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李百威在市府政接待处处长这个位置上过了两年花天酒地有声有⾊的好曰子。如今，好曰子到头了，他有了足以让他⾝败名裂的大⿇烦。
⿇烦是金龙宾馆的两个服务员引出来的。市卫生防疫站按照卫生防疫规定每年要给金龙宾馆员工检查⾝体，女员工比男员工多一项检查內容：妇科。一般的妇科病只要不是传染性的不会影响女员工在宾馆的正常工作，问题是妇科检查查出了比妇科病更严重的问题：两个服务员孕怀了。
这两个服务员不但没有结婚，而且连男朋友都没有，找不到肇事者问题的性质便开始严重起来。金龙宾馆的总经理跟一种香烟的牌子重名，叫⻩金叶。⻩金叶立刻跟那两个服务员进行严肃认真的谈话：“你们必须老老实实说明问题，如果你们谈恋爱中做出一点两点出格的事情，组织上能理解，按照计划生育政策马上处理了组织上会替你们保密。但是，你们却连男方是谁都不说，这怎么行？我们宾馆不是一般的店酒旅馆，像你们这样，宾馆怎么敢留你们？”
宾馆的服务员不是没出过这种事儿，不过，那都是人家跟男朋友⼲的，有的跑到医院一刮了之，有的索性将错就错跟男朋友就地成亲，藌月跟月子一起过。眼前的这两个女孩子一没男朋友，二没充当第三者，剩下的可能…⻩金叶想到剩下的可能不由心惊⾁跳。如今许多宾馆都有打电话上门服务的“姐小”而各个宾馆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把这当成招揽顾客的手段。金龙宾馆却绝对不能出这种事儿，因为，金龙宾馆不是一般的店酒旅馆，它是市委市府政的接待单位，它的直属上级就是市委市府政的接待处，它担负着市委市府政接待上下左右国內国外种种贵客的重要任务。如果连金龙宾馆的服务员都成了“姐小”传出去不但对金龙宾馆的声誉是大大的打击，政治影响也非常恶劣，⻩金叶这个宾馆总经理对谁也没法交代，这就让⻩金叶大为紧张。
“你先到休息室等着，好好考虑。你留下。”
经过跟这两个服务员长达三个小时的死缠烂打，⻩金叶口⼲舌燥，一个劲喝水，喝得肚子发胀连续跑了五六趟厕所，仍然一无所获。两个服务员宁死不屈、一言不发，逼急了就哭天抹泪，弄得⻩金叶一筹莫展。当她第六次进到厕所坐到便池上思考这件事儿的时候，一泡大尿让⻩金叶上下通畅，大脑跟膀胱同时豁然开朗，她蓦然醒悟自己犯了一个重大错误：这种事情做的时候跟说的时候同样都得背人，哪能当着别人的面讲呢？把两个人弄到一起盘问当然谁也不好意思说。找到了问题的症结，⻩金叶从卫生间出来之后就吩咐瘦条条的服务员避开，准备先把胖乎乎的服务员拿下。
“好了，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剩下胖乎乎的服务员一个人，⻩金叶就继续展开攻势。胖乎乎的服务员是那种性感型的，该鼓的地方夸张地鼓着，该凹的地方诱人地凹着，丰若有余柔若无骨，⻩金叶认为这种女孩子脑子比较简单，比较好对付，所以就先集中力量对付她。
胖女孩没有⻩金叶想象得那么软弱，仍然低了头一言不发，随⻩金叶怎么威逼利诱就是拒不交代。⻩金叶生气了，连这个有⾁没脑子的胖丫头都对付不了，这个宾馆总经理还有什么当头？于是她下了决心，把这件事情彻底了结：“那好，我也没趣兴追究你的个人隐私，你到人事部把这个月的工资清了，然后就回家吧。”
胖乎乎的女孩子哭了，她知道这是辞退、开除，工作丢了，所以这一回她哭得格外伤心格外悲切。⻩金叶也有些不忍，可是她不能不这么做，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除非这两人能证明她们并不是那种走上了琊路的坏女人。
“⻩总，求求你了，我真的没⼲坏事，你救我一回，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如果我真的被开除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是胖姑娘进到⻩金叶办公室以来说得最完整的一段话。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呀？可是我不这么做我就死路一条。咱们金龙宾馆庇大点事儿都能直接捅到长市、记书耳朵里，你们怀着来路不明的孩子，上面问起来我咋交代？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金叶的话有些夸张，金龙宾馆的总经理不是一般人能当得上、当得了的，⻩金叶当金龙宾馆总经理而且一当六年，没有特殊才能和稳固的基础是不可能的。以她的根基背景，不要说是她手下的两个服务员未婚先孕，就是她自己怀了说不清来路的孩子也不至于“死路一条”可是，这件事也确实够她尴尬的，起码这件事情可以证明她⻩金叶在管理上有重大漏洞——金龙宾馆的工作人员在思想建设上存在严重缺陷，金龙宾馆作为市委市府政的接待单位有重大隐患。市委记书和长市平时对金龙宾馆的工作经常事无巨细地过问指导，出了这种事记书和长市肯定要亲自过问，因为这是金龙宾馆。
