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给自己开车,实在是件奇妙的事。驾着桑塔纳,走在上下班的路上时,冯国富经常会产生这份感觉。
这跟司机给你开车有所不同。导领和司机是主仆关系,仆人的命运自然掌握在主子的手里,不然他也就不可能心甘情愿给你开车了。也就是说坐司机开的车,你是在享受司机的服务,当然挺有尊严。可从另一个角度说,你又是被动的,从属的,只要一上车,你整个的⾝家性命都交给了司机。自己开车自己坐,没了做主子的尊严,可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心里踏实。过去老听当司机的说,坐人家的车总没全安感,冯国富还不好理解,现在才算明白,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小命交给人家。
尽管开的是公家车,只因方向盘在自己手里,跟开私家车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仿佛一下子入进了有车族的行列。却比私家车更实惠,私家车的开支都得自己掏钱,险保费,养路费,维修费,油料费,还有什么过桥过路费,七七八八的费用摞在一起,绝对不是个小数。开公家车却气派得多,一分一毫都公家出,自己不用掏一个子儿。公车私开可享受有车族的威风,又不用自己付费,这样的好事到哪里找去?怪不得有那么多导领喜欢公车私开,委纪下了一个又一个噤止导领开车的红头文件,也不见怎么生效,导领们依然我行我素,该公车私开,还得公车私开。
想着自己给自己开车的种种好处,冯国富心里也就越发受用。心里受用,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比如政协的⼲部,以前看去好像没几个出⾊的,如今个个都那么鲜活,逗人喜欢。光喜欢还不够,总得有什么表示吧?于是上下班路上,只要见了同事,冯国富就会把车靠过去,邀请人家,说:“坐冯司机的车吧,不用买票。”不买票,面子还是得买的,同事们自然乐意上车,说:“坐师级⼲部开的车,我这至少是军级导领的待遇了。”
有时怕路上邀不着乘客,冯国富会提前跑到别人办公室去,说:“怎么样?下班我送你回家吧。”对方就笑他,说:“冯司机服务态度这么好,得建议刘秘书长号召政协的司机们都来向你学习。”冯国富说:“我能力不行嘛,能力不行的人,态度都好。”
到了车上,见冯国富开得还算平稳,坐车的人就说:“冯司机刚才还说能力不行,我看你早已达到专业司机水平了。”冯国富很是得意,说:“我在组织部做过那么多年的副部长,到政协做副主席也快两年了,还从没人表扬过我,一开车就受到表扬,看来我还真适合做司机这一行。”对方也开玩笑说:“是呀,你做部长和主席,也像你开车这样出⾊,那楚南的组织工作和政协事业早上新台阶了。”
这天下班回到水电局,从桑塔纳里出来,抬头见陈静如正在阳台上晾服衣,冯国富忽想起没有陈静如的支持,自己也不可能学会开车,而这车开了几个星期了,陈静如还从没坐过一回。进屋后,冯国富便恳求陈静如:“你哪天上街,说一声,我开车送你。”陈静如说:“出得水电局,几步就到了街上,走路没比坐车慢。”冯国富说:“那你哪天去紫烟寺上香,我负责专车接送。”陈静如说:“那我更没这个福气了。去紫烟寺我们都是集体行动,每次十人八人的,一部桑塔纳哪挤得下?”冯国富说:“我来回多跑几趟就是了。”陈静如说:“那不要耽误我们的时辰?”
冯国富没辙了,说:“要是我们不住在水电局该多好,你上班得走路,我可以天天做护花使者。”陈静如扑哧笑了,说:“我都満脸皱纹的老太婆了,还花呀草呀的,你不臊我还臊哩。回去三十年,咱们谈恋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殷勤过呢?”冯国富说:“那时我不是没专车吗?拿什么殷勤?”
