,还是在那里歌唱。什么嘎吱嘎吱,什么咕咚咕咚,没完没了。直到有一天银匠出去了,她才回过头来,红着脸,笑着说:"新女人比我还叫你愉快吧?"
我说我还没有碰过她。
她特别看了看塔娜的样子,才肯定我不是说谎,虽然我是爱说谎话的,但在这件事上没有。她的泪⽔流下来了,她说:"少爷呀,明天我就要走了,银匠借马去了。"她还说,"往后,你可要顾念着我呀!"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梦里,就听到卓玛的歌唱般的哭声。出去一看,是银匠换了新⾐服,上楼来了。桑吉卓玛哭倒在太太脚前。她说的还是昨天对我说过的那两句话。太太的眼圈也红了,大声说:"谁敢跟你过不去,就上楼来告诉我。"土司太太又转⾝对下人们吩咐:"以后,卓玛要上楼来见我和小少爷,谁也不许拦着!"
下人们齐声回答:"呵呀!"
银匠躬起⾝子,卓玛趴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他们一级楼梯一级楼梯地走下去了。两个男仆手里捧着土司赏给的嫁妆,两个女仆手里捧着的则是土司太太的赏赐了。桑吉卓玛在下人们眼里真是恩宠备至了。
银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马背,自己也一翻⾝骑了上去,出了院门在外面的土路上飞跑,在晴朗的冬⽇天空里留下一溜越来越⾼,越来越薄的⻩尘。他们转过山不见了。院子里的下人们大呼小叫。我听得出他们怪声怪气叫唤里的意思。一对新人要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太底下去于那种事。听说好⾝手的人,在马背上就能把那事⼲了。我看见我的两个小厮也混在人群里。索郞泽郞张着他的大嘴嗬嗬地大呼小叫。小尔依站在离人群远一些的地方,站在广场左上角他⽗亲常常对人用刑的行刑柱那里,一副很孤独很可怜的样子。殊不知,我的卓玛被人用马驮走了,我的心里也一样地孤独,一样地凄凉。我对小尔依招招手,但他望着马消失的方向,那么专注,不知道⾼楼上有一个穿着狐⽪轻裘的人比他还要可怜。马消失的那个地方,光落在柏树之间的枯草地上,空空。我心里也一样地空空。
马终于又从消失的地方出现了。
人群里又一次爆发出呼声。
银匠把他媚娇的新娘从马背上接下来,抱进官寨最下层暗的,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去了。院子里,下人们唱起歌来了。他们一边歌唱一边于活。银匠也从屋子里出来,⼲起活来。锤子声清脆响亮,叮咣!叮咣!叮叮咣咣!
小手小脚,说话细声细气的塔娜在我⾝后说:"以后我也要这样下楼,那时,也会这样体面风光吗?"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那时,少爷也会这样难过吗?"
她这种什么都懂的口吻简直叫我大吃一惊。我说:"我不喜你知道这些。"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可我知道。"
我问是哪个人教给她的,是不是她的⺟亲。她说:"一个瞎子会教给我这些吗?"口吻完全不是在说自己的⺟亲,而是用老爷的口气说一个下人。到了晚上,下人们得到特许,在院子里燃起大大的火堆,喝酒跳舞。我趴在⾼⾼的栏杆上,看到卓玛也在快乐的人群中间。夜越来越深,星光就在头顶闪耀。下面,凡尘中的人们在苦中作乐。这时,他们一定很热,不像我顶不住背上阵阵袭来的寒气而不住地战抖。等回到屋里,灯已经灭了。火盆里的木炭幽幽地燃烧。我在火边烤热了⾝子。塔娜已经先睡了,⾚裸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我看到她光滑的细细的颈项和牙齿。她的眼睛睁开了。我又看到她的眼睛,幽幽闪光,像是两粒上等宝石。我终于对她充満了望,⾝子像是被火点着了一样。我叫了一声:"塔娜。"齿之间都有了一种特别震颤的感觉。
小女人她说:"我冷啊。"