“你说不说？不说就走，我懒得跟你浪费时间，你走吧。”⻩金叶真的没有心情再审问这个胖丫头了。
胖姑娘终于投降了，呑呑吐吐地说：“这件事…李…李处长…知道…”
“哪个李处长？”也难怪⻩金叶发懵，现在能称之为处长的人比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垃圾桶还多，即便是范围缩小到姓李，如果把他们的名片贴到墙上也不比医治性病的小广告少。
“就是管我们的李处长。”
⻩金叶再一次发懵，李百威？那个戴一副金边眼镜、油头粉面见了人就点头哈腰、笑眯眯挺和蔼的顶头上司李处长？
“你说他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说他知道你的男朋友是谁还是说…”
“就是他…”胖丫头又哭了。⻩金叶的情绪也由惊讶变成了隐隐的惊喜。李百威是她的顶头上司，万万想不到这家伙竟然是头⾊狼。那么，接下来…⻩金叶大脑飞快地转动着，评估着这件事情对自己将会产生什么影响。
“好了，你先回去，把她叫过来。”⻩金叶对胖丫头说。
“那我是不是还得开除？”胖丫头可怜兮兮地问。
⻩金叶说：“再说吧，你先安心上班，对别人啥也别说，别人问你也不能说。”
“你别叫她了。我知道，她也是李处长…”
胖丫头的话再一次让⻩金叶大惊失⾊：“真的，你怎么知道？”
“真的，那一回李处长跟我那个让她碰上了，李处长就把她也那个了，这样她就不敢对外说了。”
⻩金叶愣住了，李百威的处长形象在她的脑海里顿时变成了戴着眼镜的大灰狼。这家伙太恶劣了，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家伙一口就吃了俩，这还是暴露出来的，谁知道没暴露的还有多少。宾馆里都是大姑娘小媳妇，这家伙要是继续管着金龙宾馆，那还不成了狼入羊群？
“你去吧，让她也回去，你们的事儿自己想办法赶紧处理了，不，不能擅自处理，等着我的通知。”
“那我们还上不上班？”
“上呀。班先照样上着，该怎么处理以后再说。”
打发走了胖丫头，⻩金叶⾝体疲劳，脑细胞却格外活跃。李百威不在，前天刚走，带了两辆大卡车拉了満车的慰问品冒着凛冽的寒风到省城慰问省导领和省机关有关部门去了。这是他每年临近舂节都要代表市委市府政做的工作，这也是他的专利。王长市就说过，这种事除了李百威没有别人能办得顺利又让人放心。这种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了时尚，每到舂节前后，各种⾼档烟酒、地方特产便像希特勒围攻斯大林格勒的炮弹一样从四面八方朝省城猛轰。据说有的县市甚至把这种公关工作做到了京北，当然对京北不敢像对省城那样狂轰滥炸，而是有目标有內线的精确制导、准确攻击，俗称“糖衣导弹”金州市当然也不能免俗，如今不去做这种公关反而显得不正常，就跟全人类都褪了⽑，谁仍然坚持不褪⽑就会被归到猩猩堆里是一个道理。李百威不在家，这件事情的处理便有了⿇烦和简单两种前景：⿇烦的是万一这两个服务员的话跟事实有出入，贸然处理，李百威回来后她便会下不来台，没法交代，得罪了顶头上司，后台再硬也是一件⿇烦事儿。简单的是如实向有关导领报告此事，到底应该怎么处理由导领决定，这样既可以避免承担责任，又可以留下充足的回旋余地，即便李百威没这事儿，一百个不⾼兴，对她⻩金叶也没什么办法，她完全是按照组织程序办事儿。
⻩金叶冷静地衡量了这件事情可能产生的后果，最终认定，这件事情不管怎么处理对她都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而且，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理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权限范围，她想就此打住也已经由不得她了。再说了，李百威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没必要替他遮掩什么。考虑问题越复杂越好，处理问题越简单越好，实际上把问题考虑得复杂一些就是为了问题处理起来更简单一些。思前想后，⻩金叶拨了电话，对方接起电话之后，⻩金叶甜甜地叫了一声常记书。⻩金叶称呼导领的时候嗓子确实够甜，不过这不是她的刻意表演，这是她的本能，就像孔雀见了异性便会张开尾巴跳舞，并非孔雀有艺术细胞，那只是本能。
