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接手政府办文秘工作后,乔不群更加忙碌了。
好在分管文秘工作与做文秘工作不完全是一回事。做文秘工作要自己跑腿搞调研,动手查资料,费脑材料,还要编辑信息什么的,处处得脑到嘴到手到,眼到耳到腿到。照领导的说法,要做到六勤:脑勤嘴勤手勤,眼勤耳勤脚勤。脑勤,转起来像机器;嘴勤,说起来像乐器;手勤,动起来像武器;耳勤,听什么像窃听器;眼勤,看什么像探测器;脚勤,跑人跑事像飞行器。分管文秘工作要求没这么全面,主要是宏观把握,出谋划策,拿思路,搭框架。比如给领导写材料,政府办里有的是笔杆子,像早先秘书处处长的赵小勇他们的材料都是拿得出手的,你只负责根据领导意图,认真把好政治关和文字关就行。主要看你嘴巴上的功夫,一方面要能把政府领导的意图准确传达给下面的笔杆子,笔杆子将材料初稿上来后,又能说出材料成功和不足之处,让笔杆子按照你提的意见进行修改;另一方面还要有些政治水平和文字水平,说得有理有据,说得人家心服口服。写材料的笔杆子也算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些认死理,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即使当面不会抵抗,背后也会嗤之以鼻,心里瞧不起你。人家瞧不起你,你就会失去领导威信,对工作的开展自然不利。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一些文化层次不高,不太懂材料的领导,生怕对付不了这些臭知识分子,还轻易不敢分管文秘工作。
乔不群写领导大报告出身,属于政府公认的头号笔杆子,领会领导意图,琢磨材料好坏,是他的拿手好戏,现在回头来分管文秘工作,门路,自然是小菜一碟。也就得心应手,还能腾出时间来兼顾老干部和纪检监察方面的工作。不过尽管如此,笔杆子们有时也会暗中跟乔不群较较劲。不是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么?尤其是这两年乔不群进步算快,同是以谋文为业的笔杆子们瞧着不舒服,不免心生嫉妒。尽管大家都说乔不群文章不错,号称政府一号笔杆子,可也只是口头表扬而已,并没谁发过他一号笔杆子证书。
既然乔不群手上没有一号笔杆子证书,你又用什么证明你的文章就在人家之上呢?既然文章不见得在人家之上,你又凭什么早早爬上副局,做上纪检组长还嫌不够,又成为政府办副主任,来分管咱们同是谋文为业的笔杆子呢?不过话虽这么说,到底官场不同文场,文场里的作家都是个体户,作家们张嘴吐了口水,动手打了架,转身走开就是,谁也不必回过头来理谁。官场里的同事关系,上级和下级关系,领导和被领导关系,那是工作关系,想躲都没法躲开,彼此看着再不顺眼,甚至拍了桌子,砸了烟灰缸,骂了朝天娘,一旦遇上彼此相关的革命工作,还得暂时撇开恩怨,乖乖走到一起来,谋事合作。这大概就是官场官员不如文场作家那么自由潇洒的原因之所在。
且说甫迪声正式当选市长后,照例要到各部门视察,与大家见面。这天前呼后拥来到桃林报社,先在社领导陪同下,看望各编辑室的编辑记者,再坐下来发表重要指示,特别提出报纸是的喉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报纸要舍得拿出时间,拿出力量,拿出版面,多角度全方位报道桃林经济建设的丰硕成果,为地方经济建设营造健康良好的氛围。甫迪声发完指示离去后,报社领导马上组织全社工作人员,集中贯彻学习领导提出的“三拿”精神。编辑记者们都是文化人,平时开会学习都懒懒散散,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出门去撒,这天听说有桑拿,大家踊跃得很,到得既早又齐,将会议室得的。不想此三拿并非彼桑拿,大家难免有些失望。好在桑拿是拿,三拿也是拿,还多了两拿。学习时间也不长,总编司马克传达完“三拿”精神后,就开始分配任务,然后各自分头行动,要把“三拿”精神落实到具体的采编发工作中去。司马克本人也没闲着,亲自上政府找到乔不群,准备在报上辟出版面,由政府和各职能部门领导提供文章,进行系列专题报道。司马克的意思是请甫迪声打头阵,市长带了头,部门领导就好办了,叫做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员看书记,部门看政府。乔不群觉得这是好事,征求甫迪声意见,准备以他的名义篇文章,对桃林经济建设进行宏观估价和长远展望。甫迪声表示同意,乔不群便回头安排自己分管的综合处处长尚宝成,让他来刀。