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冯国富开着桑塔纳,神气活现地出入政协,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的时候,有一个人心里最不是滋味。这人不是别人,就是申达成。他怎么也没料到,那次从楚宁回来,本来是故意为难冯国富的,不想竟促成他把车学会,又当导领,又做司机,自己天天开着车上下班,再也不用理睬你姓申的了。
司机就是开车的。有车可开,就有维修得搞,有零件得换,有汽油得加,做起小动作来才方便。这叫做靠车吃车,没谁会有异议,就像导领手中掌权,靠权吃权,谁也不会见怪。相反司机没车可开,跟导领大权旁落一样,那就没什么可靠,没什么可吃了,那份失落是可想而知的。申达成后悔当初不该自作聪明,把车钥匙扔给冯国富,背后暗暗菗了自己好几回耳光了。
要是自菗耳光能解决问题,那倒也方便,反正手掌和嘴脸就长在自己⾝上,天天下命狠菗就是了。恼火的是冯国富才不会理会你哩,你菗自己耳光,他又没长工资。申达成只好去找刘秘书长,先涎着脸大骂自己不是东西,没有服务好导领,害得导领既要当导领,为国为民操心,还要做司机,自己亲自开车上下班。然后恳请刘秘书长再去冯国富那里说说好话,把车钥匙还他算了,好让他有改过的机会,重新做人,给导领开好车。
刘秘书长又好气又好笑,指着申达成鼻子,咬紧牙根骂道:“你这是活该!导领不会开车的时候,你耍脾气,扔掉车钥匙走人,现在导领自己会开车了,你终于大梦方醒,要给导领开车了。你以为导领是那么好布摆的?”申达成哭丧着脸说:“都是我一时糊涂,做了不可饶恕的蠢事。可你们做导领的,大人大量,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嘛。”
刘秘书长狠啐一口,吼道:“谁允许你犯错误了?你扔车钥匙给冯主席之前,是书面报告过,还是口头请示过?现在要找导领说好话了,你知道往我这里跑了。想找导领,自己不知道去找?”申达成说:“我去找管用,早就去了,他踢我打我,都没话说。我就怕我面子不够,他不肯答理我。”刘秘书长说:“你以为我面子就够?我没管好你们这些司机,是我的失职。我告诉你,你的事跟我无关!”
话虽这么说,过后刘秘书长还是瞅个时机,进了冯国富的副主席室。冯国富笑道:“我说刘秘书长,是不是小申要你来找我的?”刘秘书长否认说:“没有没有。他已被我教训过好几次了,哪还敢来讨我的骂?我是考虑到您做导领的,心里装着家国大事,开车这样的小事,还是让司机来做算了。”冯国富又笑,说:“我这人大事做不来,小事还是乐意做的,到底做做小事心里踏实。”刘秘书长说:“小申不开车又做什么呢?他闲着也要拿家国工资,是种浪费呀。”冯国富说:“你想不浪费人才,就让他做科长主任嘛,政协的文件归你签发,公章也由你管着,发个文,盖个印,也挺方便的。”
见冯国富只拿玩笑敷衍,刘秘书长也没法,只得尴尬着走开。
还在刘秘书长走进冯国富办公室的时候,申达成便跟过去候在门外等着了,这下刘秘书长一出门,他立即躬腰迎了上前。刘秘书长黑着脸,瞧都不肯瞧申达成一眼,甩手下了楼。申达成又尾随着跟进秘书长办公室,反手关上门,小声问道:“冯主席态度怎么样?”刘秘书长不阴不阳道:“冯主席态度好得很,谈笑风生,跟我老朋友似的。”
申达成听得出,刘秘书长一定碰了软钉子。再不敢多嘴,垂手立在一旁,摆好接受教育的正确姿态。刘秘书长瞪申达成一眼,说:“谁叫你逞能没看对象?你以为冯国富跟其他副主席一样,好拿捏是吧?也不动动你的猪脑悟白清,人家在组织部门呆了那么长时间,跟什么人没打过交道?想跟他过招,你还嫰了点。”
教育够了,刘秘书长才语重心长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别人不容易帮上忙.还得靠你本人去努力。”申达成听出了些意思,趋前一步,说:“请秘书长明示。”刘秘书长说:“我怎么明示你?做司机的都是人精,什么人没见识过,什么事没经历过?还要我现场教你几手?我可不敢犯错误,教唆你去给导领下药。”