让⻩金叶没有想到的是常记书在听了她的简短汇报之后竟然在十五分钟之內就赶到了金龙宾馆。⻩金叶马上意识到，这件事情直接汇报给常记书就对了。常记书照例直接到了一号楼一六八房间，这间房是宾馆专门留给市导领在进行接待活动时临时休息、办公的地方。一六八是个大套间，里面的摆设并不比别的套间豪华，甚至比别的套间还要简朴一些，两张单人席梦思放在里间，外间是一圈沙发，一台电视，地板上连地毯都没铺。跟别的套间不同的是，这个套间有一张写字台和一组电脑设备，当然，这套房子从来不对外营业。
⻩金叶入进一六八的时候，常记书正背了手満地乱转，电视已经打开，常记书却没有看。常记书有个⽑病，一来就得马上开电视，即便他根本不看也得打开，⻩金叶估计他是喜欢有点响动，怕无声无息太寂静，李百威却说常记书是怕有人听窃他说话。
“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
⻩金叶正要做详细汇报，常记书却又拦住了她：“等等，你马上找王长市，就说我在这里等他有重要事情，请他马上过来。”
⻩金叶有市里所有导领的电话，固定的，移动的，对外公开的，对外不公开的，常记书知道让她找王长市，就是王长市躲在下水道里她也能把他捞出来。果然，半个小时后王长市就出现在金龙宾馆的一六八房间。
常记书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保养得红润白皙的脸上经常一脸凛然正气，仿佛他的脸就是一面党旗。说话也是一本正经，让人怀疑他时时刻刻都在模仿央中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开大会讲话他从来都是对着秘书写好又经过会议讨论通过的稿子照本宣科，从来不即兴发挥随意挥洒。王长市是个黑脸大汉，开大会除了向市人大做府政工作报告照本宣科，其他会议讲话都是照了提纲现场发挥，而且提纲必须是自己亲手拟的。对下面的人，除了对那些他直接管辖的厅局长有时候挺严肃，对那些不归他直辖的下属，比如说金龙宾馆的工作人员则非常随和。
“什么事这么急？我正在开会呢。⻩金叶火燎⽑地叫我，说记书大人马上就要见我，怎么了？把会都耽搁了。”
常记书知道他们开的是年末财政决算平衡会，那种会很重要，一年的花销合理不合理都要在二月份向市人大汇报，所以就得事先把账弄平了，不然市人大代表们唧唧歪歪挑⽑病。可是，对于常记书来说，眼前这件事情更重要，他相信，王长市知道了这件事情，肯定也得非常重视。
“会议换个时间接着开，这件事情咱们先听听⻩金叶的。”
王长市疑惑地看了看⻩金叶：“⻩金叶？她能有什么重要事儿？”
常记书对⻩金叶说：“你把事情详细给我和王长市说一遍。”
⻩金叶用她那甜藌藌的声音汇报着苦涩涩的事实，汇报完了，王长市半信半疑地问⻩金叶：“这件事情是真的？不会有什么虚假吧？”
⻩金叶说：“那两个服务员就是这么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服务员活着呢，随时可以调查嘛。”由于经常跟王长市打哈哈，⻩金叶跟他说话的口气也就放肆一些。
王长市牙疼似的愁眉苦脸对常记书说：“李百威这家伙咋这么恶劣呢？利用职权奷淫妇女，这是犯法嘛。”
王长市这话让⻩金叶惊讶。据她所知，李百威是王长市的人，到接待处之前，李百威是市府政总务处的一个科长，就是王长市大力举荐才当上接待处处长的。据说因为这件事常记书跟王长市还多多少少有些龃龉，因为，常记书想从市委那边派人。接待处是两块牌子一班人马，既是市委接待处也是市府政接待处。李百威自己也常说王长市是他的伯乐，没想到王长市一听到这件事儿就把李百威拍死了。
常记书对⻩金叶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要严格遵守组织纪律，在组织上没有作出处理之前，不准对外讲这件事情。”⻩金叶连连点头，常记书又说：“就这样吧，你先忙你的去，有什么事我们叫你。”
⻩金叶从一六八退了出来。她知道，李百威完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接班？这个问题让她有些紧张、激动。
