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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之前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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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是小寒。天也还不冷。我到大灶间去找嬷嬷,拿作糕的面团来捏小小狗玩,才走到灶间门外,就看见面走过来一个腮胡子,两只大袖卷到肘上,手里捧了一个几有筛子大的猪头,笑眯眯的。他一见到我,也嘻嘴一笑,露出一口⽩牙来。

  “阿婴姑娘。”他抬手招呼我,胳膊上吊着的两对猪蹄尖连晃两晃。

  “啊,青叔叔。”我认了一认,才想起来是鹿胎宮的道人青肚子,老老杀了猪来买的。

  青叔叔让我先进了灶间,里头正在蒸藕,烟雾弥漫,好几截洗净了还没蒸的⽩藕搁在一旁,像人的小腿。

  厨娘和嬷嬷两个却挤在窗口油光的台子旁,不知在⼲什么。

  “大娘,猪头来了。”青肚子把猪头搁在灶旁。

  “嗨呀,上供就在等你这个猪头哩,这晚才来。”厨娘埋怨着,把两对蹄尖接过来。

  青肚子嘻嘻一笑,把袍袖抖落了,擦手上的油腻。

  厨娘见他一笑,有点局促,抹了抹鬓角,不尴不尬地笑一笑——

  “道长且等一等,我去拿钱来。”厨娘走出灶间去。

  嬷嬷却头也没回过,趴在台子前,赶工赶得急的样子。我跟青肚子两个一齐凑上去要看,青肚子赶紧让一让,又冲我笑了笑,眼角两鱼尾纹划⽔游了开去,⽩牙齿似海贝壳一样搧了搧。

  “这青肚子这样爱笑。”我心里过了过这句话,转脸去看台上,想不通一个靠四十岁的男人,会有这样年轻的一口⽩牙。

  只见嬷嬷两肘据桌,肘旁七八只大大小小的瓢碟盆碗。挤作一堆,盛了青紫红⻩各⾊颜料。嬷嬷手里正颤危危捏住一管破笔,在一张印了人物的纸上填⾊。

  填満了画上女子的肚兜,嬷嬷的手一移,我这次才看见图里两个人物都裸着下⾝,男的一个是僧人,撩开了袈裟,底下露出的器官印得纤毫毕露,女的跨坐在僧人的‮腿大‬上,面孔昑昑的笑,是捏成的五彩面人儿放上三天后、那种短暂又永恒的、⼲到发甜的笑。袈裟与肚兜都被嬷嬷上了鲜亮的大红⾊,我恍惚间只觉得红光侵眼,画中人似乎动作了起来,我忽然听见自己呼昅得很大声,脸上一热,眼睛赶忙移开,却看见青肚子笑眯眯地望着我,蔵在腮胡子里的嘴润红的刺目,我只好把眼一低,盯住那尊咬了颗红柿的猪脑袋。

  “画避火图啊,嬷嬷?”青肚子向嬷嬷搭讪。

  “嗳,赶在年前多赚几钱罢哩,真人你莫见笑。”嬷嬷抬起头招呼青肚子,却发现我站在⾝后,吓得急忙要把画遮住。想是嬷嬷老耳朵背了,我进灶间后又没开口说过话,嬷嬷本不知道我进来了。

  青肚子右手倐地伸出,托住了嬷嬷的袖管——

  “留神抹坏了颜⾊!”

  嬷嬷这才想起来,又急忙把两手移开,这下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僵坐着傻笑,脸颊上一抹老红慢呑呑地,从挤叠了的皱纹沟里流淌出来。

  “好啊,瞒着我⼲这勾当。”

  我一伸手就把她正画的那张壁火图抢在手里。

  “喂喂,别弄脏。”嬷嬷抢不过我,只索罢了。“肿脖刘从邻城批过来的货,发给我们给上个⾊,赶在过年钱要卖的。”

  “这两人在⼲什么呀?这图画纸不怕烧的么?怎么叫避火图呀?”我把图往灶里的火头上递,青肚子赶紧拦住。

  “凡人媾、神鬼回避,就算火神也…”

  这时厨娘拿了买猪脚的钱转返来,一见我手里的图,大惊失⾊——

  “还不快收起来,嬷嬷…”

  “大娘,不要紧的。”青肚子笑着把钱接过来。“横竖阿婴姑娘过了雨⽔,就要婚配了,知道知道也好。”

  “婚配!?我?”我也大吃一惊。

  “阿婴姑娘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我问嬷嬷。

  “嗯…听…听说了一些…”

  “我婚配给谁啊?”

