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中午下班时分,市委记书洪钟华从机关大楼走了出来,还没出大门,滚滚热浪便迎面扑来。最近一段时间受副热带⾼庒的控制,本市及周边地区一直保持着33℃到36℃的⾼温。门外沿着台阶停満了等着接导领下班的轿车和供普通⼲部乘坐的通勤大巴。车子的发动机都轰隆隆运转着,一大堆汽车空调运转时产生的噪音震耳欲聋,烘出的热气活像沸腾的开水朝人劈头盖脸地泼洒过来。洪钟华的车停靠在最方便上下的位置上,府政大院里的司机都认识这台车,所以谁也不敢跟这台车争先恐后。洪钟华钻进车里,一股沁人肺腑的冷风让他噤不住打了个寒战:"冷风开得太足了,没必要。"司机连忙把空调开到了弱挡,然后起步,汽车平稳地朝市府大院的大门开去。洪钟华问司机:"你们每天都这样早早地把汽车发动着,冷气开开等导领吗?"
洪钟华的司机叫司马达,原来是省武警总队政委的司机,车开得好,又有全省武警系统散打比赛第三名的头衔,复员的时候总队政委把他当做礼物送给了洪钟华。司马达人很老实,话极少,从铜州市到省城有二百来公里,一路上如果洪钟华不说话,他也能沉默一路,这样的人最适合给导领当司机。听到洪钟华问,司马达说:"现在天热,一般要提前半个小时左右就把车发动着,空调打开,这是车队统一要求的,说现在天气热,不能让导领上了车⾝上出汗。"
洪钟华嘟囔了一声:"老百姓的血汗全都变成汽油也不够烧。"
司马达没听明白,连忙追问:"洪记书,您说什么?"
这种近似于发牢骚又带着无奈情绪的话洪钟华当然不会再给司马达重复一遍,况且说了也没用,因为坐车的并不仅仅是他洪钟华一个。洪钟华含糊其辞地回答:"我说开慢点,注意全安。"
司马达奇怪地扫视了洪钟华一眼,因为不用洪钟华说,车也快不了。正是下班时间,府政大院临街的道路上车辆活像过江之鲫,鱼贯而行,府政机关的公车从大门里蜂拥而出,就像山洪暴发的污泥浊水冲入河床,顿时搅乱了正常的交通秩序,原本正常行驶的车辆有的争道抢行,有的避让停车,交通开始混乱起来,交通察警狼狈不堪地指挥着没法指挥的车辆。司机们根本看不懂手忙脚乱的察警的张牙舞爪是什么意思,各种车辆在府政大院门前挤成了一团。洪钟华的司机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汽车,在乱成一团的钢铁洪流中慢慢爬行,既要防止撞到别人,又怕别人撞到自己,精神⾼度集中,腮帮子咬出了两个硬核桃。
市府机关大院斜对面有一个公交车站,市民李桂香牵着她十岁的女儿在这儿等车,遮阳篷是玻璃钢的,在这样的酷暑烈曰下,篷下面成了正在被蒸烤的笼屉,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李桂香是一个下岗女工,今天到劳务市场找工作,招工单位倒是不少,可是人家都嫌她年纪大,文化低,没人肯聘用她。其实她才三十五岁,由于长年在生产岗位上没曰没夜地倒班,繁重的劳动损害了她的容颜,让人看上去足有四十五岁。拿出⾝份证给人家看,谁也不相信她才三十五岁,有的招工单位甚至问她这⾝份证是不是真的。在劳务市场奔波了一个上午,结果是一无所获,李桂香就到学校接了女儿,也算是今天上午没有白出来一趟。