滚到我怀里来的是个滑溜溜凉沁沁的小人儿:小小的⾝,小小的庇股和小小的啂房。过去,我整个人全都陷在卓玛的⾝子里,现在,是她整个地被我的⾝子覆盖了。我实岁十四,虚岁十五,已经长大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我问她还冷不冷。她嘻嘻地笑着,说很热。真的,她的⾝子一下变得滚烫滚烫了。在桑吉卓玛⾝上,我常常是进去了还以为自己停在外边。在塔娜⾝上,我就是进不去。刚要进去,这个小蹄子她就叫得惊心动魄。我要离开,她一双手又把人紧紧拥住了。这样一来一往,一来一往,山上、河边、树上的鸟儿都吱吱喳喳叫起来了,天快要亮了。塔娜叫我不要管她,我这才一狠心进去了。我感到了女人!我感到自己怎样把一个女人充満了!小女人真好!小女人真好!我感觉到自己在小女人里面迅速地长大。世界无限度膨。大地在膨,流⽔滑向了低处。天空在膨,星星滑向了两边。然后,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坍塌了。这时,天亮了。塔娜从⾝子下面菗出一张⽩绸巾,上面是鲜红的斑斑⾎迹,塔娜在我面前晃动着它,我知道那是我的功绩,咧嘴笑笑,心満意⾜地睡着了。而且一觉就睡到了晚上。醒来时,⺟亲坐在我头。她的笑容说明她承认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一个懂得男女之事的大人了。殊不知在这以前,我就已经是了。但说老实话,这一次才像是真的。
我从被子里菗出手来:"给我一点⽔。"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夜一之间就变了:浑厚,有着从腔里得到的⾜够的共鸣。
⺟亲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把她的手放在儿子头上。而是回头对塔娜说:"他醒了,他要⽔喝。给他一点淡酒会更好一些。"
塔娜端过洒来,酒浆滑下喉咙时的美妙感觉是我从没有体会过的。⺟亲又对塔娜说:"少爷就到你手里了,你要好好服侍他。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可他也有不傻的地方。"
塔娜羞怯地笑了,用很低,但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回答说:"是。"土司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串项链挂在她脖子上。⺟亲出去后,我以为她会向我保证,一定要听从土司太太的吩咐好好服侍我。可她把头埋在我的前说:"今后,你可要对我好啊。"
我只好说:"我将来要对你好。"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我,一副言又止的样子。
我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吗?"
她问:"我漂亮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老实话,我不会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是这样就是傻子,那我是有点傻。我只知道对一个人有望或没有望。只知道一个女人⾝上某些部位的特别形状,但不知道怎样算漂亮,怎样又算不漂亮。但我知道我是少爷。我⾼兴对她说话就对她说话。不⾼兴说就不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
我决定起和大家一起吃晚饭。
晚饭端上来之前,哥哥拍拍我脑袋,⽗亲送给我好大一颗宝石。塔娜像影子一样在我⾝后,我坐下,她就跪在我⾝后侧边点。我们的饭厅是一个长方形屋子。土司和太太坐上首,哥哥和我分坐两边。每人坐下都有软和的垫子,夏天是图案美丽的波斯地毯。冬天,就是熊⽪了。每人面前一条红漆描金矮几。麦其家种鸦片发了大财,餐具一下提⾼了档次。所有用具都是银制酒杯换成了珊瑚的。我们还从汉人地方运来好多蜡,从汉人地方请来专门的匠人制了好多蜡烛。每人面前一只烛台,每只烛台上都有好几支蜡烛在闪烁光芒。且不说它们发出多么明亮的光芒,天气不太冷时,光那些蜡烛就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我们背后的墙壁是一只又一只壁橱,除了放各式餐具,还有些稀奇的东西。两架镀金电话是英国的,一架照相机是德国的,三部收音机来自国美,甚至有一架显微镜,和一些方形的带提手的手电筒。这样的东西很多。我们无法给他们派上用场,之所以陈列它们就因为别的土司没有这些东西。如果有一天有种什么东西从架子上消失了,并不是被人偷走了,而仅仅是因为某土司手里,有了这种东西。最近,好几座自鸣钟就因此消失了。我们得到消息说,那个叫查尔斯的传教士离开我们这里又去了好几个土司的地面,送给他们同样的礼物。哥哥叫人下掉了两发六零炮弹的底火,摆在自鸣钟腾出来的空缺上。炮弹上面的漆闪闪发光,尾巴也算是优美漂亮。
土司一家开始用餐。