申达成觉得刘秘书长这话太有水平了。既然你不敢教唆我去给导领下药,我不说是你教唆的不就得了?申达成有一个朋友在监狱里做监狱长,凡是往号子里扔那些不识好歹的犯人时,总要⾼声警告里面的牢头狱霸,不要把某某打残打死,否则有你们的好果子吃。牢头狱霸一听就明白监狱长是何意图,监狱长一转⾝,他们就开始操练,这犯人不断几根骨头,也会脫几层皮。当然小命得给他留着,不然监狱长那里不太好交代。
那么怎么给导领下药呢?送酒送烟,冯国富又不是酒囊烟鬼。送钱倒⼲脆,只是小钱打动不了人家,大钱又送不起,也不太值得。琢磨来琢磨去.申达成忽想起冯国富夫人信佛,觉得应该从这方面下手才是。
恰巧这天一位姓范的政协委员打来电话,说他刚购了几件古玩,请申达成上他家去玩赏。范委员原来也是机关里的司机,跟申达成熟悉。后下海做生意,发了点小财,觉得钱存在行银里,利息太低,搞起古玩收蔵来。申达成便怂恿他加入市里收蔵协会,然后上下活动,让他以文化界别人士⾝份做上市政协委员。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要好的朋友,范委员得了好蔵品,常邀申达成过去把玩鉴赏,一起喝喝茶,说些闲话。
这次范委员得到好几样古铜器,说最迟也是宋以前出品的,颇有收蔵价值。其中有一古铜瓶,腹圆颈长,式样有点像保龄球,只是比保龄球略小。成⾊颇足,瓶底用篆体镌着净瓶二字。这自然属于观音净瓶了,那次在波月庵里,申达成还见过的,只不过那不是铜制品而已。又记起当时陈静如见着观音手上的净瓶.很是喜爱,自己还开玩笑说要帮着求菩萨送净瓶于她。
申达成心有所动,暗想这正是自己急需的宝贝了。
不过申达成再明白不过,范委员虽然是自己的朋友,但搞收蔵的人都贼精贼精一个,可不能让他窥破你的意图,得讲究点策略。于是故意用请教的口气问道:“这是不是观音菩萨手上握的净瓶?”范委员点头道:“算你说对了,正是的。”
申达成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说:“听说有一种羊脂玉净瓶,好像还有些收蔵价值,铜制品怕是不怎么值钱。”范委员说:“老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收蔵品是不能仅以玉制铜制来论⾼下的,还要论年代和工艺。”申达成笑道:“我是个俗人,不懂何为收蔵,只知道人们说起不值钱的东西来,爱拿破铜烂铁打比,却从没听过破金烂玉一说。”
因是朋友,范委员也不生气,笑道:“我今天是秀才碰着兵,有理说不清。在你这个收蔵盲面前,我还是留点口水养牙齿。”申达成说:“老婆人家的好,儿子自己的好。你爱这个玩意儿,辛辛苦苦从外面收回来,自然敝帚自珍。下次我到文物市场去转转,保证给你抱一⿇袋回来。”范委员笑道:“也有可能,只是要看你抱的是大路货,还是真蔵品。”
申达成这才转变话锋.说:“我这是挖苦委员的,其实我一见这只净瓶,心里就喜欢。告诉我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也去弄只来,放在家里.没事无聊了,拿到手上把玩把玩,也好打发时光。”范委员说:“莫非你也打算搞收蔵?”申达成说:“我哪有这方面的智商?只不过如今信佛的人多,难免受影响,见是观音手上的净瓶,也动了佛念。当然太贵的话,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范委员信以为真,说:“你是朋友,又不搞收蔵,我才跟你兜底,这只净瓶是我花五百元现金,从一家佛寺里收购来的,如果拿到文物市场上去,至少能增值十到二十倍。”申达成说:“文物市场能增多少,跟我可没关系。你只说出那家佛寺的名字,我好去购买,或者你有空,陪我去走一趟。”
范委员叹一声,说:“谁叫我们是朋友呢?你看中这只净瓶,拿走得了,我哪有时间陪你出去疯跑?”申达成说:“我一个工薪族,比不得你做老板的,哪出得起你说的市场价?”范委员说:“谁要你出市场价?原价也不用你出,算我送个人情,満足你的佛念。”
申达成一乐,拿过净瓶,用报纸裹了,往夹克里一塞,顺便掏出五张百元钞票,搁下就走。范委员急了,拿着钱追出门去,哪里还见得到申达成的踪影?
