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海上童年
白先勇我是一九四六年舂天,抗战胜利后第二年初次到达海上的,那时候我才九岁,在海上住了两年半,直到四八年的深秋离开。可是那一段童年,对我一生,都意义非凡。记得第一次去游“大世界”站在“哈哈镜”面前,看到镜里反映出扭曲变形后自己胖胖瘦瘦⾼⾼矮矮奇形怪状,笑不可止。童年看世界,大概就像“哈哈镜”折射出来的印象,夸大了许多倍。海上本来就大,小孩子看海上,更加大。战后的海上是个花花世界,像只大巨无比的万花筒,随便转一下,花样百出。
“际国饭店”当时号称远东第一⾼楼,其实也不过二十四层,可是那时真的觉得饭店顶楼快要摩到天了,仰头一望,帽子都会掉落尘埃。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楼大厦聚集在一个城里,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像是四座⾼峰隔街对峙,⾼楼大厦密集的地方会提升人的情绪,逛四大公司,是我在海上童年时代的一段奋兴经验。永安公司里一层又一层的百货商场,琳琅満目,彩⾊缤纷,好像都在闪闪发亮,那是个魔术般变化多端层出不穷的童话世界,就好像永安公司的“七重天”连天都有七重。我踏着自动扶梯,冉冉往空中升去,那样的电动扶梯,那时国全只有大新公司那一架,那是一道天梯,载着我童年的梦幻伸向大新游乐场的“天台十六景”
当年海上的电影院也是国全第一流的“大光明”的红绒地毯有两寸厚,一直蜿蜒铺到楼上,走在上面软绵绵,一点声音都没有。当时海上的首轮戏院“美琪”、“国泰”、“卡尔登”专门放映好莱坞的西片,《乱世佳人》在“大光明”上演,静安寺路挤得车子都走不通,海上人的洋派头大概都是从好莱坞的电影里学来的。“卡尔登”有个英文名字叫Carlton,是间装饰典雅、小巧玲珑的戏院,我在那里只看过一次电影,是“腿玉美人”蓓蒂葛兰宝主演的《甜姐儿》。“卡尔登”就是现在南京西路上的“长江剧院”没想到几十年后,一九八八年,我自己写的舞台剧《游园惊梦》也在“长江剧院”上演了,一连演十八场,由海上“青话”胡伟民导演执导。
那时海上滩头到处都在播放周璇的歌。家家“月圆花好”户户“凤凰于飞”小时候听的歌,有些歌词永远也不会忘记:
海上没有花,大家到龙华,龙华的桃花都回不了家!
大概是受了周璇这首《龙华的桃花》影响,一直以为龙华盛产桃花,一九八七年重返海上,游龙华时,特别注意一下,也没有看见什么桃花,周璇时代的桃花早就无影无踪了。
夜海上、夜海上,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这首周璇最有名的《夜海上》大概也相当实真的反映了战后海上的情调吧。当时霞飞路上的霓虹灯的确通宵不灭,海上城开不夜。
其实头一年我住在海上西郊,关在虹桥路上一幢德国式的小洋房里养病,很少到海上市区,第二年搬到法租界毕勋路,开始复学,在徐家汇的南洋模范小学念书,才真正看到海上,但童稚的眼睛像照相机,只要看到,咔嚓一下就拍了下来,存档在记忆里。虽然短短的一段时间,脑海里恐怕也印下了千千百百幅“海上印象”把一个即将结束的旧时代,最后的一抹繁华,匆匆拍摄下来。后来到了湾台上大学后,开始写我的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写的就是海上故事,后来到了国美,开始写我小说集《台北人》的头一篇《永远的尹雪艳》,写的又是海上的人与事,而且还把“际国饭店”写了进去。我另外一系列题名为《纽约客》的小说,开头的一篇《谪仙记》也是写一群海上 姐小到国美留学的点点滴滴,这篇小说由导演谢晋改拍成电影《最后的贵族》,开始有个镜头拍的便是海上的外滩。这些恐怕并非偶然,而是我的“海上童年”逐渐酝酿发酵,那些存在记忆档案里的旧照片,拼拼凑凑,开始排列出一幅幅悲欢离合的人生百相来,而照片的背景总还是当年的海上。这次文汇出版社出版我的散文集,可以说是对我“海上童年”的一个纪念,我的书能在海上出版,也是顺理成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