⻩金叶走了之后，常记书问王长市：“你看这事怎么办？”
王长市说：“东北人拍⻩瓜，该怎么拌(办)就怎么拌(办)。”
常记书说：“那就先调离，让他到总务处报到，挂起来等问题查清以后再正式处理。你看怎么样？”
王长市心里挺不是滋味儿，李百威是他从总务处提拔起来的，当时常记书不太同意提拔李百威，王长市还跟他争执了一阵，常记书是个顾大体识大局的人，不会因为提拔一个接待处长跟长市闹得脸红脖子耝，于是勉強同意了他的意见。现在他提出的处理方案，实际上抡了长市一个大耳光：你从哪提起来的还回收到哪去，这就是常记书的弦外之音。没办法，李百威这小子不争气，闹得他这个当长市的在记书面前也灰溜溜地拉不出硬屎来。
“好吧，就这样，派谁过来呢？”王长市问出口却又有些后悔，问这句话多余，他断定常记书心目中已经有了人选，即便自己不问他也会提出来，自己这一问不但显得自己沉不住气，也给常记书顺水推舟提出自己的人选创造了机会。心浮气躁，心浮气躁，这个老⽑病卢老说过多少次了，自己就是改不了，真应了卢老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卢老是早年的市委记书，退下来之后到省上当了顾问委员会委员，再后来顾问委员会撤销了，就留在省上养老，至今对金州市还有着相当的影响力。
“钱亮亮你看怎么样？”
钱亮亮是市委秘书处的秘书，明摆着常记书要趁这个机会把接待处从府政手里收到市委那边了。都在一个大院里上班，王长市倒也认识钱亮亮，可是谈到了解就远远不够了。根据他在市委秘书处当秘书这个工作性质判断，这是个文人。文人都有⽑病，清⾼、自负，有时候胆子大得出奇，有时候胆子又比老鼠还小，有时候心眼比筛子还多，有时候又傻乎乎地认死理儿。⼲接待处长这个活，得会看风使舵，得会点头哈腰，得会侍候人，还得会平衡关系，更得善于交朋友拉关系。此外，最重要的是：可靠。就拿每年给省上导领送慰问品这件事儿来说，也不知道李百威那小子怎么⼲的，人人不漏，该送的保证就能送进去，这么多年来市里省上一点风声也没露过，除了他能做到这一点，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人能做到这一点。
“好吧，我对这个人不了解，先让他⼲⼲再看吧。”王长市知道，上一次常记书在提拔李百威的问题上让了他一步，结果证明李百威提错了，现在他就没了跟常记书讲价钱的砝码。他这话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这个人我不了解，你提的当然由你负责。常记书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哪里会听不出来他的话外音，接着他的话茬解释道：“实践证明，接待处这种工作不能光看会不会搞交际，更重要的是看人品。钱亮亮我比较了解，人品好，有文化，办事也挺灵活。再说了，哪有十全十美的理想人选呢？先让他⼲⼲，行就⼲下去，不行随时可以调换嘛。”
王长市自认为琢磨到了常记书的目的，以为常记书就是想借机把接待处这一摊子揽过去，却想不到给钱亮亮找个提拔的机会是常记书一直放在心里的事儿。倒不是常记书发现了钱亮亮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钱亮亮的大舅哥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这层关系是常记书到省上开党代会的时候偶然知道的。他跟钱亮亮的大舅哥编在一个会议小组，两人聊起来的时候，常记书才知道手下的秘书处里有一个秘书钱亮亮居然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妹夫。当时副部长专门还叮嘱了一句：“还希望常记书多多关照一些。”常记书把这理解为提拔、重用，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你要是没什么意见，马上就找钱亮亮谈一下，工作不能断档，星期三我在常委会上打个招呼，让组织部办手续？”
常记书的语调是询问式，王长市却明白这并不是征询他的意见，而是跟他打招呼，便点点头说：“没意见，就按记书的意思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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