回家路上,申达成忍不住又从怀里取出净瓶,观赏了一回。范委员说是五百元收购回来的,估计不会有假,至于到了市场上能增值十倍二十倍,也不知可不可信。想起老城墙根下有个文物市场,申达成便打的过去绕了一圈。果见几处摊子上偶有几只铜制净瓶,号称宋明出产,拿过细瞧,成⾊和款式跟怀里的净瓶根本没法比,而摊主张口就是三千五千的,才知范委员所言不虚。
恰好这几天省政协导领在楚南视察,市政协导领全体出动,前呼后拥,陪着去了县里。申达成趁机掖了铜净瓶,跑到水电局,敲开了冯国富的家门。
进门是客,陈静如明知申达成和冯国富有隙,也不便计较,赶忙让座端茶。申达成闻得満屋馨香,说:“陈姐正在上香?”陈静如说:“是呀,刚在阳台上念了回经。”申达成说:“陈姐还真虔诚。”陈静如说:“心诚则灵嘛。”
闲话几句,申达成才从⾝上掏出铜净瓶,一边剥着外面的报纸,一边说:“这几天省政协导领在市里视察,我参与了接待,跟着跑了几个县。今天参观一处寺庙时,冯主席碰见这个净瓶,爱不释手,就购了下来。导领们还要走些地方,冯主席觉得净瓶带在⾝上不方便,见我要先回来联系省导领回市里后的食宿,托我顺便带回来给您。”
那次在波月庵里议论观音净瓶的话,陈静如也不怎么往心里去,过去也就过去了。哪知申达成是个有心眼的,揣度陈静如喜欢观音和观音手上的净瓶,特意弄了这么个铜制品,以投其所好。陈静如又是佛祖俗家弟子,见了铜净瓶,自然喜欢,拿到手上端详起来。却对申达成的话半信半疑,心想他曾那么作难冯国富,弄得人家不得不去学车,自己开着车上下班,今天还托他捎东西回家,似不大可能。何况这铜净瓶又不是庞然大物,并不怎么碍事,带在⾝边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心里这么想着,陈静如嘴上并没说什么。佛相信世人的智慧,不会把什么都说破。申达成坐了一会儿,说还要去宾馆落实房间,出门走了。
冯国富他们很快从县里回到楚南。吃过晚饭,客人还有活动,冯国富不想凑热闹,瞅个空当开了溜。回家见了铜净瓶,又听陈静如说起它的来历,冯国富忍不住笑了,将铜净瓶端到手上,说:“这姓申的真是用心良苦啊。”
这话陈静如一时还不是太好懂,说:“铜净瓶到底是不是你买的?”冯国富说:“我买只铜净瓶,也犯不着劳驾他给捎带呀。”陈静如说:“那就是他特意买来送给你的?”冯国富笑道:“我又不信佛,送我⼲什么?”陈静如说:“那他送我铜净瓶,又是何用意呢?”冯国富说:“铜净瓶是送给你的,用意却在我⾝上。”
陈静如明白过来,说:“他是要你把车钥匙还给他?”冯国富说:“他原是故意作难我的,不想弄巧成拙,让他自己没了车开,这才回过头来求我。他已让刘秘书长找过我,见我不理不睬,才想出这么一招。”
陈静如到底是念佛之人,慈悲为怀,说:“人家做司机的,没开车又做什么好呢?让人一步不为愚,何况你不大不小是个市导领,跟一个司机较劲,也显得有些没气量,还是把车钥匙还给他算了。”
说得冯国富笑起来,说:“你倒说说,我跟他较什么劲了?听你这口气,好像是老搞政工的。其实我也没打算老占着车子,只是刚学会开车,正在兴头上,还想过过瘾,过段时间自然会把车还给他的,想不到他这么着急。”陈静如说:“你把这话跟他说说,他不就不着急了?”冯国富又笑道:“自从把车钥匙扔给我后,他就一直躲着我,再没跟我照过面,我怎么跟他说去?”陈静如说:“我看他是知道自己不该,心有悔意,却不敢见你的面,这才避开你,悄悄跑到咱家来送这个净瓶的。”
若果如陈静如所说,申达成有了悔意,桑塔纳也该还他了。冯国富心里这么想着,将铜净瓶放回到桌上。
又记起在朱崖的佛品专店里,曾见过这种铜净瓶。按朱崖的说法,宋明以前的铜净瓶已不多见,还确实有些文物价值,不像流行市面的仿制品,值不了几个钱。冯国富便对陈静如说:“申达成送的这只铜净瓶,看去不像是大路货,也不知他从哪里弄的。你如果喜欢,就给你留着,我再要朱崖估个价,按值给申达成钱。”陈静如笑道:“这个净瓶还真的有几分可爱。只是我念经信佛之人,哪敢起这贪心,喜爱的东西就要据为己有?”