综合处是经济研究室撤销后重新设立的,当时乔不群想去做处长,由于蔡润身作梗没去成,才被尚宝成得了个便宜。尚宝成自我感觉便好得不得了,以为是自己比乔不群强,领导才让他做了综合处处长,将乔不群挪到一旁。其理由是他尚宝成原在二处,堂堂政府办的处室,属于政府嫡系部队,乔不群则是从研究室来的,不过政府办下面的二级机构,属于杂牌军。杂牌军里的一号笔杆子,到了嫡系部队里不见得还是一号,乔不群去不了从文的综合处,降职使用做纪检监察室正处级副主任,也就毫不奇怪。谁知时过境迁,当年没做成综合处处长的乔不群竟回头分管起综合处来,做成综合处处长的尚宝成至今却还是处长,没升半级。尚宝成想想就来气,有意无意要在乔不群面前耍耍花,显示显示自己嫡系出身的能耐。不过尚宝成究竟是下属,他的花还不足以危及乔不群这个上级领导。何况文人的花杀伤力不大,无非是处理材料或报告时,你觉得甲论据有说服力,他偏要用乙论据,你说圆观点正确,他悄悄给你个方观点在里面。
乔不群倒也能够理解尚宝成他们。过去乔不群也很看重自己写的文章,敝帚自珍,似乎谁也动不得,尽管明知自己写的文章并不是自己的,是领导的。后来很少摇笔杆子了,还做了管笔杆子的领导,才意识到会摇几下笔杆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尤其是把自己的文章看得过高,以为字字珠玑,可以惠及当世,传千古,就有些搞笑了。给领导和单位写文章,写得再好也是公文,不是搞文学创作或写博士论文,要换稿费和博士帽。一切得以领导意志为转移,领导不满意,你文章写得比鲁迅还,也没太大出息。正因乔不群对公文质有此清醒认识,手下处长在面前耍耍花,也就不以为意,懒得计较。
这次给甫迪声的文章初稿出来后,尚宝成怕乔不群贪天之功为己功,特意绕过他,直接递到了甫迪声本人手上。不想甫迪声简单瞟了几眼,在上面签了句请不群把关,又还给尚宝成,要他去找乔不群。出于无奈,尚宝成只得回头进了纪检组长室。一见甫迪声的字,乔不群便瓦罐内点灯肚里明,暗想这个尚宝成也真是的,活是我这个分管领导给你揽的,你却企图撇开我,直达天听,岂知甫市长不领情,又把文章打到我这里来了。本来这种角色,实在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可不点破一下,他还以为你一脑浆糊,就他尚宝成绝顶聪明。乔不群便半开玩笑道:“一定是尚处长的文章写得太完美,滴水不漏,甫市长改不动,才让你拿来考验我乔某人吧?”
尚宝成不免尴尬起来,结巴了一会儿,才说:“刚才我拿了文章,要来乔主任这里,恰好碰上甫市长从外面回来,问起文章的事,我顺便给他过了一下目。”
这话破绽也太明显了点,撰稿任务是乔不群亲自布置给尚宝成的,甫迪声哪知道你尚宝成是执笔人?就是知道,人家一市之长,心里装的大事要事紧迫事多了去了,哪里会把报社约的文章放在心里?不过乔不群没再细究,低头看起文章来。平心而论,尚宝成的文章向来条理清楚,文从字顺,还算可以。公文就是公文,没必要成传世之作,领导也从没这么要求过。何况文无定法,没谁制定过统一标准,虽然公文自有公文格式。乔不群也就不怎么较真,能过得去就过去,轻易不改动人家的劳动成果,只有毛病太明显,比如句子不通,用词不当,或使用了不妥的例证和数据,才稍作修改。
也许这天的文章是要见诸报端的,跟平时的公文不太一样,尚宝成也略改过去的八股写法,仿佛老太婆的脸蛋,文(纹)绉绉起来。有几处还加了些平时公文里少见的词汇,比如提到桃林市有些企业渐渐跟不上新形势的发展,已经落伍,尚宝成用了昨黄花四个字。比如说到事业都是闯出来的,只要开拓进取,勇往直前,没有什么成不了的,则加了捶手可得之类的词句。如今不少领导是大学生,不是大学生的也了本科甚至硕士博士文凭,为显示自己的文化功底,领导们讲话做报告时,偶尔会用用昨黄花和捶手可得这些词语,尚宝成正好拿来写进文章里,领导见了一定喜欢。不幸的是成语里只有明黄花和唾手可得,并无昨黄花和捶手可得,尚宝成显然要跟领导保持高度一致,以讹传讹了。乔不群只好改过来。这下尚宝成不高兴了,以为乔不群故意跟他过不去。什么明黄花,一看就知不合逻辑嘛。企业面临停产破产,将成为历史产物,今天都撑不下去了,哪还撑得到明天?尚宝成大笔一挥,又改回昨黄花。唾手可得更成问题,哪有捶手可得来得形象生动,富有力度?尚宝成就曾几次听鲍书记亲口说过这个词。前不久的全市处级以上干部大会上,鲍书记口说捶手可得时,还挥拳用力捶了几下桌子,将话筒都震得弹了起来。可想而知,若是唾手可得,鲍书记就不该捶桌子,该吐唾沫了。作为桃林一号人物,鲍书记当然不会当众吐唾沫,究竟干工作又不是抡大锤。那样显得没有教养不说,也不是鲍书记的一贯作风。
