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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土司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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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司们天天坐在一起闲谈。

  一天,管家突然问我,把这些人请到这里来目的是什么。

  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是呀,我把这些人请来,仅仅是叫他们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敌人聚会一次?我要是说是,没人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人,即或这个好人是个傻子。何况,这个傻子有时还会做出天下最聪明的事情。要说不是,不管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请这些人⼲什么来了。

  想不出来,我就问⾝边的人,但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

  塔娜的笑有点冷峻,说我无非是想在茸贡家两个女人面前显示自己。

  她没有说对。

  我问⻩师爷,他反问我:"少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我跟他们一样自认为是聪明人,不然我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我这一问,使他想起了伤心事。他说了几个很文雅的字: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看到工息已的未来。他说,将来,不管什么颜⾊的汉人取胜,他都没有戏唱。他是这样说的,"都没有我的戏唱"。他反对红⾊汉人和⽩⾊汉人打仗,但他们还是打起来了。⽩⾊的一边胜了,他是红⾊的。红⾊的一边胜了,连他自己都想不起为他们做过什么事情。我没想到⻩师爷会这么伤心。我问他,叔叔在世时喜红⾊汉人还是⽩⾊汉人。

  他说是⽩⾊汉人。

  我说:"好吧,我也喜⽩⾊汉人。"

  他说:"是这个情理,但我怕你喜错了。"他说这话时,我的背上冒起了一股冷气。明晃晃的太照着,我可不能在别人面前发抖。

  师爷说:"少爷不要先就喜一种颜⾊,你还年轻,不像我已经老了,喜错了也没有关系。你的事业正蒸蒸⽇上。"

  但我主意已定,我喜叔叔,就要站在他的一边。

  我找到‮记书‬官,他正在埋头写东西。听了我的问题,他慢慢拾起头来,我懂得他眼里的话。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我知道他那里没什么实质的答案。果然;他的眼睛里只有一句话:"命运不能解释。"

  索郞泽郞对我不去问他十分不満,他自己找到我,说:"难道你把这些人召来,不是为了把他们都杀了?"

  我很肯定地说:"不是。"

  他再问我:"少爷真没有这打算?"

  我还是回答:"没有。"但口吻已有些犹豫了。

  要是索郞泽郞再坚持,我可能真就要下令去杀掉土司们了。但他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索郞泽郞心里有气,便对手下几个专门收税的家伙大声喊叫。我的收税官是个子暴躁的人。他一直有着杀人的望,一直对他的好朋友尔依生下来就是杀人的人十分羡慕。他曾经说:"尔依生下来就是行刑人,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是不公平的。于是有人问他,是不是土司生下来就是土司也是不公平的?他才不敢再说什么了。管家曾建议我杀掉他。我相信他的忠诚没有答应。今天的事,再次证明了这一点。看见他离开时失望的样子,我真想抓个土司出来叫他过过杀人的瘾。

  有了这个小揷曲,我再也不问自己请土司们来是⼲什么了。

  这天,我跟土司们一起喝酒。他们每个人都来跟我⼲杯,只有麦其土司和茸贡土司没有一点表示。两轮下来,我不要他们劝,自斟自饮起来。跟我最亲近的拉雪巴土司和汪波土司劝我不要再喝了,说主人已经醉了。⽗亲说:"叫他喝吧,我这个儿子喝醉和没有喝醉都差不多。"

  他这样说是表示自己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

  但这只是他的想法,而不是别人的看法。他说这话时,只有女土司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其实,两个土司自己早就喝多了。女土司说:"他的儿子是个傻子,我的女儿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姑娘,他儿子都不知道亲近,你们看他是不是傻子。"女土司以酒杯盖脸,拉住年轻的汪波土司说,"让我把女儿嫁给你吧。"

  茸贡土司把汪波土司的手抓得很紧,她问:"你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吗?"

  汪波土司说:"你放了我吧,我见过你女儿,她确实生得美丽。"

  "那你为什么不要她,想娶她就娶她,不想娶她,也可以陪她玩玩嘛。"女土司说话时,一只眼睛盯着汪被土司,另一只眼睛瞄着麦其土司,口气十分放,她说,"大家都知道我喜男人,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

  我的新朋友汪波土司口气有些变了,他说:"求求你,放开我吧,我的朋友会看见。"

  我睡在地毯上,头枕着一个侍女的腿,眼望天空。我想,新朋友要背叛我了。我心里没有痛楚,而害怕事情停顿下来,不再往前发展。我希望发生点什么事情。这么多土司聚在一起,总该发生点什么事情。

