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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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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件事发生在南方一个小城市里,市中心有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个‮出派‬所。有一天早上,有一位所里的小‮察警‬来上班,走进这间很大的办公室。在他走进办公室之前,听到里面的声笑语,走进去之后,就遇到了针对他的寂静。在一片寂静之中,几经传递之后,一个大大的⻩信封支到了他的手里。给他这个信封的‮察警‬还说:小史,这些邮票归我了。小史看到这个大信封上的笔迹和花花绿绿的‮港香‬邮票,就知道它是谁寄来的。在这个屋子里,在这些人目光的注视之下,当然以暂时不打开信封为好。但是他忍耐不住,还是打开了。信封里除了一本薄薄的书,别无他物,甚至书里也没有一封夹带的信,扉页上也没有一行手写的字。小史在翻过了这本书之后,感到失望。就在这时,他看到扉页上印着:“献给我的爱人”看到了这行字,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甚至还用手指仔细擦了一下这行字,然后把它锁在了菗屉里,出门去了。

  有关这本书,我们需要补充说,它是阿兰寄来的。信封上写了阿兰的名字,书上也印了他的名字,这本书就是阿兰写的。这间房子里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小史收到了一本阿兰寄来的书,看到了他如何急匆匆地搜索这本书,他如何急迫地注视扉页上的题字,又如何‮摸抚‬这行字——这一切都在静悄悄的众目睽睽之下。这屋里的人发现了小史很‮情动‬、很⾁⿇,绝大多数的人看到了这些就可以満意了。假如有一个人认为这还不够,需要打开小史的菗屉,把这本书拿出来给大家传看,她肯定是小史的老婆点子。她真的这样做了,拿出那本书,仔细地搜索,终于找到了扉页上的题字,让所有的人都看到小史这不可告人的一面。当然,这样做是不理智的。然而,点子远不是个理智的人。

  小史收到了阿兰寄来的书,心情非常的‮奋兴‬。他的心脏为之狂跳,脸为之涨红,手也为之颤抖;他不愿呆在办公室里让别人看,所以跑了出来。这种心境我们称之为爱情。他先去上厕所,而那个厕所是同恋集会的场所,他在那里碰见了几个圈子里的人,那些人对他的神⾊十分注意,他也不想被这些人所注意,所以赶紧跑了出来,在公园里漫步,而在公园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注意地看着他。他觉得所有这些注意都不怀好意。他仔细回避这些目光,走到公园的一个角落里。这里有一把长椅,一年之前,阿兰就坐在这个椅子上。此时此刻,小史也坐在这个长椅上,拿手遮住自己的脸。阿兰离开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看不到他,摸不到他的⾝体,嗅不到他的气味,但是他寄来的一本书却能使他如受电击。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小史自己也说:这就是爱情吧。

  二

  与此同时,阿兰生活在遥远的地方,在一间⽩⾊的房间里。这间房子很是空旷,只是在窗前地上放了一个垫子。天气炎热,他⾚⾝棵体,只在舿下盖了一条⽩⾊的⽑巾被。在垫上,放着他写的书,和寄给小史的那本一模一样。在他面前放了一个大可乐瓶子,还有一个空杯子。对他来说,那个小公园,公园里的人等等,都成为过去了。但是他当然记得这些人,还有绝望。这就如孤⾝经过一个站満了人的长廊,站在你面前的人一声不吭地闪开了,一切议论都来自⾝后。这就如⾚⾝睡在底下爬満了臭虫的被单上。这是来自⾝后的绝望。来自⾝前的绝望则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小‮察警‬,羞辱他,苛待他,但是阿兰爱他。这个小‮察警‬就是小史。

  有关这位小‮察警‬,我们需要补充说,他容貌出众,⾐着整洁,气质潇洒,正如你会在某个副食店里见到一位容貌出众的姑娘,并且为她在这里而纳闷,这个公园‮出派‬所里也有这么一个小‮察警‬。这个公园是同恋聚集的场所,他们议论起男人时,就和议论女人一样,所以这个小‮察警‬就是公园里的大众情人。当然,这一点他自己并不知道。当他到公厕里去时——他当然也要到那里去,因为那个公园里只有一个厕所,而且大众情人也要上厕所,所有的隔板后面都伸出人头来看他。很难想像谁会追踪一个异的大众情人到厕所里,看他在菗⽔马桶(更不要说是蹲坑)上的形象,但是同恋是会的。