再说你乔不群,又算个什么?竟敢与鲍书记对着干,鲍书记说捶手可得,到你这里却成了唾手可得,也太没把领导放在眼里了。要么就是乔不群一不小心,出现了笔误,或是并不怎么熟悉这个词,开会时又没好好听鲍书记的报告,这才自做主张,出自己的丑。大是大非面前,坚决不能妥协,尚宝成毫不客气,当即将唾手可得又改为捶手可得。
不过尚宝成还是原谅了乔不群。领导也是人嘛,是人就有出错的资格。尚宝成心里这么戏谑道。也曾想过查查词典,万一真理在乔不群手里,却不妥了。可想想真理只可能在大领导手里,怎么会到乔不群小领导手里去了呢?何况平时写材料都是东抄西拼人家现成的资料,少有查词典的必要,词典好久没用,都不知扔哪去了。也是尚宝成的自我感觉实在太好,查词典的念头只在脑袋里一闪就过去了,当即跑到打印室,将改过的稿子另输出一份,春风面下了楼。
乔不群代过,文章改好后直接给司马总编送去,不必再找他和甫市长了。可到了街边,拦住一辆的士,正要往里钻,尚宝成又改变了主意。就这么送给司马克见报,乔不群还以为是报社给他改的错,我这不是白做好事了?我又不是雷锋同志,干嘛白做这样的无名英雄?尚宝成抛下的士,掉转股进了传达室,气得司机背后大骂神经病。
见尚宝成走进来,正在看报的乔不群抬起头来,问道:“莫非这么快就上报社送稿子回来了?”尚宝成说:“还没来得及,刚把稿子改出来。”乔不群说:“是不是要我给司马克打个电话?”尚宝成说:“不用不用,我跟马克也熟悉。”
司马是个复姓,司马克姓的是司马,不是姓司,怎么能把一个姓拆开,叫人家马克呢?幸亏人家叫司马克,没叫司马史或司马奋,不然你还不嘴马屎和马粪?不过乔不群没去纠正尚宝成,你是他的分管领导,不是他的语文老师。也不多说别的,倒看对方要做什么。只见尚宝成努力掩饰着脸上的得意,将稿子摊到乔不群桌上,说:“稿子我是改过来了,考虑报纸读者多,影响大,还想请乔主任再把一下关。文章署的甫市长大名,出了什么错,就对不起他老人家了。”
瞧瞧尚宝成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乔不群狐疑地拿过稿子,仔细看起来。究竟是搞文字出身的,很快看出明黄花和唾手可得,又被尚宝成改成为昨黄花和捶手可得。你这不是自作聪明么,竟然用这种方式跟我乔某人叫起板来。
乔不群心里暗笑,说:“这样吧,我一时也看不出文章还有什么问题,干脆一起到司马克那里去跑一趟,守着他审定稿子,有错当面改过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了。”
找行政处要个车,两人上车出了政府大门,一边给司马克打过电话。听乔不群说要来送稿,司马克哪也没去,敞开门坐等。还备了好茶,两个一到,便泡上滚烫的开水,递上前来,说:“借政府领导的大笔,已属添,还要你们亲自来送稿,这理太讲不过去了。”
“报社是桃林文化重镇,能到这里来沾点文气,是我们的福分。”乔不群将稿子递到司马克手上,说“文章出自尚处长大手笔,我稍稍看了看,觉得还过得去。可我说了不算,报纸是你司马大总编的,得你来定夺。两千多字阅起来也容易,你干脆现场办公,这就瞧瞧,有什么不足之处,现场赐教,现场定稿,甫市长那里我们也好有个代。”
司马克笑道:“我怎么敢在政府领导面前现场办公?不过看稿是我们编辑记者的天职,两位稍候片刻,我这就认真拜读。”趴到桌上看起稿来。
稿子很快看完,司马克忙恭维道:“政府水平到底是政府水平,文章就是扎实,无论谋篇布局,还是遣词造句,无论观点提炼,还是材料取舍,都非常合理到位。要是我们报社的记者,就是打死他们,怕也憋不出这么有档次的好文章来。”
谁的肩膀上都架着一个脑袋,这脑袋用来做什么的?就是用来戴帽子的。一般帽子戴着没意思,最好是两种帽子,一种官帽,一种高帽。戴上官帽,神气活现,戴上高帽,乐不可支。司马克记者出身,跟人交道多,知道国人天,才掏出高帽扣到尚宝成脑袋上。高帽在顶,尚宝成能不心花怒放?恨不得过去搂住司马克,亲他一口,感谢他慷慨赐帽。嘴上说:“司总编高看我了,文章方面,我又哪敢比你们大记者?”
