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起程
在许多年后,她仍可清楚记得初次相逢时,彼此的模样。
大四末,蔡満心来到儋化。
此前她从数百名竞争者中脫颖而出,获得了去世界行银实习两个月的机会。从华盛顿回来,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她早已找到令人羡的工作,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心里长草,已然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手脚想要旅行,望渴舞蹈一样望渴旅行,让⾎管中的不安分因素在陌生的环境中恣意生长。
起初想要找个同伴,于是去游说好友何洛,说:“等你拿到签证,我们一起去峂港,怎么样?还是在国美时一个同事推荐的。说起来惭愧,国中好多有趣的地方,都是外国背包客先发现的。不过这样也好,不会开发过度。”
何洛头摇:“万一我第一次签证没过呢?”
“哪有那么多签不过?”蔡満心嗤之以鼻“你们专业通过率那么⾼,而且你是牛校全奖,英文流利。不要相信网上那些危言耸听的话,我去过馆使,签证官也就是一个鼻子俩眼睛,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聊得倍儿开心,他最后哈哈大笑,就给我撕⻩条了。”
“我还是留出二签三签的余地来,比较险保。”
“如果一签不过,二签也要再等将近一个月,正好出去散心么!去吹吹风,看大海,晒太,游泳,吃⽔果和海鲜,总比憋在这里好。”她继续游说,何洛百般推辞。
“哦…我明⽩了。”蔡満心拍拍额头“似乎前两天章同学来了京北,对不对?”
何洛没说话,便是默认。
章远是何洛的⾼中同学,二人青涩的初恋在大二冬天戛然而止,此后一直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暧昧状态。何洛对此的解释是,感情是沉没资本,不一定因为对方处处做得最好,而是自己已经投⼊太多,收不回来了。
蔡満心一向为好友抱不平,也不理解她为何有飞蛾扑火一样的决绝,现在看她不说话,难免心急:“你还真要再见他?快快离开这个伤心地吧!”
何洛凄然一笑:“离开?马上我就彻底滚蛋了。一次把心伤透,死得比较⼲脆,免得我出国之后还有什么幻想。”
“你是说,本来你还有幻想?”
“没有。”何洛头摇“但我也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会回忆。”
蔡満心一向雷厉风行,做事从不拖泥带⽔,很难理解平⽇里聪敏慧黠的好友,为什么陷⼊这个死结若⼲年不能脫⾝,时至今⽇逛街时还会偶尔失神,旁边的店员絮絮地推荐着E。T二十周年纪念T-shirt,若⼲图案,都有男女情侣版。何洛的目光稍做停留,店员就不失时机地跳出,说这一版卖得最好,每个型号只剩下一件。
“小女人,不要再看什么情侣衫了!”蔡満心伸手在她眼前比划“国美的T-shirt简直太多了,都是便宜的名牌。更重要的是,你也不需要这些。”为了避免好友走出几步又折返,她索将最后一件买下:“咱们两个一样的size,你总不会抢我这件吧。”
蔡満心找来找去,拉不到可心的旅伴。没有志同道合的好友,倒不如独自上路。天涯孤旅,是一种极致的浪漫与蛊惑,是全安范围內最大的冒险。从一个安静的镇到下一个热闹的城,来去自由从来不管红绿灯。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峂港的海边小城,这里不通航班,也没有火车站,只能搭乘长途汽车或轮渡到达。蔡満心乘机飞前往最近的城市儋化,预备搭乘长途客车去峂港。地图上看,两座城市的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但中间隔着蔚蓝半月形的內海,公路在蓝屏山后绕一个弯,汽车要开三个小时。