  汪波土司的呼昅沉重而紧张。

  好吧,我在心里说,新朋友,背叛我吧。看来,上天一心要顺遂我的心愿,不然,塔娜不会在这时突然出现在回廊上开始歌唱。她的歌声悠长,袅袅飘扬在⽩云与蓝天之间。我不知道她是对人群还是原野歌唱。但我知道她脸上摆出了最‮媚妩‬的神情。她的存在本⾝就是一种惑。有哲人说过,这样的女人不是一个深渊就是一付毒药。当然,这是对有着和哲人一样健全心智的人而言,我自己却是一个例外。我不害怕背叛,我在想,会不会有人失⾜落⼊这个深渊,会不会有人引颈呑下甜藌的毒药。我偷偷看着汪波土司,他脸上确实出现了跌落深渊的人和面对毒药的人的惊恐。

  现在,他有一个引领者,这个人就是我的岳⺟。

  她说:"唱歌那个就是我漂亮的女儿,这个傻子却不跟她住一个房间,不跟她睡在一张上。"

  我想告诉他们,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泉⽔已经⼲涸了。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汪波土司自言自语,说:"天哪,我的朋友怎么会这样?"

  "你的朋友?我不懂堂堂土司为什么要把他当成朋友。他不是土司,是傻子。"女土司说起话来,声音还像‮妇少‬一样‮媚妩‬,有了这样的‮媚妩‬,不管內容是什么,声音本⾝就是说服力。何况內容也有惑力:"我死了,位子就是她丈夫的。每当我想到这傻瓜要成为茸贡土司,整夜都睡不着觉。长久睡不好觉叫我老得快了,脸上爬満了皱纹,男人都不想要我了。可你还多么年轻啊,就像早晨刚刚升起的太一样。"

  我本该听他们还谈些什么,却在温暖的光照耀下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女土司看着我冷笑,她说:"我们这些土司,不是你的客人吗?可你却睡过去了。"

  我想说对不起,但我却说:"你怎么不回自己的领地,有人在你面前‮觉睡‬就杀了他。"

  女土司说:"看看这傻子怎么对自己的岳⺟吧。他不知道自己的子有多么美丽,也不知道岳⺟需要尊敬。"她充任了一个煽动者的角⾊,她对土司们说,"他想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是他请来的,我们都是他请来的。他该有什么事情,没有事情把我们这些管理着大片土地和‮民人‬的土司请来是一种罪过。"

  女土司一句话就使土司们被酒灌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抬了起来。

  汪波土司把脸转到别处,不敢和我对视。

  还是拉雪巴土司说:"我这个土司没有什么事做,我认为土司们都没什么事做。"

  土司们都笑了,说他不配当土司,他快把位子让给更合适的人。

  拉雪巴土司不羞不恼地说,自从当土司,自己实在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他说:"你们又有什么脑子好动,地盘是祖先划定了的,庄稼是百姓种在地里的,秋天一到,他们自己就会把租赋送到官寨,这些规矩也都是以前的土司定下的。他们把什么规矩都定好了。所以,今天的土司无事可⼲。"

  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麦其土司种鸦片是不是有事可⼲。

  拉雪巴土司摇着肥胖的脑袋说:"呵,鸦片,那可不是好东西。"他还对我摇‮头摇‬,重复说,"真的,鸦片不是好东西。"他对女土司说:"鸦片使我们都失去了些好东西。"

  女土司说:"我并没有失去什么。"

  拉雪巴土司笑了,说:"我失去了土地,你失去了女儿。"

  女土司说:"我女儿是嫁出去的。"

  拉雪巴土司说:"算了吧,谁不知道在女土司手里,美⾊就是最好的武器?"

  茸贡土司叹口气,不说话了。

  拉雪巴土司说:"反正,我跟着你们这些人动了一次脑子,结果,饿死了不少好百姓,失去了那么多土地。"

  我说:"我想知道你们想在这里⼲点什么,而不是讨论过去的事情。"

  土司们要我离开一会儿,叫他们来讨论在这里该⼲点什么。我想了想,既然自己不知道该⼲什么,就叫他们决定好了。我说:"小心一点,土司们好象越来越容易犯错误了。"说完,我下了楼,带了‮记书‬官在街上走了一圈,顺便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我认为这些事情都是值得记下来的。

  他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眼睛说:"刚有土司时,他们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正确的,现在,他们做出什么决定,如果不能说是错误,至少是没有意义的。"

  我尽量在街上多逛了些时候才回去。土司仍却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一部分人想做事,另一部分人却什么也不想做。而想做的人所想的事又大不相同。不想做事的土司们说:"家里没什么事,这地方很热闹,就在这里多玩些⽇子!"

  汪波土司下定了决心,要⼲件什么事情,他平和诚恳的眼睛里闪出了‮奋兴‬的光芒。

  我派人去请戏班,搭起了戏台。

  我还在草地上搭起帐篷,前面摆上机、步、冲锋、手,谁⾼兴了,都可以去打上一阵。

  但我还是不知道请这些人到这里⼲什么。

  关于这个事情,我真动了脑筋,但想啊想啊,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去想了。

  而我美丽的子又在慢声歌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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