任何人对自己的姓名都是感的,自己本姓司马,该是司马总编,生生被尚宝成将姓氏砍去一截,成了司总编,司马克自然有些不自在。好在尚宝成没叫他马克总编,算是客气的了。司马克也不好说什么,一笑了之。乔不群忙出面掩饰,一边也学司马克样,给尚宝成戴起高帽来:“我估计这篇稿子,司马总编还是看得上眼的。也只有尚处长笔头硬,又熟悉政府业务,才写得出这样的宏文。本来综合处就是生产文章的,可谓政府里面的作协,尚处长没两下子,领导也不会让他去做这个作协主席了。”
听乔不群当着你这个外人面表扬自己属下,司马克觉得有些意味。倒是尚宝成受用得很,感激乔不群舍得给予作协主席高帽,不再计较他明昨不分,唾手捶手不辨,说:“乔主任也帮着司总编挖苦起我来了,我要做得了作协主席,还待在政府做打工仔?”乔不群笑道:“这话就假了。政府综合处处长是领导的近臣,以后要有大用的,作协是个群众组织,作协主席虚职一个,没入编制的,你会去做作协主席,谁相信?”司马克说:“尚处长真要去做作协主席,跟领导要求要求,可以带编调动嘛。”
这天是来送稿的,不是来研究尚宝成去不去做作协主席的,说笑几句,乔不群对司马克说:“司马总编表过态,稿子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也可以告辞了。”司马克说:“坐坐再走嘛。我还有个问题,想讨教讨教。”乔不群说:“别说讨教,只说指教。”司马克说:“我敢指教政府领导?我是问这篇大作是不是甫市长亲自审的稿?”尚宝成忙说:“甫市长肯定审过,他没审,我们哪敢往你这里送?”
司马克说:“我估计甫市长也是审过的,政府部门办事讲究程序。报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领导审定的稿子,都是原文照发。万一对稿子有什么不同意见,比如文字不太符合新闻体,非改不可,我们也会征求领导本人或撰稿人意见。”乔不群知道司马克想说什么,说:“司马总编有话就直说吧,别壶掉进井里,吐吐的。”
“我家壶都是放在下,绝对不可能掉到井里去。”司马克笑笑,说“也是跟你们商量商量,至于最后怎么定稿,还是你们说了算。你们的稿子不比别处的稿子,代表的是政府声音,儿戏不得。”
乔不群都有些不耐烦了,说:“司马总编你有什么难开口的?我们又没带录音机,怕录你的口供?”司马克这才说道:“我的口供你们爱录就录。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刚才说了,主要是稿子里有几处不太符合新闻体的地方,你们看是不是可稍作修改?”
听司马克一再提及新闻体,乔不群甚觉有趣,说:“我知道新闻体不是公文体,公文要做新闻发表,自然得符合新闻体,就像你们的新闻稿要写进咱们的文件或报告之类的公文里,也得符合公文体一样。你说具体点,哪些地方不符合你们的新闻体。”
司马克这才以商量的口气说道:“比如这昨黄花一词,我猜可能就是你们的公文体,我们一般会用明黄花,觉得这更符合新闻体一些。还有捶手可得,我们平时也用得比较少,会考虑按新闻体习惯,用作唾手可得。”这个司马克看来并不糊涂,没白做主编,还接触过明黄花和唾手可得之类词汇。也是他有些脑筋,怕你们政府领导难堪,晓得用新闻体来遮你们的面子。乔不群忍住笑,说:“你们的新闻体是什么体,我搞不太明白,不过凭直觉,明黄花好像有些不太准确。哪有昨天都快垮掉的企业,明还是黄花的?连大名鼎鼎的苏东坡同志也犯困,说什么相逢不用忙归去,明黄花蝶也愁。唾手可得更是滑稽,又不是跟人干架,往手里吐唾沫干什么?还是尚处长与时俱进,用捶手可得,符合政府工作实际。”
听乔不群这么说,司马克就知这是尚宝成自作聪明,跟乔不群唱反调唱的。又不好驳尚宝成的面子,人家大小是政府里面的处长,司马克只好委婉道:“昨黄花和捶手可得也有人这么用,包括经常在台上做报告的领导。只是我们报纸平时用惯了明黄花和唾手可得,觉得这样通俗,容易被读者接受。其实都没错,都是可以的,如我一再强调的,不过是公文体和新闻体的不同而已。我看是不是这样,我们有个编委会,重要稿子可拿到编委会上研究,干脆交给编委们集体决定吧?”