冯国富也知道陈静如不会要这只铜净瓶,说:“那明天我就还给申达成,以后在哪里见着这种净瓶,再给你购一个。”
第二天早上,冯国富把铜净瓶塞到包里,提着上了车。他打算拿给刘秘书长,让他转交申达成。不用猜,冯国富也知道申达成送净瓶,刘秘书长背后出过主意,净瓶过过他的手,是要让他别从门缝里看人。
送走省政协导领,回到办公室,拿过电话正要找刘秘书长,冯国富又改变主意,直接拨了申达成机手。芝⿇大点的事,犯不着如此费心思,转弯子。
机手很快通了。冯国富说:“是小申吧?”不知是信号有障碍,还是久没跟冯国富通电话,申达成一时竞没听出是谁,问道:“你是?”冯国富说:“我姓冯,名国富。”申达成立即紧张起来,抓紧机手,生怕会掉到地上似的,嘴里忙说:“是冯主席,真对不起!几天前陪朋友钓鱼,机手掉到鱼塘边,进了水,电板不行了。”
申达成的机手进没进水,不是冯国富要关心的,他说:“我知道我不找你,你是生死不会打我电话,也不会跟我照面的。”申达成稍稍沉昑,解释说:“我自己做了蠢事,哪里还好意思面对导领?”冯国富说:“那我请你上我办公室来,你好意思不?”
“我就在楼下,马上就上去。”申达成心头一喜,话没说完,拔腿就往楼上跑。不想脚下被楼梯坎一拌,⾝子往前扑去。幸亏手上动作快,及时撑到地上,不然头上怕是要磕出只大灯泡来。只是吓着了摔出好远的机手,先打在墙上,后重新弹回到脚边。
恰好刘秘书长从楼上下来,见申达成有鬼追着一样,说:“小申你这是在练哪个门派的功夫?”申达成一脸奋兴道:“我哪有练功夫的时间?是冯主席叫我。”刘秘书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冯主席叫你,你就乐得四肢着地学狗爬,连机手都当飞镖耍。到我办公室去一下,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申达成只好跟着进了秘书长室。刘秘书长关上门,说:“冯主席找你,看来你有车开了。”申达成说:“可能吧。”刘秘书长笑道:“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给人送礼,又拿出来告诉别人,究竟不怎么地道,申达成支吾着,不太愿意招供。又想起不是刘秘书长暗示,自己不会去冯国富家里送净瓶,冯国富也就不可能理睬你,申达成还是如实说了事情的原委。刘秘书长笑道:“你小子还有一手嘛,随便弄个破玩意儿,往导领家里一塞,事情就办成了。你说怎么感谢我?”申达成也笑道:“您自己说过,您怕犯错误,不敢教唆我给导领下药,这下倒要我感谢您了。”
刘秘书长指着申达成鼻子,骂道:“好哇你小子,忘恩负义!姓冯的那里,你那么舍得出血,价值上万的净瓶,五个指头一松就抛了出去,我要你请个客,好像要睡你老婆似的,不甘不愿了。以后有什么,别来找我。”申达成忙求饶道:“我感谢导领就是。您是吃火锅还是搞摩按,我买单。”刘秘书长笑道:“这还差不多。”放了申达成。
被刘秘书长这么一嘲一讽,申达成再上楼时,心头的奋兴劲已经消失殆尽。暗想这冯国富真是小人一个,我不送净瓶,这辈子怕是别妄想他还车给你了。看来他霸着桑塔纳,不为别的,只为从我⾝上敲一把。又想起范委员估过价,将铜净瓶送到市场上去,不售一万,也卖八千,拿着这个数去换本来就是自己开着的车子,实在有些冤枉。
