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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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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一年,我们所处的岷江与大渡河上源的山区与草地宣告和平解放。土司们进⼊‮民人‬
‮府政‬担任职务。而在民国初年才取得正式认可的若巴家族的十三代头人神秘地失踪,头人家的财产被全部充公。同时还有回族坐商马依布拉家的财产被没收。头人的女人与马依布拉与他那戴黑纱的女人先后把自己给玛岗觉卡所汇⼊的梭磨河,梭磨河为大渡河三条上源之一。马依布拉家和⽗亲同年的女儿在此之前⾜不出户。她背上一条洁⽩的布袋出去寻找她⽗⺟,以后又回到村里,以后又叫⽗亲在大草原上巡逻的马背上时时记起,一时难以尽述。⽗亲那时十六岁,和村里三个年轻人参加了志愿军,在成都集训一个月,后来草地战事吃紧,又转⼊‮安公‬
‮队部‬刚组建的骑兵团,进驻阿坝草原。历任通信员、战斗班长和警卫班长。一九五八年,草地战事平息,⽗亲转业任乡文书。一个生产队长被要他上报的产量吓得上吊‮杀自‬。⽗亲和此事无关。工作组调查发现,乡文书原来系头人出⾝,当兵八年,竟然没有⼊提⼲。将被送往一个⼲部农场时,⽗亲愤然还乡。

  村子里没有四类分子。

  前面说过,够四类分子资格的三人,一人失踪,两人‮杀自‬。后来,村子里柯亚家被评为富裕中农,那家人和我们若巴家大不相同,他们克勤克俭,两兄弟共娶一个女人。工作组决定把他家定为漏划地主。村里以嘎洛为首的人不同意。柯亚家的儿子曲哥⾎气方刚,怀着満腹委屈伏击了奔驰中的伏尔加轿车,未遂被投⼊监狱。工作组也因此作罢。所以,⽗亲回村后变相成为管制对象。

  ⽗亲这一次回乡和前次回乡大不相同。

  那年⽗亲护送同村参军的同伴的遗物,那阵他⾝穿军服,脚上套一双⾼统马靴,⾝背一支管瓦蓝的卡宾,十三发‮弹子‬打翻了十一枚铜钱。

  “若巴家⾎脉不断哪!”嘎洛当时就叹息道。然后他邀请⽗亲参加了成立合作社时竖立鼓架的古老而又庄重的仪式。当时伸手扶起鼓架木柱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是那时,⽗亲种下我。

  他所爱的姑娘是阵亡的伙伴暗暗想念不已的姑娘。

  “他死了,你不要死。”那姑娘的盈盈泪⽔在⽇光下闪烁。⽩桦树林发出沙沙声响。再远处是几块棱棱岩石的‮大巨‬影。

  ⺟亲温软的手臂绕住⽗亲的脖子,说:“我要你庒紧我,我不要你死,庒紧我。”⽗亲用她的纤纤的中指与食指去触摸那条横在脖子上的刀疤,笑笑,说:“我不会死。”⺟亲温柔、⺟亲贞洁。⽗亲幸福得头晕目眩。⺟亲的⾝躯酥软得像被众多蚯蚓松动过的黑土一样,散发着幽香。

  ⺟亲哭了。

  “他爱我?”“他爱你。”“我也爱他。”⽗亲想谈谈他们一个排怎样出去就没有回来。两个月后在一片山坡下发现了一片尸骨。他从那双马靴上认出了自己的伙伴,那⽩瘆瘆的腿骨上只有马靴还没有腐烂。然后还有武装带以及领章和帽徽。他是排长,可以从肩章和靴子的质地准确认出他的尸骨。其他那些战士却统统无法判别了。排长的手臂骨躺在一个匪徒的胁框上,那是一种怎样的人类特有的亲密呀。

  ⺟亲在⽗亲⾝下‮动扭‬着鱼一样滑溜的⾝子,⽗亲不时想到那双套在褐⾊马靴中的⽩瘆瘆的腿骨,感到脊梁发冷,这和‮腹小‬上那股‮热燥‬相反。这种感觉延迟了⾼嘲的到来,⺟亲因而更为尽兴満⾜。

  ⽗亲在马背上驮着四只油绿⾊的废弹药箱,揣着几百元退职费回到家乡。那时我已经六岁了。

  那天傍晚,⽗亲坐在向晚的一天红云下,呆呆看若巴家被一把大火烧成空壳的四层寨楼。被火烧后的石墙及墙中的泥土呈红褐⾊。黑洞洞的窗口上挤満肥胖的荨⿇。他的脸因为颈上刀疤的牵扯有些歪斜。嘎洛来到时,惊起已经归巢了的废墟中的两只乌鸦。他眯着那只独眼,跌坐到地上时,害风症积⽔的膝盖发出嘎叭叭的脆响,他也一声不吭地陷⼊沉思。当年那把大火烧掉了头人家的房子,嘎洛一家刚搬进去。一家人辛苦积聚的财产顷刻间化为灰烬。

  “我要帮你。雍宗。”嘎洛说“如今我是大队长了。”“…”“还记得我刚到你家的时候吗?”“…”“你不记得了?”嘎洛倾⾝过来,呼出的气息又热又臭“你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你都三四岁了呀!”“哦,哦。”“你可是一个不太乖的孩子啦,我为你可吃过不少苦啊。刚到你家几天,若巴头人说⾝上有伤就帮忙带带孩子吧。我就抱着爱哭的你颠啊颠。你把我嘴边的⾁⼲扯下来,扔掉。你还死劲踹我上的伤口。你踹呀,哭呀。慢慢你就笑了,你⽗亲也笑了。你把硬邦邦的⾁⼲甩得远远的。”⽗亲看着残墙后的天空燃起満天灿烂的红⾊霞光。他什么都听见了。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起到‮队部‬的四个人两个阵亡,一个开小差被击毙。却偏偏要自己不体面地回来。

  嘎洛咯痰的喉咙中发出蛇吐信子似的咝咝声响:“他们要我监督你改造。”“那拜托了。”“要不是你⽗亲,我都…有时我还很想他。”“你费心了。”“你的脾气就像当年的头人。我要把你的脾气改过来。”“拜托了。”⽗亲抬眼盯着嘎洛,眼里第一次噴出蓝幽幽的火苗。嘎洛噤不住倒菗了一口冷气。

  嘎洛又哼哼地笑了。

  ⽗亲却耽于幻想。他眼前又飘起当年寨楼前黑⾊的风和旗幡一样的火苗。火苗在风中呼呼抖动像几匹崭新的红绸。牛在哞叫,女人在哭喊。⽗亲拱肩缩背,在⾼大的废墟前面。暮⾊从草棵、从树丛以及墙角的浓重影中弥漫出来。废墟窗口上的荨⿇失去了明晰的轮廓,在晚风中嗦嗦抖动,仿佛一丝丝深绿的来自地狱的火⾆。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嘎洛曾对人说,当时⽗亲声言谁管制他就杀死谁。

  ⽗亲有过这想法,但他从未对谁说过。

  一天天,一年年,⽗亲的面容愈益显得冷漠而又枯槁。但一旦显露出表情,就是极为动人的悲怆与孤傲。⽗亲⾝穿一⾝破烂的旧军服,上长年当背绳的牛⽪绳一天几次穿过广场。刚从农中毕业回来当民师的彩芹立即爱上了他。她倚在小学校油漆剥落的门框上,盯着⽗亲穿过广场。十八岁的她一眼就看出一种宁死不屈、宁折不弯的骨子里的东西,往往被不自觉涌起的眼泪遮断了视线。

  那时我十二,彩芹老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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