尚宝成不是傻子,听两人你一句新闻体,我一句公文体,说得煞有介事,意识到自己巧成拙,脸上有些搁不住了。怪只怪当时昏了头,以为是乔不群犯糊涂,自己一时得意忘形,想当然起来。偏偏词典也不知哪去了,不然也不会闹笑话了。只好厚着脸对司马克说道:“别集体决定了,稿子到了报社,就按新闻体办吧,该改的改过来就是。”乔不群心里好笑,却一本正经道:“尚处长说得有道理,司马总编你们要处理的稿子那么多,别把宝贵时间浪费在咱们的拙稿上,集体决定还是免掉,就按你们的新闻体定稿算了。”司马克望望两位,说:“行吧,你们这么体谅我,我就擅作主张,不开编委会了。”
告别司马克,两人回到政府,尚宝成忙找来词典一查,才发现确只有明黄花和唾手可得,根本没有昨黄花和捶手可得之说。这才想起乔不群虽然大学不是学的中文,究竟研究生毕业,又在政府研究室写过那么多年大材料,还真不是吃素的。从此在乔不群面前变得乖巧起来,有稿子要送他审阅,也显得谦虚多了,再不敢做什么小动作。
没过多久,司马克策划的系列专题报道开始陆续见报。不用说第一篇就是尚宝成以甫迪声名义的稿子。自然发在头版头题位置上,标题又又大,极其醒目。也是司马克会讨好甫迪声,特意瞄准鲍书记出差在外这几天上稿,否则鲍书记在桃林,甫迪声的名字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头版头条,只能出现在头版二条位置上。
尽管文章不是自己写的,见过报纸后,甫迪声还是高兴,对外间小陈说:“你把乔不群给我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小陈比甫迪声先看到报纸,正在剪贴这篇宏文呢。这是甫迪声前任秘书蔡润身留下的传统,凡有以甫迪声名义发表的文章和关于他的报道,都一一剪下来,分门别类贴到十六开大本子里。别看这项工作不起眼,以后甫迪声做了大首长,要出文集和回忆录,这些剪报可就有大用场了。小陈当然不能扔了蔡润身的光荣传统,每天一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拿过桌上的《桃林报》,翻找甫迪声的大名。就是要跟领导外出,当天没空进办公室,回来后也要及时补上落下的功课。
听到吩咐,小陈应声出门,很快叫来乔不群。轻轻推开里间的门,先给甫迪声报告一声:“乔主任来了。”这才让过乔不群,顺手将门带上。
乔不群的尾椎骨刚挨着沙发,甫迪声便用指尖弹弹桌上报纸,说:“文章看到了吧?”乔不群说:“已看到了,想不到司马克他们这么快。”甫迪声说:“报社还算听招呼,没忘记我要求的“三拿”精神。你把我的意思转告给他们,以后还要继续朝这个方向努力。”
甫迪声这么在意专题报道,恐怕不完全是报社没忘记“三拿”精神,主要还是司马克善于把握时机,该甫迪声三个字上头版头条时上了头版头条。乔不群说:“我一定传达好甫市长的指示精神。”又说:“刚才我已接到好几个电话,反映甫市长这篇文章写得好,写出了桃林实际,更写出了桃林的前进方向和桃林人民今后的希望,实在鼓舞人心。”甫迪声笑道:“哪里是我写得好?是你这个大秀才写得好嘛。”
乔不群不想把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实话说:“也不是我写得好,主要是尚宝成执笔执得好。”甫迪声说:“尚宝成的笔执得好,我也承认,可思路还是你的嘛。”乔不群说:“我提供了些参考意见,材料和文字都是尚宝成组织的,他的水平不错。”
甫迪声忽然想起一句古话,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人有一张嘴,闭久了会发臭,走到一起免不了要说说话。不说国事家事,就说人是人非,反正离不开事事人人这两大件。国人又有个习惯,喜欢人前说人好,人后说人坏。结果人前说得再好,人家也不领情,觉得你是讨好卖乖,情虚意假;人后半句坏话,却认为你别有用心,没有不当真的。于是舌为祸,口是冤井,不着边际的官腔套话虚言应运而生。乔不群这小子肯定深谙这层道理,才反其道而行之,一提到尚宝成,就尽说他的好话。甫迪声当然还记得研究室撤销时,乔不群去综合处的呼声最高,不想却安排了尚宝成,让乔不群去纪检监察室做了副主任。若换了别人,自己的位置被人占去,怕是要记恨一辈子了,乔不群却对尚宝成还这个态度,实属难能可贵,不管他是出于世故,还是出于真诚。至少比那些一有机会就贬低人家抬高自己的家伙,乔不群这么做要高明一些。
