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我们这一代在电视前面长大的人,当我们下葬的时候,应该把掌握太多秘密的遥控器,当陪葬品放进去。
裸露〈书架前〉
亲爱的宝宝:
在我工作的范围里,有很多明星拥有美好的⾝体,但是裸露,仍然常常是话题。哪个明星在哪个戏里裸露了哪个地方,哪个明星在哪个典礼比另一个明星露得更多,哪个明星在哪个海滩被偷排到露出了哪个部分,几十年来都不烦地讲这件事。
"怎么这么幼稚啊?"在里面整天裸露着不穿⾐服的你,大概会这样想吧。
换〈电视机角落〉
亲爱的宝宝:
换。
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最常产生关系的方法。
你帮我剪十次头发,可以换到一辆脚踏车。我帮你除去花园的害虫,可以换到去街角餐厅吃一星期的饭。
但是宝宝,换很难是一直这么心平气和的。因为你能提供的东西,别人不一定缺,而你想换的那人,他想换的对象可能不是你而是别人。
我们不能太⾼估我们见头发或除害虫的能力,在不需要的人眼中,只是多余的东西而已。
所以,我们也不能太⾼估,我们的爱。
虽然我们常常觉得,那是我们仅有的了…
谁理你啊〈家里〉
亲爱的宝宝:
时至今⽇,连电器也妄想跟我们"沟通"呢!真是见鬼了。
我的冰箱门上有个小显示屏,告诉我它的体温,目前状态,如果我愿意,它还打算告诉我该买牛了、该买冰淇淋了这些消息。再过一阵子,它连哪家超级市场在打折,都要欣鼓舞地通知我了。
汽车也变得爱讲话了。电子宠物宠物狗的还着你喂它,不喂它,它还死给你看呢!
什么东西呀,你们又不是活的,谁有时间理你们啊!
神仙〈夜间花园〉
亲爱的宝宝:
神话里的神仙,最感动我们的,都是因为他们像人。至于他们像神仙的那部分,我们弄不懂,很难有感觉。
情况大概有点像蚂蚁偶尔听到我们在烦恼物理试考的考题、或者股票赌钱的事。听不懂,没感觉。
我念书时,有一门课要读《圣经》的《旧约》和《新约》,我读到《旧约》里的耶和华做的事,觉得他的心情总是很不好,对人类生气时,气到用长痔疮来处罚人。跟人说话时,必须把一整棵树烧起来,话还是说不太清楚。
我只能卑微地猜想,他不是很喜他做出来的世界。他肯定有烦恼,但他已经是至⾼的存在了,他有烦恼,要向谁说?
国中道教的神,跟国中人一样,喜讲人情世故,王⺟生⽇的时候,请大家喝酒吃桃子。⽟帝贬下凡间的罪犯,观音会偷偷去接济一下。国中人又喜拉关系,事情闹太大的时候,忍不住把佛教的佛也请进来,佛被扯到越来越随和,最后落得如来佛要让孙悟空在手掌心撒尿,尿完了还要大笑三声把手掌伸出来大声说,你们大家看还是我如来佛最厉害。
希腊的神又火爆些,话一说僵了,就卷起袖子开打。大天神宙斯又喜拈花惹草、天后希拉又喜吃醋抓奷,这个为爱变野猪、那个为爱变植物,忙到一个不行,但总归是有来有往,有商有量,很热闹。
耶和华那边气氛森严多了,他要跟谁来往呢?有事跟谁商量呢?唯一的儿子又被送到人间去,从基层做起,吃尽苦头。比较不寂寞的是总算大诗人米尔顿安排了大天使背叛他,于是两边有仗可以打,不然,他的生命,要依据什么来测量?
信仰神的人,不管信仰的是哪个神,总不免偶尔探问一下,我们此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被问烦了的他,把双手一摊,说:"那你倒是看看,我这边又有什么乐子了呢?"我们应该就会心甘情愿地噤声了吧。
亲爱的宝宝啊,我的人生很短,见识很有限,我努力读过的一些严肃的书,看过的严肃的电影,都有人用过很大的力气,和他们信仰的神,追究这些事情的答案。
我真的越来越常偷偷想着:"如果跳过这些呢?如果像⽳居人一样,不能依赖他、或她、或它呢?如果不花这么多力气,追他们要答案呢?会不会比较简单明了啊?"
有了这么多的神可以选,结果,我们变得比较明⽩了吗?比较善良了吗?
何苦啊〈后台〉
亲爱的宝宝:
两个绝顶有智慧的人,一个自己整自己,另一个被整。
自己整自己的那个,叫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娶了据说当时最凶悍最难的女人。苏格拉底的生学在宴席上忍不住问他:"你不是主张女人和男人一样,可以被教育的吗?那您为什么不能把师⺟变成一位有教养的女人呢?"