这趟航班的经济舱无比仄,蔡満心膝盖顶在前排座位靠背上,本伸不开腿。她还苦中取乐,看着前两排人⾼马大的金发游客偷笑,想这些老兄经历三个多小时的煎熬,是不是会憋出些⽑病来。一旦上路,整个人就奋兴起来,完全忘记出行前如何忙地添置必需品,还有在网上搜索信息所获甚微时的局促不安。
到达儋化长途车站,发现开往峂港的班车要过一个多小时才出发。候车大厅里老旧的电扇嗡嗡运转,完全不能驱散因微濡热而孳生的略微霉的气息。蔡満心不想枯坐在这几乎可以长菇蘑的暗大厅里,便在人行道旁盘腿坐下,热带润的风徐徐吹来,抬眼便看得见⾼大的棕榈树。她捧着刚买的鲜榨甘蔗汁,加満冰块,凉凉的,甘冽慡口。接近正午,光強烈起来,⽪肤有轻微的灼痛感。蔡満心很少打伞,认为那太过娇气矫情,于是在路边买了一顶卡其⾊渔夫帽,两层帆布都难以过滤耀眼的光。她忍不住一再抬手,确定帽子依然在头上。
她肤⾊⽩皙,从一群黧黑的当地乘客中脫颖而出。
于是有打探的目光投过来,明的或暗的、好奇或羡的,还有游动狡黠的。蔡満心环视四方,有当地人友善地向她微笑,也有人走过来搭讪,怪气地问她独自旅行,到了峂港是否需要照应。蔡満心头摇退开,侧⾝眺望海港,余光却看见他依旧不罢休地走近。
她蹙眉,再退一步,险些踩到⾝后男子的脚。
蔡満心连忙转⾝:“对不起。”
“不用谢。”低沉的声线,悠然不迫。
蔡満心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应该谢谢我!”她反驳“你突然出现在我⾝后,是我及时发现才没有踩到你。”
“是么?”他似笑非笑“我可是特意站在这儿的。”虽然嘴角牵起一个上扬的弧度,但眉眼间仍透着疏离与冷漠。
真想冲着他翻⽩眼!蔡満心向来傲气,忍不住要回敬两句。
她这样天真,喜怒都写在脸上,一眼被看穿。
“嘘,你嗓门太大了。”说话之间,他庒了庒帽檐。
蔡満心忽然明⽩。浅棕⾊运动凉鞋,卡其⾊阔脚七分,同款的渔夫帽,E。T20周年的纪念款情侣T-shirt。如出一辙的装扮,同样修长的⾝形,并肩而立。谁看来都是好一双璧人。
抱着臂,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目光冷洌地扫了一周,猥琐的跟随者停住了,悻悻转⾝离去…蔡満心无意和他视线接触,打个哆嗦,想起何洛说,在她家乡,每年冬天都有人掉进冰河中,就是这样的感觉吧。瞬间冷却,冰凌从內而外的结晶。
只一秒后,蔡満心开始舒畅地笑。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龇牙咧嘴、看家护院。这比喻让她笑得更开心了。
蔡満心率先冲上长途客车,挑一张⼲净些的座椅,自己占了靠窗的座位,又拍拍⾝边,示意冒名情侣坐下。他瞥一眼。
木条米⻩的本⾊已蒙上棕黑,边沿磨地发亮。
蔡満心以为他在犹豫,把座位来来回回擦了:“喏,现在可以了吧?再不坐下来,我可不伺候你!”
蜿蜒的⾼速公路绕在山峦后,经过禾苗青翠的稻田。半山开始云雾缭绕,掩不住的満山绿意,将沾⾐的雾气洇染成淡青⾊。
山巅的冷气和大洋的暖风汇,薄雾浓云经年不散。是而称其为蓝屏山。蔡満心临时抱佛脚,出发前看了许多网站,说给⾝边的同伴听,他并不回应,甚至拿出mp3堵住耳朵。她不噤有些无聊。看一会儿窗外的景致,便打起哈欠,拍拍他的左肩:“借我用用!”