乔不群不愿想得太多太远,手头好多事情正等着他去处理。人生在世,无法回避生生死死的哲学命题,可每天面对的还是点点滴滴的工作和生活。再高深再伟大的哲学,也是没法取代具体而实在的世俗人生的。
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应付好市里的几项中心工作。经过市委政府等部门的努力,甫迪声提出的两立工程方案基本形成,只等年后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召开,跟各县区和部门签订完责任状,就可贯彻落实下去了。这是甫迪声和栾喜民上任政一把手后的第一个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会议规模比较大,准备开到乡镇领导一级。两位一把手都非常重视,几次召集相关部门负责人,亲自布置会议筹备工作,反复强调会议的重要和战略意义,鼓励会务人员克服困难,认真工作,为会议的成功召开做出应有的最大的努力。
主要领导这么重视,乔不群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虽说会务由市委政府承担,可孙文明究竟是常委领导,不可能天天泡在会务里,真正的负责人也就是乔不群。会务人员也以政府办为主,乔不群带着大家,天天吃住在宾馆会务组里,从材料准备,会场布置,到吃住安排,参观讨论,都得把关督促。
一连忙了两个星期,大家都觉得有些辛苦,给乔不群提意见,不能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天天都工作餐,营养跟不上来,对工作可有影响。乔不群同意改善一下生活,晚餐让盛少山和行政处柴处长要个大点的包厢,多加几道菜,享受享受。到了桌上,又提出点个鲤鱼,大家好跳龙门。
众人口赞成,说还是领导主意高。赵小勇望望桌旁的李雨潺,说:“我看不点鱼也没关系,这里不是有现成的美人鱼么?”盛少山说:“美人鱼有什么用呢?看得吃不得。”尚宝成说:“谁说美人鱼吃不得?没听说过秀可餐一说?”
刚解决助调待遇的政工处朱处长不甘寂寞,说:“女人其实都是鱼,不过属于不同鱼种而已。”众人发问,莫非女人里除了美人鱼,还有其他鱼种不成?催问朱处长,他说:“情人是鳄鱼,秘书是甲鱼,小姨是金鱼,老婆是咸鱼。”大家说:“此话怎讲?”朱处长说:“情人是鳄鱼,随时可能把你掉。秘书是甲鱼,味美却不能天天尝。小姨是金鱼,能看不能吃。老婆是咸鱼,放多久都不会有事,饿了随时可以取食。”
说着鱼,鲤鱼端上来了。见乔不群坐在上席,派头最足,服务员把盘子转到他面前,让鱼头对准他。大家都嚷嚷,鱼头对着谁,谁就得喝三杯鱼头酒。乔不群倒也不客气,连喝三杯。放杯后,又亲自动手给大家分配盘中的鱼。
先用筷子把两个鲤鱼眼珠挑出来,夹给一左一右两位副主任赵小勇和盛少山,说:“这叫高看一眼,希望二位以后继续配合和支持我的工作。”二位感动地说:“我们一定竭尽全力,配合和支持乔领导,把政府办工作搞得更出色。”众人羡慕不已,说:“哪天乔领导也高看起我们来,我们就有出息了。”
接着乔不群把鱼骨剔出来,夹给尚宝成,说:“这叫中砥柱,你是秘书处处长,属于政府办的骨干力量,这个自然归你。”尚宝成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谢谢领导,我坚决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殷切期望。”众人对尚宝成高翘拇指,说:“尚处长这么有才华,你不中谁中,你不骨干谁骨干!”