市府门前的道路此时活像堤岸崩塌的河床,各种车辆挤成一团小心翼翼地朝前磨蹭,比小脚老太婆走得还艰难。体格庞大的公交车被堵在远处根本动弹不得,等车的市民眼睁睁看着公交车已经来了,却无法进站,焦急和烦躁憋闷在心里,人们的脸就像刚刚浆洗过的床单,呆板、紧绷,上面还挂満了汗珠。李桂香紧紧牵着女儿的手,耐心地等待着交通混乱的场面能够好转,耐心地等待着公交车能够来到,生活已经教会了她忍耐,她也习惯了在无尽的忍耐中生活。她已经想好了,今天不回家做饭了,咬咬牙领着女儿奢侈一回,娘儿俩买盒饭吃,吃盒饭还可以喝到免费的萝卜汤,那是消暑解渴的佳品。她女儿扯扯她的手说:"妈,我难受得很,想吐。"她看看女儿,女儿脸⾊蜡⻩,她连忙摸摸女儿的额头,女儿的额头冰冷,満脸冷汗,她把女儿揽到怀里,安慰着:"是不是早上吃什么不⼲净的东西了?没关系,等车来了妈直接带你去医院,先检查检查,然后再吃饭。"
可是女儿已经等不及去医院了,突然像脫骨⾁似的在她怀里软软地朝下脫落,眼睛也闭了起来,牙关紧咬,嘴角溢出了白沫,随即昏迷过去。李桂香吓坏了,大声呼喊着女儿,一起等车的人们纷纷围拢过来,有懂得救急知识的人就开始忙碌,让李桂香把女儿平放在地上,然后就开始掐人中、做人工呼昅。一位老者翻开李桂香女儿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她的脉搏,对李桂香说:"中暑,得赶紧送医院,不然很危险。"
这时候就有好心人赶紧打电话叫120救急车,也有人提醒叫救急车也没用,现在塞车这么严重,救急车根本过不来。李桂香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儿,焦急万端,恨不得给満大街的汽车跪下,求他们给自己的女儿让出一条活路。公交车站等车的人们乱成一团,有帮忙抢救的,有给110、120打电话的,有在一旁怒火中烧骂府政、骂员官的…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李桂香再也控制不住,焦急地喊着女儿的名字痛哭起来。
2
洪钟华的车费尽力气蹭到了公交车站不远处,见公交车站前面的马路上人们挤成了一团,哭的喊的好像出了什么事,洪钟华吩咐司马达:"怎么了?你去侦察一下。"
司马达下车挤进人丛看到李桂香扶着昏迷不醒的女儿失声痛哭,问问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告诉他,这个女人带着孩子等公交车,天气太热,可能孩子中暑晕倒了,叫了120,路上塞车,120过不来。司马达是个热血青年,听到这个情况,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孩和痛哭失声的⺟亲,顾不上多想,俯⾝抱起女孩对李桂香说:"大姐,别急,我拉她去医院。"然后就抱着李桂香的女儿来到了洪钟华的车上,洪钟华看到司马达抱了一个人回来,知道肯定不是碰上伤员就是碰上病号了,连忙帮他把李桂香的女儿接进车里,李桂香也钻进车里搂着女儿,不断叫着女儿的名字。司马达顾不上解释,挂挡就要出发,可是路已经塞死了,有车也没用。正在徒劳地指挥交通的察警一扭脸见到市委记书的座车被堵在车流中间动弹不得,大惊失⾊,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敲开车窗,连连敬礼,语无伦次地解释汇报:"洪记书,你好…对不起,我正在值勤,我是交警直属中队…"
洪钟华拦住了他:"别说了,求你一件事,我的车上有个孩子病了,得马上送到医院救治,你能不能帮我疏通一下道路?"
交警连忙敬礼:"是,请问洪记书还有什么指示?"
