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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聪明人与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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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秋天,小麦丰收,接着晚秋的⽟米也丰收了。

  在此之前,大少爷总是说:"看着吧,种下得那么迟,不等⽟米成,霜冻就要来了。"

  这也正是土司和我们大家都担心的。因为等待北方土司们的消息,下种⾜⾜晚了十好几天。

  我对⽗亲说,哥哥的话不会算数。

  ⽗亲说:"这家伙,像是在诅咒自己的家族。"

  那些年,好运总在麦其土司这边。今年的天气一⼊秋就比往年暖和。霜冻没有在通常的⽇子出现。后来,⽟米都透了,霜还不下。老百姓都说,该下一点霜了。成的⽟米经一点霜,吃起来会有一点甜味。对于没有什么菜佐饭的百姓们,⽟米里有没有这么一点甜味比较重要,有那一点甘甜,他们会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土司还是值得拥戴的。⽗亲叫门巴喇嘛作法下霜。喇嘛说,山上还有一点没有成。果然,⾼处几个寨子的⽟米一成,当夜就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大晴天,天快亮时就下霜了。一下就是冬天那种霜,早上起来,大地在脚下变硬了,霜花在脚下嚓嚓作响。麦其家本来就有一些粮食储备,现在,更是多得都快没地方装了。粮队伍不时出现在大路上。院子里,跛子管家手拿帐本,指挥人过斗。下人们一阵呼,原来是満得不能再満的一个仓房炸开了。金灿灿的⽟米瀑布一样哗哗地泻到了地上。

  哥哥说:"这么多的⽟米,要把官寨撑破的。"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越来越爱用这种腔调说话。以前,我们以为是因为姑娘们喜这种満不在乎的腔调。⽗亲问:"也许,两个儿子脑袋里有什么新鲜办法?"

  哥哥哼了一声。

  土司对我说:"你不要想到自己是傻子,想到别人说你是傻子就什么都不说。"

  于是,我提出了那个最惊人的而又最简单的建议:免除百姓们一年贡赋。话一出口,我看到‮记书‬官的眼睛亮了一下。⺟亲很担心地看着我。⽗亲有好一阵没有说话。我的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亲玩弄着手上的珊瑚戒指,说:"你不想麦其家更加強大吗?"

  我说:"对一个土司来说,这已经够了。土司就是土司,土司又不能成为国壬。"

  ‮记书‬官当时就把我这句话记下了。因此,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没有说错。麦其家強大了,凭借武力向别的土司发动过几次进攻。如果这个过程不停顿地进行下去。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个土司了。拉萨会看到,南京也会看到。而这两个方向肯定都没人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麦其家只要強大到现在这样,别的土司恨着我们而又拿我们没有一点办法就够了。在我们家里,只有哥哥愿意不断发动战争。只有战争才能显示出他不愧为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但他应该明⽩历史上任何一个土司都不是靠战争来取得最终的地位。虽然每一个土司都沿用了国王这个称谓,却没有哪一个认真以为自己真正是个国王。在这些雪山下面的⾕地里,你不能太弱小,不然,你的左邻右舍就会轮番来咬你,这个一口,那个再来一口,最后你就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了。我们有一句谚语说:那样的话,你想喝⽔都找不到嘴巴了。而我哥哥好像从来不想这些。他说:"趁那些土司还没有強大,把他们吃掉就完事了。"

  ⽗亲说:"吃下去容易,就伯吃下去屙不出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历史上有过想把邻居都吃掉的土司,结果汉人皇帝派大军进剿,弄得自己连做原来封地上的土司都不行了。因为没有很好的道路通向汉地,所以,总有土司会忘记自己的土司封号是从哪里来的。脑子一热,就忘记了。过去有皇帝,现在有总统的汉地,并不只是出产我们所喜的茶、瓷和绸缎。哥哥是去过汉地的,但他好像连我们这里是一个军长的防区都不知道,连使我们強大的炮是从哪里来的都记不住。