乔不群把鱼嘴夹给李雨潺,轻轻说:“这叫齿相依。”李雨潺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去你的!谁跟你齿相依?”众人乐道:“上级领导都喜欢跟漂亮女下属齿相依。”
将鱼尾巴递给柴处长后,乔不群说:“这叫做委以重任。你是行政处处长,政府摊子大,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没一样离得开你。”柴处长感激涕零,说:“谢谢乔老板,我一定恪尽职守,不负重望。”众人说:“行政处处长任重道远。”
鱼肚子归了朱处长,乔不群说:“这叫推心置腹。政工处处长是伯乐,要善于领会领导意图,选好千里马。”朱处长点头哈,说:“谢谢领导,我一定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众人说:“政工处长是领导的心腹和耳目,不推心不置腹还不行。”还有一个鱼腚,乔不群给了临时请来帮忙的王怀信,说:“这叫定有后福,希望你金不倒,肩负起扒灰的神圣使命。”王怀信心悦诚服,说:“没有乔领导的大力栽培,哪有我今天的幸福生活,我坚决按照领导的要求,做到老有所为,老有所乐。”众人说:“有灰可扒,想不乐都困难。”
分到最后,盘子里只剩下一堆香鱼,乔不群苦笑着摇摇头,叹气道:“这个烂摊子看样子只好由我来收拾了,谁让我是秘书长兼政府办主任呢。”众人意见很大,纷纷嚷道:“领导理万机,千辛万苦,怎么还把烂摊子留给你一个人呢?”李雨潺伸过手去,将盘子端走,到站在桌旁的服务员手上,说:“还是劳驾劳驾你,把这个烂摊子分给大家吧。”
笑声中吃喝足,众人还不肯走,强烈要求乔不群,他是“必输长”得与民同乐,跟大家打几圈。乔不群隆重推出尚宝成,说:“你们眼里怎么只有“必输长”却没有必输处处长?”几个七手八脚把尚宝成架上麻将桌,多余的人则另开了一桌字牌。大家一边摸牌,一边笑尚宝成说:“跟必输处处长打牌,今天肯定赢定了。”赵小勇笑道:“你们只知道宝成同志是必输处处长,不知他还有其他美名。”众人说:“是吗?我们怎么没听说过?”赵小勇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宝成除了必输处长,另外还有一个中国名:光输皇帝;一个日本名:输空袋子;一个韩国名:经得输;一个俄国名:输得不亦乐乎。”
大家笑起来。尚宝成也笑道:“你们都知道,赵主任字写得好,那可是堂堂输罚家。”赵小勇说:“字写得好不叫‘输罚家’,那叫‘输发家’。”同志们觉得这有逻辑错误,既然是输,又怎么发家呢?赵小勇说:“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这输也要看会不会输,输给什么样的人。如果输给掌管着帽子和项目的重要人物,你想不发家可能吗?”
众人说赵主任实在高见。一旁看热闹的李雨潺说:“这是什么高见?这是赵主任提醒各位,多输给他,好当‘输发家’。”赵小勇说:“输给我怎么发得了家?我一个跑腿的小幕僚,又没掌管着帽子和项目。”
乔不群也没参战,坐一旁看了几分钟牌,借口要回房审会议材料,起身往外走去。快到门口了,又泥泥步子,斜眼瞧瞧李雨潺,这才出门回了自己房间。这是负责后勤的盛少山专门安排给乔不群的,算是他的临时办公室和休息室。
刚上卫生间洗把脸出来,李雨潺就悄悄进了门。乔不群将门扣上,过来搂住心仪的美人儿。低头去吻那张感可爱的小嘴时,李雨潺不干了,挡住他,说:“吃饭时,你说什么来着?”乔不群说:“吃饭时吃比说少,哪记得那么多?”李雨潺说:“当着一大桌人的面说咱们齿相依,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乔不群笑道:“这你就错了,笑假不笑真,当着大家面开开玩笑,谁都以为只是玩笑,没那么回事。”
李雨潺想想也是,说:“你真是狡猾的老狐狸。”乔不群说:“我是老狐狸,你还是狐狸呢。”动手要去李雨潺的衣服。李雨潺护着自己,说:“万一有人来敲门怎么办?”乔不群说:“你放心,他们坐到了牌桌上,没玩到时候,绝对下不了桌的。”李雨潺这才乖起来,听任乔不群摆布。光李雨潺,将她抱到上,乔不群又说:“他们那牌不好玩,还是咱们两个人的牌玩起来有意思。”李雨潺说:“咱俩赤手空拳的,牌又在哪里?”乔不群说:“咱俩自身不就是两块牌么?还是公母牌哩。”李雨潺咯咯笑着,箍紧已进入佳境的乔不群,微微合上双眼,幸福地放肆起来。