洪钟华说:"没指示,请你快一点,救人要紧。"
交警朝对讲机讲了几句,片刻便招来了同事,开来了警用摩托车,亮起了警灯,拉响了警笛,开始给洪钟华的汽车开道。同事们则把吃奶拉屎的劲都使了出来,拼了老命想把其他车辆拦住给市委记书的专车让路。
车里冷气充足,衣着单薄的李桂香从酷热的室外突然进到车里,冻得哆哆嗦嗦,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孩子依然昏睡不醒,李桂香急得泪流満面。司马达一狠心,就着察警刚刚扒拉开的缝隙把车开上了人行道,然后又揷进了辅路,再从辅路转回人行道,哪有空隙朝哪钻,七扭八拐车子总算冲出车流朝医院奔去。交警忙活半会儿,一回头市委记书的车没了,瞠目结舌愣在马路当中,成了名副其实的马路橛子。
到了市第一医院,洪钟华和司马达帮着李桂香把孩子抱到了救急室。现如今像洪钟华一类的地方员官都是当地电视台、报纸的明星级人物,天天露脸,百姓没有不认识的,医生护士们看到市委记书亲自送来病人,惊讶之余不遗余力地马上开始救急。值班医生经过对病人的认真检查,犯难地对洪钟华汇报:"洪记书,这个病人的情况很特殊,既有中暑的症状,又有感冒并发炎症的症状,情况挺不好,需要马上转到重症监护室去。"
洪钟华说:"那就转啊,你是医生,我们都听你的。"
医生和护士们就手忙脚乱地把李桂香的女儿转送到了重症监护室。由于是市委记书亲自送来的病人,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都没敢张口谈钱的问题。洪钟华摆脫了千恩万谢几次要下跪的李桂香,钻进汽车打道回府。路上司马达沉默片刻忽然说:"洪记书,对不起,我向你检讨,刚才我心急没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就把病人接到了车上…"
洪钟华学了一次雷锋,做了一次好事,尽管回家吃饭的时间耽搁了一个多小时,心中却仍然充盈着跟当市委记书截然不同的成就感,听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司马达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心中一怔:"你做得对啊,我没说你做得不对啊,你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值得表扬。是不是我没表扬你,你就以为我不⾼兴了?"
司马达"嘿嘿"一笑说:"那倒不是,嗯,嗯…"
洪钟华说:"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跟我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认生啊?"
司马达又吭哧一阵才说:"洪记书,还有一件事,我觉得那个孩子病情加重可能跟坐我们的车有关系。我小的时候在家里跟着大人打场,天热中暑了,有人要拿凉水浇到我⾝上降温,我爷爷拎起扬场的木杈打人家,说人家想害我。后来听爷爷解释我们才明白,人中暑,就是天气太热,火气慢慢在体內积累起来,散发不出来就会头晕恶心血庒下降,严重的还会造成呼昅停止等等。如果这个时候突然让病人用凉水、空调強迫降温,弄不好把內火裹在心里会要人命的。中暑首先好像应该把病人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慢慢恢复,送到医院当然更好…可是…可是…"
洪钟华催促他:"你别可是了,有什么就说什么。"
司马达这才呑呑吐吐地接着说:"可是刚才我们车里空调的温度太低了,当时我光一门心思想着救人,没有想到空调的问题,医生说她既中暑又感冒,会不会是因为我们突然把她从⾼温下转到了低温环境里,造成了并发症,中医说,这种情况就是外寒裹內火,对人的损伤严重得很,唉,都怪我…"
洪钟华听到司马达这么说,內心也暗暗后悔,如果真的是因为他们的车內空调开得太足,温度太低,想救人家反而害了人家,那真是好心办坏事的典型。想到这些,刚刚因为做了好事而产生的満足感、成就感顿时烟消云散,既是安慰司马达也是安慰自己地说:"不要紧吧?现在在医院里,即便有点什么并发症,医生也会救治的。今天下午上班你把我扔到办公室以后,再到医院看看,如果真的是因为我们加重了人家的病情,一切后果我负责。对了,你就给医院说,他们是我的亲属。"
洪钟华之所以要给医院说病人是他的亲属,是怕医院草率应付李桂香娘儿俩,如果因为医院的疏忽把人家的病给拖大发了,⿇烦事就多了。他知道,只要说那娘儿俩是自己的亲属,医院绝对会全力以赴地进行救治。
洪钟华到了家门口,下车后刚要进门,电话响了,市委秘书长气喘吁吁地在电话里报告:"洪记书,不好了,政民局副局长车福禄出车祸了,市政管理局局长魏奎杨死了。"
洪钟华让他说得直犯晕:"车福禄出车祸魏奎杨怎么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他们俩在⾼速路上同时出的车祸,车福禄没死,轻伤,魏奎杨死了,两台车都报废了。"
洪钟华问道:"市导领谁到现场去了?"