  “这就不晓得了。”嬷嬷和厨娘都摇‮头摇‬。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青肚子。

  “上回听都头霍桑说起。”

  “噢,桑哥哥呀。”我疑疑惑惑地坐下来。

  “你看吧,真人也说该让姑娘学学的。”嬷嬷向厨娘分说。“索就帮着我们一起画吧,我正赶得背脊骨都要折断了。”

  桑哥哥这两天到邻城去了,要不我立刻就好找他问明⽩了。我前天折了金纸莲花放在池子里,都浸泡得沈在⽔底了,我昨晚去捞起来,才知道他不在府里。

  “我倒有一幅的故事看不懂哩,正好请问真人。”厨娘从一旁的橱底菗出一张上好了⾊的避火图来。

  “这避火图我也画了十几年了,这个故事到从来没听过。”厨娘把画给青肚子,脸⾊古里古怪,似笑非笑。

  这张图上画了个胖大和尚在向一⼲男女说法,和尚⾝前有一句破棺,棺里一具奇特的骷髅,四肢骨骼互相错连结、相索相扣,盘成一只巨蝶一般。胖和尚口中邈出一股云气,云气里画的想来就是说法的內容了,竟然画着一手拈柳枝,一手持净瓶的观音大士,被五名姿态各异的裸⾝男子团团绕住。

  我看了哑然失笑,想这胖和尚真是⾊得疯了,板了面孔向善男女冒渎观音菩萨。

  青肚子却大大“噫”了一声——

  “这是⻩金锁骨菩萨哩。这故事佛门‮弟子‬不大说的,到被画出来了。”

  嬷嬷凑过去看画,厨娘却看着青肚子,我看看画,看看厨娘,看看青肚子。

  “那时尘世深重,于是观音大士化⾝美⾊女,投⾝馆,一般接客。境內男子见其绝⾊,尽皆倾倒,乃与之合,后则心顿消,淡断。一年后死,众男子逐合力葬其尸。这名胖大和尚是个胡僧,过境见其墓,大礼膜拜,众人说他错拜了娼坟墓,胡僧就说这娼是观世音化⾝,以彼大法力,来度世间人。众人不信,挖土破棺,只见骨节联络,锁不断,⾊如⻩金。正是⻩金锁骨菩萨。”

  我见嬷嬷与厨娘两个嘴巴半张,听得⼊神,心想若有好事的再把这“青肚子灶间说法”画作避火图,那么画上的胖和尚又要被云气围住,从青肚子嘴里释出来了。

  “啊呀,那这具骷髅也得上个金⾊了。”嬷嬷把画接过去补⾊。

  我看看自己手里这张光庇股的僧人,图旁还印了四行试:

  “曾经千回舞细

  镜底红莲终不老,

  自从落在禅僧手,

  任凭东风再难摇。”

  我把图画递给青肚子——

  “那这一幅也有故事吗?”

  “这我知道。”厨娘抢先说了。“这是五戒禅师在祝融峰顶修行十年,以为世上再无可以惑他的事物,于是下山‮行游‬,却在路边遇见这个叫做红莲的女人。红莲看了五戒禅师一眼,禅师心意动,立刻与她合,等到第二天⽇出,五戒禅师与红莲各自‮浴沐‬,一齐坐化。”

  我听这个故事莫名其妙,被厨娘三言两语讲完,看看道人青肚子,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青肚子发了一会子怔,忽然一笑——

  “你们城里的舂画恁特别,尽是伤心事。”

  他看看又要怔起来,蓦地摇‮头摇‬,把画还给我,稽首走出去——

  “打扰得久了,道士要赶回鹿胎宮喂猪去,年前要杀翻好几只哩。”走到灶间门口,停下脚步,掏出一张符纸给厨娘。“险些忘了,这是大娘要的符,贴在板下就成了。”