早上醒来后,两人依偎了一会儿,李雨潺掰开乔不群的手,准备起。乔不群不让,又将她搂进怀里。李雨潺说:“待会儿有人来找,急你个滚。”乔不群说:“别担心,那些家伙肯定还在做梦。”
李雨潺只得依着乔不群。乔不群在她边吻吻,说:“天天都这样就好,美人在怀,睡觉睡到自然醒。”李雨潺说:“还有一句:数钱数得手筋。”乔不群说:“天天睡觉睡到自然醒,什么追求没有,又哪可能数钱数得手筋?”李雨潺说:“那就只好换过来,睡觉睡得手筋,数钱数到自然醒。”乔不群乐道:“这就容易做得到了。睡觉睡得手筋,肯定病得不轻;数钱数到自然醒,不用说是美梦一场。”
嬉笑着,李雨潺从乔不群怀里滑出来,说:“我给你端早餐去。吃什么好?鸡蛋牛少不了,另外还带两个包子吧。”乔不群托住李雨潺丰的房,张嘴啃着,一边含糊道:“我这已吃上包子了。”
下简单洗漱一下,李雨潺悄悄溜出房门,先去自己房里转一圈,才上了餐厅。却没见赵小勇和盛少山他们的影子,估计还在做梦数钱。服务员认识李雨潺,上前问她可不可以上早餐。李雨潺说先上两份。忽见柴处长冒了出来,又要服务员加一份。待柴处长来到桌旁,李雨潺望望他布血丝的眼睛,说:“看样子熬了个通宵。”柴处长说:“那些家伙不得了,在包厢里干到很晚才走,回房后又接着来,直到早上六点收手。我怕乔秘找不着我,打个盹就出了门,他们还死猪样正呼呼大睡呢。”李雨潺说:“今天不会有太多事情吧,他们想睡就多睡会儿。”
没见乔不群,柴处长说:“不知乔领导醒了没有?”李雨潺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负责行政后勤的,领导醒没醒都不知道,不是失职么?”柴处长点头说:“是我失职,是我失职,我这就去叫叫他。”抬腿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李雨潺说:“怎么不去叫了?”柴处长笑道:“万一有小姐在领导房里,我这不是坏人家好事吗?还是打他手机吧。”
刚掏出手机要拨号,乔不群已出现在餐厅里。
服务员很快端上三份早餐。乔不群说:“怎么只有三份?”柴处长说:“他们打牌打到天快亮,现在还在睡觉,我们三位先吃吧。”乔不群说:“不行不行,今天还有好多事等着他们,柴处长你去把这些家伙叫起来。”又嘱咐服务员,这就将早餐上齐。
柴处长离开餐桌后,李雨潺给乔不群剥个鸡蛋,不想竟是双蛋黄的,忍不住一语双关道:“双黄蛋营养双倍,领导辛苦了,好好补一补。”乔不群推给李雨潺,说:“你也辛苦了,你吃吧,我另外剥。”李雨潺又还给乔不群,说:“人家一片美意,你也不领情。”乔不群没再推辞,轻声说:“我知道你的美意,白天的双黄蛋归我吃,夜里的双黄蛋归你吃。”李雨潺伸过桌下的腿,踢一下乔不群,低头喝口牛。柴处长很快将赵小勇他们叫起来,一个个迷糊着进了餐厅。吃完早餐,又开始忙碌。就这么工作娱乐两不误,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不觉又是一个星期,直到各项筹备工作忙得差不多,经济工作会议代表就要报到了,乔不群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会务组分成好几块,文件材料,宣传报道,后勤管理,报到登记,都有专人负责,安排了专门房间。乔不群到各处转了转,见各项准备工作已全部到位,便放心回到自己的房间。才扔下公文包,赵小勇、盛少山和尚宝成几个走进来,又强烈要求乔不群与民同乐。乔不群知道县里的人要下午才会来报到,让赵小勇租副麻将,大家一起放松放松。
稀里哗啦一直到下午四点多,与会人员该来报到了,晚餐和明天的会议布置什么的也要落实,乔不群才将大家哄走。进卫生间放掉包袱,洗把脸,正想补个午觉,出门没几分钟的赵小勇打来电话,说康翠英堵在栾喜民房门外,要他赶快过去一下。
栾喜民的房间安排在二栋三楼最里层的豪华套间,乔不群给会务人员反复强调过,要绝对保密,不能透给任何人,以免打扰领导休息。领导平时理万机,忙进忙出,会议期间好不容易有些空闲,让领导好好休息一下,是做下属的应尽职责。不想竟让康翠英掌握可靠情报,免费给栾喜民守卫起房门来,这个失误可不小。
赶到栾喜民房门口,只见康翠英正盘坐在门外地毯上,一动不动,好像尼姑坐禅似的。赵小勇和盛少山也站在一旁,一筹莫展的样子。乔不群走过去,蹲到康翠英身旁,说:“康医生你怎么又到了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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