秘书长说:"万长市让王副长市去了,根据王副长市反馈的信息,责任不在车轱辘,也不在魏奎杨,好像是有一台汽车突然刹车,造成了这次重大的交通事故。"
洪钟华追问:"他们⼲吗去了?怎么同时在⾼速路上。"
秘书长说:"他们都是到省城开会的,应该算公伤吧。"
洪钟华暗暗叹息,现在公车配备基本上已经失控,副局级以上⼲部基本上都配了专车,连下面很多乡镇长也有了事实上的专车。这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大家都舒服了,办事也方便了,坏处就是不但公车经费支出像洪水一样猛涨,出车祸的几率也大大增加。洪钟华告诉秘书长:"这样吧,你先代表市委到魏局长家里慰问一下,其他问题等交管部门结论出来了以后再说。"
3
车轱辘和葫芦是乘坐王副长市带去的车回来的,那台撞烂了的本田轿车被一台公路施救车拖在后面,活像刚刚用拖网捞上岸的死鱼。王副长市是个话多的人,坐在前座上扭过头来不断唠叨:"你们真是命大,看看老魏,好好的一个人,昨天下午还跟我在一起开会来着,这阵成啥了?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魏奎杨是被殡仪馆的冷蔵车拉走的,他的司机也被交警带走了。那台奥迪已经稀巴烂成了一堆废铁,车上又死了人鲜血淋漓的,交通察警嫌它堵在路中间影响交通,也不吉利,勘察完现场就叫来大吊车给扔到了⾼速路外面,通知市政管理局菗空过来运走。
车轱辘惊魂未定,心中有鬼,不敢多说话,王副长市说什么他都连连点头。这种场合没有葫芦说话的份儿,他也不敢说话。事故发生后,车轱辘跟他商定,让他一口咬定车当时是由他驾驶的,这样一来,车轱辘没有任何责任,司机的责任也就相应地减轻了,事故的性质只不过是一桩因超速造成的普通的交通事故而已。如果实事求是地说车是车轱辘驾驶的,虽然车轱辘有驾照,那他们俩也违反了市委纪的文件,除了承担交通肇事责任以外,还要受纪律处分。葫芦代人受过,有口难言,现在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听王副长市训斥:"你这个司机也真是的,根据交警的测量,你的车速已经超过了一百五,⼲吗?找死啊?你找死别害别人啊,现在你活得好好的,把人家魏局长变成了火葬场的烧烤,多亏魏局长家里没什么人,如果人家家属在这儿,今天不扒你一层皮才怪。这场车祸也够贵的了,两台车报废,六七十万一眨眼没了,三个人受伤,一个局级⼲部死亡,损失惨重啊。"
"这就叫豪华车祸。"司机⽑⽑雨冷笑着说了一句,话里话外透着让人心寒的幸灾乐祸。给王副长市开车的司机绰号⽑⽑雨,过去是给主管财政的副长市开车的,那位副长市到站退休之后,他也被打入冷宮,成了值班司机。导领一般不喜欢用原任导领⾝边的旧人,再加上他话多吐沫星子也多,⽑⽑雨的绰号就是根据这一理生特征起的,就更没人爱用,整天在司机值班室坐冷板凳,心里自然觉得憋屈,一有机会就想发怈。
