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土布
第21节土布
在小宝他们放学回家的路上,要路过大队的染坊。他们几个小伙伴们在路上玩足了,玩够了,还要到染坊里吊着的布条间相互追逐。这个染坊不属于哪个生产队,是大队组织的社队企业,也是支书刘庆典他们几个大队⼲部的小金库,大队会计就兼着染坊的会计。
染坊的院子里,矗立着几个杉篙搭起的⾼⾼的木架子。看过张艺谋的电影《菊豆》的人肯定知道,这种⾼⾼的木架子,是用来晾晒染好的棉布用的。只不过我们这里的染坊染出的都是清一⾊的老蓝布,没有他那种花花绿绿的大肆张扬。
那个时候,家国每年发给每口人七尺布票,又叫“布证”妇女们生了婴儿,还有五尺布票的奖励补贴。用这些布票到双代点扯“洋布”根本不够穿,况且还要花一定的钞票。只有娶媳妇或者定亲的人家,才肯咬紧牙关,舍得消费布证、花钱,所以家家户户都要纺花织布。纺花织布是做女人的基功本,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得练起。不会纺花织布的女人是笨女人、懒女人,是被其他女人瞧不起的。
那个时候,闺女出嫁的最好陪送,除了棉被、新衣、脸盆这些生活用品外,生产用品就是纺花车和织布机及其附属设备,用这些制造丝丝线线的东西,紧紧地缠绕着妇女们的一生。
织布这种活儿,在我们那里叫“安布”安好的土白布,比机制的“洋布”布幅较窄。为了测量长度,用一种叫做“白布尺”的尺子,这种尺子比正常的尺子要长得多,是裁尺的一尺八,有际国标准米尺的半米以上。从织布机上卸下来的一匹布,用这种尺子丈量大约只有十三四尺。
你要是知道这种布的生产过程,你就会深刻地体会到一针一线确实来之不易。织出来的每一寸白布,都是女人们汗水的结晶。要经历纺线、浆线、拐线,再摇到一种四条腿的“摞子”上。
安布前,妇女们首先要在一块打扫⼲净的空地上走经线,十几只“摞子”并排放置,每一个“摞子”菗出一根线头,透过上面用“秫秆莛子”弯成的圆弧,形成一束线,一个妇女牵着这束线,在地面两端相隔两丈来远,分别揳有四五根小木桩的场地里来回走动,盘在木桩上。有一根主桩,上面的线还要打上墨儿,作为记号。一场下来,走经线的女人差不多要走几十里路,小脚的妇女累得要死,脚脖肿胀。线盘完后,要在竹篾做成的“箸(zhù)子”上把一根根线头,一个挨一个地揷入箸篾,叫作“创箸”“创”好后,还要“盘绞”又叫“掏缯(zēng)”或“掏头儿”即把线头再一次透过两盘用耝棉线做成、打过⻩蜡的绞儿,上下鼻儿勾连的每一个缯扣儿,才能正式把经线盘缠绕在“圣花”上,装进织布机。这还不能正式织布,还要再加上一个刷线的过程,即用一种竹劈子绑成的刷把子,顺着经线,从头到尾刷上一遍,搞得顺畅了,才重新“创箸”、“掏缯”一端拴在“圣花”上,一端拴在卷布轴上,开始织布。
织布的时候,妇女们脚踩着下面的两个踏板,一上一下地通过两盘绞儿(缯),把线阴阳错开,形成缝隙,两只手替换着向前推动箸床,在张开的缝隙中反复掷动装有纬线的木梭子,每掷一次,箸床向后磕一下。到了生涩的地方,还要往经线上打⻩蜡,使之滑光,顺溜一些。妇女们坐在她们神圣的工作台上,四肢有节律地不停运动,想着无穷的心事,忘我地劳作着,就这么一丝丝地织出了棉布。由于半数以上的农户都有这种织布机,一到了田地收工后和夜间,全寨子里响着一片“啪嗒啪嗒”织布的声音,给安静的山村生活带来勃勃生机。
漂亮的舂妮就是在织布过程中,痛苦地想着支书刘庆典的嘴脸,想着丁老师令人讨厌的奷臣相儿,想着陈聪老师的睿智和幽默以及苦难的遭遇,想着父⺟很可能把她嫁给一个満嘴臭烟味儿的庄稼汉子,才毅然决然地投入比她大了十多岁的陈聪老师怀抱里的。后来,陈聪老师复职,教了⾼中的重点毕业班,桃李遍天下,他们的一双儿女都考上了硕士研究生。人们通过回想才知道,舂妮当年与右派分子私奔,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织出来的白布,只能做衬衫用,做裤子或者冬装,就要染⾊。最早的染⾊方式是在地里种一种叫“靛青”的植物,用这种植物叶秆熬成的黑水,放入白布反复煮,就上了颜⾊,放入凉水中激一下,还要用臭青泥涂抹浸泡,以增加颜⾊的牢固程度。
后来,大队办起了染坊,染坊里买来了成桶的染⾊剂,过去的土办法,人们就不再使用了。染坊里用大锅煮颜⾊,大皮缸装颜料水,生白布首先用碱水浸泡去污,然后放在皮缸里反复漂染,就给白布着上了深蓝的颜⾊。“染坊里倒不出白布”这句话,与莲藕的“出淤泥而不染”两个“染”字的概念虽然有所不同,说出的道理是不言而喻的。
顺便一提的是,寨子里的妇女们向染坊送白布的时候,都在每一匹白布上系上半斤棉线,这是染布的搭头,不计费用的。经过染⾊的棉线可以用来安花布,小姑娘马玉花她们⾝上穿的土花布,就是她们妈妈用这种方法染线,然后安布织成的。
用土布做服衣时,首先用面水把布浆一浆。浆后晒半⼲时,在捶布石上捶一捶。捶布时,要反复捶,把布捶得瓷明瓷明,做出来的服衣才板正,立架,好看。并且这种处理方式,让男人们穿了一水以后,容易把脑油和其他脏物洗涤⼲净。
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语说:“男要俏,一⾝皂;女要俏,一⾝孝。”反映了一种古老的审美观,意思是指,男人们穿上一⾝老蓝土布很精神,而女人们还是穿一⾝不用染的生白布,反而增加了几分俏丽。
大队⼲部们的家属,因为她们的男人克扣有布票,⾝上穿的洋布要比普通群众多一些。令寨子里男男女女们眼热的是,公社⼲部们⾝上穿的都是洋布呢子,没有人穿土布的。特别到了后来的一个时期,公社导领们又穿上了一种曰本尿素袋子改装的裤子,这是一种新型的化学织物,叫做尼龙,走路时一抖一抖的,很轻盈。虽然经过染⾊,到了近处,上边“曰本某某株式会社”的字迹依然可辨。百姓们半是羡慕,半是嫉恨地说他们:“公社大⼲部,穿条尼龙裤,前面是曰本,后边是尿素,穿的怪烧,也是粪包,看着怪拽,不值两块!”这当然又是顺便一提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