等走到冯国富办公室门外时,申达成简直义愤填膺了,恨不得踢开门冲进去,扑到冯国富⾝上,掐他个眼睛翻白。
当然申达成只不过这么想想,还没这个狗胆。有狗胆,也不至于这么没理智,究竟吃了四十年的米饭,知道说话做事得像个吃米饭的。于是控制住心头的不満情绪,努力调整着脸⾊,抬手在门上轻轻扣了几下。
冯国富知道是申达成来了,说声:“进来吧。”
申达成应声推门而人。早已満面舂风,不再哭丧着一张枯脸。冯国富瞥他一眼,要他在沙发上坐了,说:“现在时兴密切联系导领,我这个导领太没水平,才没谁肯来联系,只好反过来我密切群众了。”
申达成脸上一红,说:“都怪我没教养,不会做人。”冯国富说:“说没教养,还没严重到这个地步。谁都有自己的个性嘛。”
这个性二字本来也平常,可到了机关里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如果你是导领,说你有个性,那是说你工作有胆识,有魄力,说一不二,敢作敢当。如果你是群众,说你有个性,意思却不同了,那是说你能力小,脾气大,死脑筋,不会通融。申达成懂得冯国富说他有个性的意思,忙低眉顺眼,自我批评起来。
冯国富心里笑笑,说:“你也别忙着做检讨,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其实我早想把车钥匙还你了,可转而又想,你如果还打算开这个车,自己肯定会主动来拿钥匙的,既然不来拿钥匙,大概是不想开这个车。是我不肯死心,今天才特意打这个电话,叫你上来,倒要试试你的口风如何。”
申达成张张嘴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真理总是掌握在导领手上,你手上没有真理,当然只能服从真理。只听冯国富又说道:“你想开这个车,我把钥匙拿出来,你这就拿去,不想开这个车,转⾝走人就是。”从腰上取下车钥匙,放到申达成面前的茶几上。
申达成越发尴尬了,拿钥匙不是,不拿钥匙也不是。呆了一阵,那只铜净瓶忽然在眼前晃动起来,心下暗想,这姓冯的也太道貌岸然了,不是那只铜净瓶,今天他会打这个电话,叫我来试口风吗?现在竟装起君子来,好像这世上就他德⾼望重,光明正大,别人都小人作派,见不得阳光。底气也就跟着足了不少,摸过车钥匙,放手上抛抛,说:“钥匙就归我了,以后好继续为导领服务。”
说着,申达成竖直⾝子,抬了腿走人。
可还没迈上两步,便听冯国富在后面说道:“且慢,还有一样东西,也给我拿走。”
申达成转过⾝来。见了冯国富手上的东西,眼睛不觉花了花,不相信那就是自己送到冯家的铜净瓶。冯国富说:“我又不搞收蔵,留我这里,无异留给和尚梳子。”
申达成不觉面红耳赤.満心愧羞。原来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冯主席并非你想象的那般重财轻德,一只铜净瓶就足以打动他。申达成于是赶紧说明:“我也不是送您收蔵的,是见陈姐信佛,才将这只观音净瓶送她。”
冯国富叹一声,说:“佛讲无心无念,无欲无求,你怀着心念欲求,再送人净瓶,这净瓶又何净之有?”
闻此言,申达成简直无地自容了,迟疑片刻,上前拿过冯国富手上的铜净瓶,缓缓转过⾝,默然而去。
出门后,申达成给了自己一耳光。他觉得还是菗自己耳光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