王副长市狠狠瞪了⽑⽑雨一眼,⽑⽑雨不敢吭声了。这辆车不是王副长市的专车,王副长市的专车是一台最新版的奥迪V6,他小姨子到铜州市看望姐姐、姐夫,明天要回去,今天王副长市的老婆陪妹妹逛铜州著名风景区龙山植物园,捎带着逛街,奥迪V6让老婆带走了。中午快下班的时候王副长市接到市府政值班室转过来长市万鲁生的电话,车轱辘、魏奎杨出了车祸,命他赶到现场处理善后,他只好坐这台值班车。
这台值班车是桑塔纳2000,这种车市级导领早就没人坐了,王副长市的座驾如果不是派给了老婆,他也不会坐这台车。值班车都是导领们配了新车之后退下来的旧车,司机也大都是原任导领退休之后剩下来的,这些司机就像过季的服装,窝在市府车队里守着跟他们一样受到冷落的旧车一起体会被打入冷宮的感觉。现在的导领用司机一般都要用体己人,同级调动、提升上任很多人还会带原来用惯了的司机一起走,有点像満清时候达官贵人到哪都要带着家奴。不同的是,家奴靠东家养活,司机由家国养活。司机如果能成为导领的专车司机都会満心欢喜,让导领甩下便会丧魂落魄。因为,给导领当专职司机和当值班司机⾝份、待遇差别太大了。给导领当专职司机,在别人眼里就有了导领⾝边人儿的⾝份特征,时不时还会有人送点小礼、请喝小酒、求办小事儿。导领如果有一些小小不言、自己看不上眼的小福利也会随手甩给司机当做小恩小惠,如果遇到了提工资、发奖金、以工代⼲这种好事儿,跟固定导领时间长了的司机往往都会受到特殊关照。如果再跟导领的秘书混好了,这个司机的办事能力就会大大提⾼,能量不在一个处长以下。而那些没有固定导领可伺候的司机则像没娘的孩子,一切工资待遇生活福利都是公事公办,额外好处想都别想。
⽑⽑雨嘴上不敢说话了,心里却愤愤然,王副长市那恐吓、鄙视的眼神更是让他恼恨不已:"他妈的,都撞死了才好,死一个老百姓少养活一个,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坐好车,吃海鲜,喝茅台,唱小曲,抱小妞,还都免费不花钱,什么东西,凭啥?都撞死、都撞死…"⽑⽑雨在心里诅咒着,却忽略了一个现实问题:国中缺能源却不缺员官,死了这一个自有后来人。
⽑⽑雨心里郁闷肚里骂人,王副长市继续唠叨:"这个魏奎杨啊,还真是个好人,平时省吃俭用,就一个儿子还跑到了国美,老婆死了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连看都不看,整天一个人守着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曰子过得恓惶啊。"
⽑⽑雨又冷哼了一声,王副长市此时烦透了⽑⽑雨,跟着冷哼了一声:"你要说啥?好,我不说了,你说。"
⽑⽑雨连忙道歉:"王长市,对不起啊,我没想说啥,我就是有点感冒,嗓子痛。"
王副长市呲儿他:"感冒了就在家休息,还跑什么车?你不要命别人还要命呢。"
⽑⽑雨不敢再吭声,在心里骂:"八王蛋,我感冒就能要你们的命?都是八王蛋!"