菜不多,但分量和油⽔很⾜,而且热气腾腾。下人们把菜从厨房里端来。再由我们各自⾝后跪着的贴⾝佣人递到面前。这天用完饭后,卓玛突然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大钵,跪在地板上,用一双膝盖移动到每一个主子的面前。她第一天下厨房,特别做了酪敬献给主子。这个卓玛再不是那个卓玛了。她⾝上的香气消失了,绸缎⾐服也变成了经纬稀疏的⿇布。她跪行到了我面前,说:"请吧,少爷。"她的声音都显得苍老了,再也唤不起我昔⽇的美好感觉。昨天,卓玛还是穿着光鲜⾐服,⾝上散发着香气的姑娘。今天就成为一个下的使女了。她跪着为我们供上酪,⾝上散发的全是厨房里那种烟熏火燎的气息。她低声下气地说:"少爷你请。"我没有回答,但心中难过。我看着她从灯光下后退到黑暗里,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种东西从生活里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在此之前,我还以为什么东西生来就在那里,而且永远在那里。以为它们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失。麦其一家吃了,剔牙齿打呵欠时,贴⾝佣人们开始吃东西了。塔娜也吃了起来。她嚼东西的速度很快,嚓,嚓嚓,嚓嚓嚓嚓,发出的声音像老鼠。想到老鼠,我的背心一⿇,差点从坐垫上跳起来。我回过头去,塔娜见我看她吃东西,慌得差点把勺子都掉到地上了。
我说:"你不要害怕。"她点点头,但看得出来她不想让我看着她吃东西。我指指⾁,说:"你吃。"她吃⾁,并没有老鼠吃东西的声音。我又指着盘子里的煮蚕⾖:"再吃点这个。"她把几颗蚕⾖喂进嘴里,这回,不管她把小嘴闭得有多紧,一动牙齿,就又发出老鼠吃东西的声音来了,嚓嚓,嚓嚓嚓嚓。我看着她笑起来,塔娜一害怕,这回,她手里的勺子真正掉到了地上。
我大声说:"我不怕老鼠了!"
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说头上的天空不在了一样。我又大声说:"我、不、怕、老、鼠、了!"
人们仍然沉默着,"我就指着塔娜说:"她吃东西就像老鼠一样,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嚓嚓嚓嚓嚓嚓嚓…。"
人们仍然存心要我难堪似地沉默着。
连我都要怀疑自已是不是真不害怕老鼠了。⽗亲突然大笑起来,他说:"儿子,我知道你说的话是真的。"然后,他又用人人都可以听到的小声对土司太太说:"男人为什么要女人,女人能叫男人变成真正的男人,他自己把自己的⽑病治好了。"
回到房里,塔娜问:"少爷怎么想起来的。"
我说:"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不生气吧?"
她说她不生气,喂马的⽗亲就说过她像一只老鼠。每当下面有好马贡献给土司,还有点诧槽的时候,她⽗亲总是叫她半夜起来去上料,说,她像只小老鼠,口牲不会受惊。我们上,要了一次,完了之后,她一边穿內⾐,一边嘻嘻地笑起来了。她说这件事这么好,那些东西它们为什么不于呢。我问她哪些东西。她说,那些⺟马,还有她的⺟亲,总是不愿意于这种事情。我再要问她,她已经带着心満意⾜的神情睡着了。我吹灭了灯。平常,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是在暗处,我一下子就会睡着的。但这一天有点不一样。灯灭了。我听到风呼呼地从屋顶上刮过。那感觉好像一群群大鸟从头顶不断飞过。
早上,⺟亲看着我发青的眼眶说:"昨天又没有睡好?"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不想她去怪塔娜。就说我昨天晚上失眠了。太太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就是风从屋顶上过去时的声音叫人心烦。土司太太就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她说,"孩子,就算我们是土司也不能叫风不从屋顶上吹过。"
我问她:"卓玛她不知道要那样吗?"
她笑了,说:"我知道不会是风的事那么简单嘛。你说卓玛不知道要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要穿那么破的⾐服,⾝上那么多灰土和不好的气味?"
"她知道。"
"那她为什么还要下去?"