也不待他同意,歪头靠过来,闭眼就睡。
他看也不看,伸出右手推开満心的头。“你可以靠着窗睡。”
“那多硬啊。”她嘟囔了一句,颇不情愿的倒向另一侧,用渔夫帽盖住脸。
公路盘山,客车一个转弯,蔡満心摇摇晃晃倒过来,枕在他肩头。他轻轻推她,她并没有醒,反而扭来扭去,选了一个更舒服的势姿。
呼昅均匀舒缓。一次,两次…他没有躲开。坐得僵直,久了,头和肩膀开始酸痛。右手捏捏左臂,唯恐⾎行不畅,一会儿⿇得抬不起。
哈,木了吧?刚才臭脾气,看你一会儿肩膀不酸掉。她糊糊中尚且得意地偷笑,脸上却要维持婴儿般的天真宁静。年轻漂亮,楚楚柔弱的女孩子,谁能拒绝?蔡満心明⽩,大多男生吃软不吃硬。
忽而眼前一片漆黑,全世界的光线都消失。
失明吗?她呼地坐直,睁大双眼。车窗外昏⻩的壁灯飞闪而过。
“隧道而已。”他的声音不无讥嘲,好像在说,早知道你在装睡。
蔡満心冲他筋鼻子。“以为你的肩膀很舒服么?也太硬了。”这句话有些底气不⾜,对方的肩宽阔坚实,她其实可以睡得安稳舒心。
车窗前方一个亮点,像⽩⾊的小⾼尔夫球,渐渐扩散。夺目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飞快地填満视野。一大片⽩光刺痛了眼。
下一刻,是让人屏住呼昅的深深浅浅的蓝。波光潋滟的海面就在公路侧旁,清澈的可以看见⽔底斑斓的珊瑚礁,海浪仿佛可以漾到公路上。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海,⼲净纯粹的让人想要融化在里面。
这正是我要的地方!蔡満心动不已“啊”地叫了一声,从座椅上站起来,按着前排的靠背,奋兴地四下张望。一株株盛开的花树扑面而来,⽩⾊蛋花、浅紫的三角梅、火红的凤凰花、明⻩嫰粉的木槿,轰轰烈烈扰扰攘攘。间或有拔的棕榈和椰子树,点缀在碧海蓝天⽩沙繁花之间,透过大巨扇形的枝叶,浮云聚了又散,蓬松的汇拢在天边,低得触手可及。
此生前二十二年都是虚度。蔡満心啧啧称叹。
在峂港南站,一个二十左右的大男孩上来,黑⽩分明的灵动眼睛,大声笑着喊“海哥!”又指指跟在后面的蔡満心“嗯?这是你的…女朋友?”
“不认识她。”淡淡地说。
“蔡満心。你叫什么?”她大方地伸手“以后我们就认识了。”
被叫做“海哥”的男子转⾝大步离开。
少年冲过来握着蔡満心的手,嘻笑着:“陆生俊,生来英俊,叫我阿俊好了。”淘气地笑,热烈地握手。蔡満心忍不住笑着说:“好好,阿俊。”
“阿俊。”前面的男子停下脚步“我们还要赶时间。”
“美女,我走了啊~~这儿不大,改天见咯!”少年跑开,不断回头招手“一定哦!”“那我…”蔡満心一怔,眼看已到⻩昏,又想起此前那些不安分的眼神。她抓紧书包肩带,亦步亦趋跟在二人⾝后。
“你在做什么?”他愠然,猛地回头。
“喂,你…”蔡満心气吁吁“那个什么海,送佛送到西。”
“我没有护送你的义务,趁天还亮去你要去的地方。”
“我去哪里啊?我还没有定旅店。”她说“网上说这里遍地是家庭旅馆,都在哪儿啊?”
“在网上。”他哼一声,继续大步前进,还不忘拽着阿俊。少年回头,同情地看她一眼,无可奈何耸耸肩。
蔡満心气愤,又不知该去哪儿,只能低着头,恨恨地跟在二人⾝后,穿过狭长的街市。他们越走越快,将她抛远。
肚子开始叫,蔡満心买了一碗牛⾁米粉,和当地人一起蹲在路边呼噜呼噜地吃着。游人不多,间或几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用微笑和目光彼此问候。
蔡満心起⾝走过去,想问问他们在何处投宿。忽然手被拉住,回头,是阿俊笑成月牙的眼睛。“嘻嘻,我偷偷溜出来啦,来,跟我走吧,我阿婆就开了一家旅店。”
她犹疑片刻。
“快点,海哥要知道我多管闲事,又要骂人了。”阿俊招呼着。
有什么好怕的?蔡満心一甩头,笑着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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