  三

  有关这位小‮察警‬,我们知道,每次他值夜班时,都要到公园里逮一个同恋来做伴。有一天晚上,他在公园里的长椅上逮住阿兰。当时阿兰正坐在别人⾝上,和那个人卿卿我我,忽然被手电光照亮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小‮察警‬在灯光后面说道:嘿,你们俩,真新鲜哪。这时阿兰站了起来,而另外那个人则跑掉了。小‮察警‬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道:你别也跑了。阿兰并不经常被逮住,所以当时他感到如雷轰顶,目瞪口呆。小‮察警‬用手电在他脸上晃了一下,说道:嘛。你是不是老来?而阿兰因为过于惊慌,答不上来。

  小‮察警‬说道:和我走一趟吧。他拿出一副手铐,说道:用不用给你戴上?阿兰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么?小‮察警‬说道:你想不想跑?阿兰答道:不…不。小‮察警‬说:那就用不着了。就该是这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他把手铐别在里,拉着阿兰走了。时隔很久,当时的恐惧早已散去之后,阿兰说:那天晚上开始时是多么美好啊。小史的一握使他怦然心动,而小史要给他戴上手铐,又使他很是‮奋兴‬。这些感觉使他张皇失措了。

  四

  小‮察警‬拉着阿兰走在林荫追上,一面走一面教育阿兰。有趣的是,这场教育开始的时候,竟是劝阿兰不要太害怕,不要这么哆哆嗦嗦。他是犯了错误,但是这个错误并不大“既不是抢‮行银‬,又不是拦路強奷”所以,小史也不想把阿兰怎么样。我们知道,他抓阿兰是要消遣他一场(这件事将会在后面谈到),假如阿兰吓得像一团烂泥,就会没意思了。

  时隔很久以后,阿兰回味那个夜晚,觉得小史拉着他走路,就像一个大人拉着一个捣蛋孩子一样。这就是说,前者竖着走,后者横着走。不过,他更愿意把这想像成一个漂亮男孩拉着他的捣蛋女朋友,这当然是出于他自己的嗜好。

  小‮察警‬这样说到阿兰所犯的错误:“你们的事我都知道…十个扁儿不如一个圆,是吧。差不多得了,那么讲究千吗。扁就扁点吧,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咱们别来外国人的⾼级玩艺儿。”这倒使阿兰吃了一惊,说:“这不是扁和圆的问题…”然后小‮察警‬耝暴地打断他说:甭跟我说这个,我不想听。时隔很久之后,阿兰回味这些话,觉得小‮察警‬的这些耝暴、无知的话不仅是有趣,而且是非常的可爱。

  五

  那天晚上在公园里,小‮察警‬拉着阿兰走,阿兰偷偷把手伸到他的后面,摸他的庇股。可能哪个捣蛋女朋友也会摸自己的漂亮男孩,但是他摸得过分了一点。阿兰的手极富表现力,并且变化多端。小‮察警‬渐渐走不动了。走到路灯下,小‮察警‬放开了他的手,阿兰放慢了脚步,逐渐和‮察警‬分开。最后他在路灯下站住,小‮察警‬单独行去,越走越远,直到在夜幕里消失,都没有回头。那天晚上,阿兰就这样逃掉了。而后来,他想起这件事,却感到无限的追悔。显然,他该和小‮察警‬到‮出派‬所里去,聆听他的训斥,陪他度过‮夜一‬。除此之外,伸手去摸小‮察警‬的庇股,是个耝俗无比的举动。而逃跑这件事又实在有违他的本心。阿兰把这件事归咎于耝俗男子的劣。是他自己把那一晚的浪漫情调破坏了。

  阿兰以为,爱情的美丽不是取决于爱人,而是取决于自己:取决于自己的温文柔顺。因此,就算有最可爱的爱人,但是自己不温文不柔顺,也不算是美好的爱情。因为这个原故,后来,阿兰又坐到了小史的面前,这完全是有意为之。而这一次小史不但⽑躁,而且有点要算旧帐的情绪。这一点完全在阿兰的意料之中。

  六

  晚上,小史回到‮出派‬所的办公室里来,打开台灯,在灯下翻看那本书。他希望这本书里会谈到他们之间的爱情,但这却是一本历史小说,这使小史大失所望。不管怎么说,他还要读这本书,因为这是阿兰写的。但是他会抱着失望的心情来读这本书。现在阻碍他真正阅读这本书的,就是阿兰本人,或者说,是有关阿兰的种种回忆。一年之前,阿兰坐在公园里的椅子上。他穿了一件丝绸的⾐服,是紫⾊的,在公园里很是显眼。在小史看来,他的样子过于花哨,除此之外,他还觉得阿兰看他的样子相当古怪。