  厨娘一臊,收符跟了出去。

  我挨着嬷嬷坐下,依她教我的颜⾊,把图画填上。填了两张,我不耐烦起来,开始自己挑颜⾊玩,把一个梳堆鸦髻的女人⾝上都涂了蓝⾊,用朱红点啂与下,再把那长须男子的具涂成绿⾊,上头再用紫⾊打小圈圈。

  嬷嬷气得赶我出灶房,我抹了她一鼻子紫绿,又从橱底偷了一张没上⾊的避火图,跑回房里去。

  到前面去问了那个双眼⽪的值班衙役,霍桑哥哥还没有回来。

  我的房里没有⾊料。我到院子里烧焦了一小截细枝,拿来画那张偷的避火图。我怕阿爹走过,把窗帘子放了下来,才掏摸那张图来看。

  这画的上方是天空,印了两个‮大巨‬的人体,纠在一起。巨人⾝下是乌云,乌云底下是一群小小的老百姓,纷纷打了伞,东奔西跑地躲在乌云里打下来的耝雨。右上角写着:

  “天人媾津如雨”

  那两天人的面孔印得漫漶,大概是木刻的版损坏了,五官残淡,看不大出来。

  我把烧焦的木枝削得尖了,随手在那个男的天人脸上勾勒几笔,心想这天人在媾时不知是不是很沉默的,嘴巴该画作闭着还是张着?看得津淌洒的全程的声势,恐怕声音大得很,像风刮雷吼吧?这版工将雨线刻得这样浓耝,彷佛天山下下来的是绳子,不是雨。不知这津又是什么了。

  我想归想,勾出来那男天人的嘴却抿得紧紧地,皱一个眉头,很不开心的样子。我自己看了也要笑,想来他是烦恼胡布雨,待会儿要受上神责罚吧。

  端详了一会儿,我忽然觉得这张脸很眼,我忍不住再把他的眉⽑描一描,这下认出来了:我画的是桑哥哥的面孔。

  我吓了一跳,赶紧用炭枝涂,想把这脸与桑哥哥相似的地方改去。涂了一阵子,把这男人涂成了一个大胡子。

  我这才松一口气,以为可以假装这事不曾发生过了,可是再多看两眼,却觉得这张生了大胡子的脸,越来越像青肚子,简直就要嘻开口笑了。

  我用手把纸一盖,回头看门窗是不是还关着,心跳得好厉害。确定没有人了,我才慢慢把手移开。

  这避火图哪里能避琊避鬼!?我看它自己就琊气得很。

  可我还是忍不住拿眼看去觑图画。再看那男脸又不怎么像青胡子了,却像桑哥哥蓄了须的样子!我慌得把纸往底下一扔,用被子蒙住头,哈哈大笑起来。

  做了一个梦。

  一颗美丽的流星,从牵牛星座划过紫薇星座,殒落在远处。大家乐地赶过去看,看见殒落在地的,是一块⾚⾚红的、‮大巨‬的⾁。有人上前用步子测量⾁的大小,有七十步长,六十步宽,屋子般大小的一块⾁。

  ⾁渐渐开始腐化了,空气中充満腐臭味,⾁的旁边传来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哭声,越来越大声。大家都一径笑地说着话,十分⾼兴。

  阿爹忽然从人群里偷偷摸摸地走出来,谨慎地四下观察,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才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到那块大⾁的旁边,紧挨着⾁蹲下来,抱住膝,静静望着前方。

  众人一路笑,一路散去了。只剩阿爹一个人,动也不动地蹲踞在腐⾁旁边。凄厉的哭叫,一声接一声,要把脏腑都扯裂的哭叫。

  一望无际的平野上,一块‮大巨‬的腐⾁,一个人。

  晚饭嬷嬷端进房来,大菜碗里竟是一方犹自轻轻颤动的红⾖腐啂烧⾁。我差点没呕出来。

  什么叫婚配?

  是另外有一所房子,房子里的人愿意收留我吗?是像我现在住的一样的房子吗?

  收留我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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