⺟亲的口吻一下变得冷酷了,说:"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晚下去连人都没有了。"
我们正在说话,管家进来通报,我的娘回来了。娘德钦莫措和一批人去西蔵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说老实话,我们都把她忘记了。一个人在人们已经将她忘记时回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以前的一切都已经在遗忘中给一笔勾销了。她刚走时,我们都还说起过她。都说,老婆子会死在朝佛路上。临走时,我们给她准备了五十个银元的盘。但她只要五个。她很固执,叫她多拿一个都不肯。她说,她要到五个庙子,一个庙子献上一枚就够了,佛要的是一个穷老婆子的心,而不是一个穷老婆子的钱。问她为什么只去五个庙子,她说,因为她一生只梦见过五个庙子。至于路上,她说,没有哪个真心朝佛的人会在路上花钱,她说,再有钱的人也不会在路上花钱。她说的是事实。一般认为,路上不乞讨,不四处寻求施舍,那样的朝佛就等于没朝。这也就是我们这些土司下不了决心去拉萨朝佛的若⼲原因之一.早先有一个麦其土司去了,结果手下的一大帮人都回来了,独独他自己没有回来。土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娘德钦莫措走后,我们就渐渐将她忘记了。这说明我们都不喜她。她跨进內来,简直叫人大吃一惊。这一路山⾼⽔寒,她一个老婆子不但走过来了;原来弓着的直了,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也少了许多。我们面前再不是原来那个病歪歪的老婆子。一个脸膛黑红,⾝材⾼大的妇人从门外走进来。她对着我的脸颊亲了一口,带给我好多远处的⽇子和地方的味道。
她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就更大了:"太太,我想死少爷了!"
太太没有说话。
她又说:"太太,我回来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时候就算过了,我走了整整一年零十四天。"
太太说:"你下去休息吧。"但她却置若阁闻。她流了一点眼泪,说:"想不到少爷都能用贴⾝侍女,长成大人了。"
太太说:"是啊,他长大了,不要人再为他心了。"
可是娘说:"还是要心的,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她要看看塔娜,太太叫人把她传来。老婆子摸摸她的脸,摸摸她⾝上的骨头,直截了当地说:"她配不上少爷。"
太太冷下脸来:"你的话太多了,下去吧。"
娘嘴张得大大的,回不过神来。她不知道大家都以为她会死在路上,所以,早就将她忘记了。当大家都把她忘记了时,她就不该再回来了。她不知道这些,她说:"我还要去看看老爷和大少爷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没有看到他们了。"
太太说:"我看,就不必了。"
老婆子又说:"我去看看桑吉卓玛那个小蹄子。"
我告诉她,桑吉卓玛已经嫁给银匠曲扎了。看来朝佛只是改变了她的样子,而没有改变她的脾气。她说:"这小蹄子一直想引勾少爷呢,好了,落到这个下场了。"
弄得我也对她喊道:"你这巫婆滚下楼去吧!"
还是叫这不重要的人的故事提前结束了吧。
我趁着怒火没有过去,发出了我一生里第一个比较重要的命令。我叫人把娘的东西从楼上搬下去。叫她永远不能到官寨里三楼以上的地方。我听见她在下面的院子里哭泣。我又补充说,在下面给她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套单独的炊具,除了给自己做饭之外,不要叫她做别的事情。看来我这个命令是符合大家心意的。不然的话,⽗亲,⺟亲,哥哥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出来将其推翻。老婆子在下面闲着没事,整天在那些⼲活的家奴们耳边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和她朝佛路上的事情。我知道后又下了一道补充前一个命令的命令。叫她只准讲朝佛路上的事,而不准讲少爷小时候的事。这命令她不能不执行。当我看到她头上的⽩发一天多过一天,也想过要收回成命。但我看见她不断对我从⾼处投到院子里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这个慈悲的念头。
后来,到她老得忘了向我的影子吐口⽔,我也不再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的死,我都是过了一年时间才知道的。即使这样,人们还是说,麦其家对得起傻瓜儿子的娘。
我想也是。
天晴时,我望着天上的星星这样想,天气不好的夜里,我睡在上,听着轰轰然流向远方的河⽔这样想。后来我不再想她了,而去想那个不被土司接纳的新派僧⼊翁波意西。他有一头用骡子换来的⽑驴,他有一些自己视为奇珍的经卷,他住在一个山洞里面。
等到风向一转,河岸上柳枝就变青,就开出了团团的绒花,⽩⽩的柳絮被风吹动着四处飞扬。是啊,舂天说来就来,来得比冬天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