"正如同驯马的人,不可能靠着驯服一匹本来就很乖的马,来显露本事。"苏格拉底回答:"我娶这个太太,正是要测试我教化别人的能力啊。"
唉,这是何苦啊。
至于被整的那位,名叫笛卡尔,说出"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
笛卡尔隐居在荷兰乡下,可是盛名远播,二十三岁的瑞典皇后非常仰慕他,一定要当他的生学,三催四请都请不动,最后派了一艘军舰去,才把笛卡尔接到了斯德哥尔摩。
奇特的是,年轻的皇后把上课时间定在冷得要命的清晨五点,结果笛卡尔挨不住冻,受了风寒,引发肺炎,病死了。
从"他思故他在",到"他思,故他不在"了。
唉,这又是何苦啊!
逗哭了〈摄影棚內〉
亲爱的宝宝:
那天我们在节目里又随口胡闹,七八糟地假装我们埋伏了一个神秘嘉宾在现场,本来以为绝不会有人上当,结果,把来上节目的那位刚失恋的女明星弄哭了。
我们那天没有太大的罪恶感,主要是因为:我们失恋时全都是这个德,我们失恋,都会变得这么茫然、好骗、依赖人、爱哭。那位女明星只是刚好在失恋时来上节目,就像感冒的明星来上节目,结果打噴嚏那样。我当然有问她,把她逗哭的那段要不要剪掉,别给观众看到,她很大方,说没关系。
我有时候喜我们的节目,就是因为它记录了某些人生命的某个时刻。那些人下了节目,就继续往他们的人生走下去。
而我们,和我们的观众,也就表现得好像我们也有点更懂人生了的样子。
亲爱的宝宝∶
我小时候,被爸爸带去过两个报纸老板家里做客。他们两家各有一道待客的菜,令我印象深刻。
一位老板家住城的这一头,那一餐是把菜一盆一盆摆开,好让几桌打⿇将的客人,各自依照打完一圈的时间,再下桌吃饭。
我到他家时,菜刚摆出来,我看到有一盆大小大概像个提篮,里面堆満了一块一块杯盖大小的、圆圆的、深茶⾊、像⾖腐⼲的东西。
我随后拿叉子叉了一块起来啃,觉得比⾖腐⼲有弹一点,吃起来还算有趣,看看満盆子都是,就又多叉了几个吃着玩。这时爸爸那桌离桌来吃饭了,爸爸走过来看我,我就问他我吃的这东西是什么,他告诉我:"这叫鲍鱼。"
另外一次,被叫到另外一位报纸老板家去吃晚饭。这位老板住在城的另一头。这位老板向来不喜把菜摆开来让客人取,一方面怕菜的温度不对,一方面不愿意劳驾客人自己走动去拿吃的。所以他家打牌吃饭,就宁愿让各桌互相等一等,等到一齐告一段落了才开饭。所以他家备了不同寸尺的圆桌面,吃饭的客人越多,就架上越大的圆桌面,总是可以让大家一起围桌共餐。
从小孩子眼中看起来,当然就觉得圆桌很辽阔,每缸菜都大巨又冒烟。其中有一缸端上桌时,只见淡茶⾊透明刺须从缸口満出来,颤巍巍朝四方七八糟的、呈噴状散开。女主人热情地招呼,拿勺一大碗一大碗分盛给客人。我吃了觉得脆脆的很好吃,拿眼睛看我爸,我爸说:"这叫鱼翅。"
我后来当然还在不同主人的家里,吃过其他好吃的东西,有的主人请客时,对端上桌来的那份鲍鱼或鱼翅,或随便什么其他美食会很郑重地介绍,如果那份鲍鱼或鱼翅,又被郑重地打扮得像要供百姓瞻仰的贵族遗体的话,这时我脑中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我小时候遇见这两道菜的画面。
我一直都不喜参加装模作样的宴会,我甚至觉得一群人相聚时,不聊些有意思的事情,反而郑重其事地讨论着,此刻开的是哪一年份的酒,或哪位⾝上穿的是哪家牌子的⾐服,都会让我有点疲倦。
主人请客人吃什么,那是主人的情意。客人为主人穿上什么,那是客人的情意。如果事事都要明⽩说破,那还有什么情意?不如直接把价钱标在上面算了。
我常常被问到老派有钱人和新富的人有什么不同。
一样是钱,给人的感受不同。
有钱爸爸〈路边喝咖啡〉
亲爱的宝宝:
好多人都想要有个有钱的爸爸,觉得这样人生会很轻松。
我想了一下我认识的人里面,哪些人的爸爸是很有钱的,他们的人生轻松吗?
嗯,很可惜的,情况和传闻的不太一样。
首先,要看这个有钱爸爸,对他的小孩是抱着什么样的期望。这个通常决定于这个爸爸有多有钱,以及,是哪一种有钱。
普通有钱的,大概期望也就普通些,小孩的⽇子也就好过一点。比方说,医生、律师、明星,这一类靠着自己的"手工"赚到些钱的,他们大致上始终维持着一个"个人"的存在状态,
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帝王",没有认为"只要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是必须服征占领的地方。"
这种爸爸,有钱的程度有限,征讨天下的野心有限,而且,他们钱赚的方法,必须不断跟活生生的人接触,他们因此得以常常维持在人的状态,也比较难把其他人的脸都抹去,抹成一张张钞票,或是经营报告上的一个一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