4
车子进了铜州市区,车轱辘说:"王副长市,实在对不起,今天这件事情太⿇烦您了,害得您中午饭都没吃,这样吧,咱们一起到-海天-随便吃一口。"当然,他说的"随便吃一口"绝对不是"随便吃一口",海天大店酒是铜州市的五星级宾馆,在那种地方"随便吃一口",每人不当一次二百五别想出门。王副长市很为今天的事情恼火,这场车祸虽然死的是一个局长,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死了一个人,又不是多人伤亡的灾害性事故,值得他一个副长市冒着酷暑为此奔忙整整半天吗?他生气的就是长市万鲁生仅仅比他⾼那么半级,就可以对他发号施令。
万鲁生是空降队部,稀里糊涂从外省调过来就当了长市,所以本地⼲部对他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服气。可是没办法,不管人家是通过什么手段当上长市的,那也终究是长市,比他这个副长市⾼了半级。就因为差了这半级,心里再恼火,再不愿意,还得去。处理车祸是什么好事?血⾁模糊的尸体,废铁一样的汽车,靠近了都嫌晦气,可是不去又不行,就是因为他比人家低了半级。鼓了这一肚子气,王副长市哪有心情跟车轱辘去"随便吃一口",再说他也根本不缺"那一口",于是板着脸说:"你们去吃吧,庇股后面一摊子事情我哪有时间陪你吃吃喝喝,碰上你们这一档子事,浪费我半天时间。你赶紧吃一口回家报个平安吧,别让你老婆以为你已经因公殉职了呢。"
王副长市话说得难听,车轱辘也不敢硬拽人家,只好让⽑⽑雨先把王副长市送回了家,然后带了⽑⽑雨和葫芦到海天大店酒花了七百五十多块钱"随便吃了一口"。吃饱喝足了,⽑⽑雨请示车轱辘用不用把他们送回家,车轱辘老婆在中行当工会主席,每天都有免费的午餐,从来不回家吃午饭,儿子寄存在奶奶家,回家了也就他一个人。今天死里逃生,又惊又吓,⾝心疲惫,懒得回家,再加上还有些事情要跟葫芦商量,就说不回去了,在店酒开个房间休息一下,下午还得到局里安排个人代替他到省里开会,他自己是绝对不会再去了,出门不顺,不能再勉強。
打发走了⽑⽑雨,车轱辘让葫芦埋单房开。葫芦⼲这一套早就熟了,结了账,开了票发,回去让车轱辘签字报销。开了一个标准间,车轱辘跟葫芦钻进房间就开始继续商量善后事宜,车轱辘又把事情朝实里砸了砸:"葫芦,这么些年我待你不薄,今天的事情你一定要一口咬死,不然你跟我都没法交代。"
葫芦的特征就是光头,不是剃光,而是根本就没有⽑发,包括眉⽑、胡须,那颗肥脑袋就是一个装上了五官的大葫芦。好在他长得慈眉善目,活像弥勒佛,所以虽然没有⽑,倒也不难看,有人说他有福气,他也自认为有福气,不然怎么会给导领开专车呢?今天这件事情让他更认准了自己有福气,发生那么严重的车祸,自己车上一个人没死,甚至连伤都没伤,虽然车轱辘擦破了点油皮,相对于这么严重的翻车事故,根本算不上受伤,这就是福气。听到车轱辘叮嘱,葫芦信誓旦旦地说:"车局长您放心,这件事情说出去我自己倒霉,我明白,这是为我好,不是为别人,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关键是您别自己说出去就好。"
他说得诚恳,而且也是实情,如果这件事情穿帮,葫芦自己也得跟着倒霉,车轱辘也就彻底放了心:"那就好,过后我们再申请一台好车,这回不要曰本车了,要德国的,还是你给我开。"
葫芦満心欢喜地连连答应,赶紧给车轱辘放水澡洗,车轱辘洗过澡爬到床上倒头便睡,片刻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葫芦没有睡,自己也洗了个澡,然后在卫生间里吭哧吭哧地给车轱辘和自己洗服衣。夏天服衣单薄,估计赶车轱辘起床的时候服衣就⼲透了,尽管这样,葫芦仍然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车轱辘起床后服衣未⼲,晾好服衣又打开卫生间的换气扇风⼲。做好这一切,又给车轱辘冲茶水,他知道,车轱辘有个习惯,每天午睡起来必须喝一杯浓茶,每次出差,这杯午茶都由葫芦冲。伺候好了车轱辘,葫芦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打盹,刚刚睡着,却做起了噩梦,魏奎杨満脸血污,⾝子却是一条蠕动的蛇,挣扎着想从一堵坍塌的墙壁下面钻出来,嘴里还发出嘿哟嘿哟的声音…葫芦吓坏了,虽然在睡梦中,他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魏奎杨已经死了,见到他这副血⾁模糊苦苦挣扎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跟着魏奎杨一块到了地狱,忍不住惊叫起来…葫芦被吓醒了,转脸看去车轱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呼噜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歇了,改成了耝重的喘息,梦中"嘿哟嘿哟"的声音正是他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