  好在⽗亲对自己置⾝的世界相当了解。

  叫他难以理解的是两个儿子。聪明的儿子喜战争,喜女人,对权力有強烈‮趣兴‬,但在重大的事情上没有⾜够的判断力。而有时他那酒后造成的傻瓜儿子,却又显得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在别的土司还没有为后继者发愁时,他脸上就出现了愁云。老百姓总是说当土司好,我看他们并不知道土司的苦处。在我看来做土司的家人而不是土司那才叫好。

  要是你还是个傻子,那就更好了。

  比如我吧,有时也对一些事发表看法。错了就等于没有说过,傻子嘛。对了,大家就对我另眼相看。不过,直到现在,我好像还没有在大地方错过。弄得⺟亲都对我说:"儿子,我不该菗那么多大烟,我要给你出出点子。"

  要是那样的话,我倒宁愿她仍旧去昅大烟。反正我们家有的是这种看起来像牛屎一样的东西。可我想这样会伤了她的心。⺟亲总是喜说,你伤了我的心。⽗亲说,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别人手里,想伤就可以伤吗?哥哥说女人就爱讲这样的话。他以为自己跟好多姑娘睡过,就十分了解女人了。后来,他去了一两次汉人地方,又说,汉人都爱这样说。好像他对汉人又有了十分的了解。

  土司免除了百姓一年赋税,老百姓⾼兴了,凑了钱请了一个戏班,在宮寨前广场上热闹了四五天。大少爷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混在戏班里上台大过其戏瘾。

  又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在他不在时决定了。

  土司说,爱看戏的人看戏去吧。

  ⽗亲还说,戏叫老百姓他们自己看,我有事情要跟你们商量。这个你们其实就是⺟亲,我,和跛子管家。外面广场上锣鼓喧天,土司说出了他的决定,大家都说是个好主意。而大少爷没有听到土司这个好主意。

  戏终于演完了。

  ⽗亲叫哥哥和南边边界的头人一起出发。就是叫他去执行他演戏时做出的那个决定。土司叫他在边界上选靠近大路的地方修座大房子,前面要有⽔,有一块平地,附近有放马的地方。哥哥问房子修起来⼲什么。土司说,要是现在想不出来,到把房子修成后就该想出来了。"一边⼲一边想吧。"土司说,"不然,你怎么守住这么大一份基业。"当哥哥回来复命时,人都瘦了一圈。他告诉土司自己如何尽职,房子又修得多么宏伟漂亮。土司打断了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地址选得很好,知道你没有老去找姑娘。这些我都很満意,但我只要你告诉我,想出那个问题没有。"他的回答叫我都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大少爷呀!

  他说:"我知道‮府政‬不会让我们去吃掉别的土司,打仗的办法不行,我们要跟他们建立友谊,那是麦其家在边界上的行宮,好请土司们一起来消夏打猎。"

  土司也深怕他聪明儿子回答错了,但没有办法。他确实错了。

  土司只好说:"现在,你到北方去,再修一座房子,再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用处。"

  哥哥在房里吹笛子吹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叫吃饭时,他已经出发往北方去了。我可怜的哥哥。本来,我想把房子的用途告诉他,但他走了。在我们家里,应该是我去爱好他那些爱好。他多看看土司怎么做事,怎么说话。在土司时代,从来没人把统治术当成一门课程来传授。虽然这门课程是一门艰深的课程。除非你在这方面有特别天赋,才用不着用心去学习。哥哥以为自己是那种人,其实他不是。打仗是一回事,对于女人有特别魅力是一回事,当一个土司,当好一个土司又是另一回事。

  又到哥哥该回来的时候了,⽗亲早就在盼着了。他天天在骑楼的平台上望着北方的大路。冬天的大路给太照得明晃晃的,两旁是落尽了叶子的⽩桦林。⽗亲的心境一定也是那样空空的吧。这一天,⽗亲更是很早就起来了。因为头天门巴喇嘛卜了一卦,说北方的大路上有客来到。

  土司说:"那是我儿子要回来了。"

  门巴喇嘛说:"是很亲的人,但好像不是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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