  想起那天阿兰的举动,小史的心里升起报复的愿望,就把他抓到‮出派‬所里去。

  小史命阿兰蹲在墙下。蹲在他左面的是一个教艺术的教授,蹲在他右面的是一个搞建筑的民工,一共是三个人。左面的教授有口臭,右面的民工有汗臭,气味不比厕所里好。这里的规矩是要他们用最低的蹲法,也就是说,像屙屎一样的蹲着,双手伸在膝盖上,脑袋朝前耷拉着,阿兰觉得这种姿式不雅,总要把重心——说准确了,是臋部,升起来,放在小腿上,但被‮察警‬喝止。人家要求他们这样蹲着想想自己的错误,而正常的人这样蹲着时只会想到屙屎,这样就给他们的错误定了--这种错误十分的肮脏,而另外的蹲法就不那么肮脏,因而背离了他们错误的质,所以被噤止。阿兰就这样蹲在墙下了。

  阿兰进去之前,在一种绝望的心境之中。蹲了一会之后,就摆脫了这种心境,因为他感到庇股疼,‮腿大‬疼,‮望渴‬能站起来,这样就不绝望了。蹲在他旁边的教授年纪较大,很快就吃不消了,发出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哼哼。而那位民工则感觉较好,因为他比较习惯蹲着,而且也有事⼲,不觉得无聊。这件事就是从肋上往下泥球。他们蹲在一位女‮察警‬(该女‮察警‬就是点子)座位后面,使她感到⼲扰。她特别反感民工泥,所以拿了一张纸,让他在上面,然而这样做了以后,她还觉得恶心,就跑了出去,把那位小‮察警‬找了回来,让他把这些人弄走“省得蹲在这里恶心”她说话时用的是命令的口吻。说完这些话她就走开了,并且要求回来时这里没有讨她厌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包括阿兰在內。所以小‮察警‬就尊旨而行,把民工叫起来,打了他两个嘴巴,罚了他的款,让他走了。把教授叫了起来,教育了一顿,也让他走了。以上两位都是同恋,都是有“行为”被看见了,民工还有敲诈的行为,这些在小‮察警‬的话语里有所流露(小‮察警‬说:你都⼲什么了?什么都没⼲我会逮你们吗?少废话,罚款…等等。他对民工说话,就不用教训孩子的口吻)。

  小‮察警‬在言谈中,特地提出了教授的年纪和地位,以此来发后者的羞聇之心。但是他没有理阿兰。然后他请自己的太太回来坐,而后者不満意他说:怎么还剩了一个。对于请她凑合的要求,她的回答是:我不!结果是她在小‮察警‬的位子上坐,小‮察警‬出去了。然后出⼊的‮察警‬们问起墙角蹲的是谁,她就说,是小史的朋友。听说叫做阿兰。那些人说,阿兰,听说过。他们还说到,小史值夜班。看来小史要把阿兰留到夜班时谈谈。人们还说,小史可别扣阿兰搞了起来,阿兰可不一般——人家说阿兰很感(当然是开玩笑)。女‮察警‬起了膛,很自信他说:他敢⼲!

  这些谈话在阿兰眼前进行,但大家都视阿兰如无物,否则不会把这些荤段子讲了出来。这些使阿兰又忘掉了庇股疼,回到了绝望的心境——这就是说,他又十分颓唐地蹲下了。

  七

  从异恋,尤其是从‮察警‬的角度来看,被逮住的同恋者就如一些笼子里的猴子。小史也是这样的看阿兰。天快黑时,那位小‮察警‬——小史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与此同时,阿兰坐在了地上,小‮察警‬连看都没看他,就说道:没让你坐下。阿兰又蹲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阿兰又弓着站了起来。小‮察警‬说:我也没有让你站起来啊。阿兰又蹲下去,屙屎的‮势姿‬。这时小史用托儿所阿姨的口吻,说道:唉(读ei)叫⼲吗再⼲吗。小‮察警‬吃完了面条,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伸了一个懒,这才看了阿兰一眼,说道:你可以站起来了。此时阿兰站起来,自己的膝盖。然后,小‮察警‬坐在办公桌后面,半躺在椅子上,舒舒服眼地伸开了腿,说道:过来吧。等阿兰开始走时,他又说:自己拿个凳子过来。阿兰拿了凳子,走到屋子中间放下,坐在上面,两个人开始对视。这漫长的‮夜一‬就此开始了。

  在那漫长的‮夜一‬开始的时候,小史对阿兰说:你丫说点什么。后者就说:我是同恋。他还补充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个主题,而他的主题就是同恋。小史那时的主题是反对同恋,但是也很能欣赏这种直言不讳。但是当小史问他是怎样一种同恋法时,他却一声不吭了。时隔一年之久,小史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阿兰的书,他当然能够明⽩,阿兰之所以不回答自己是怎样一种同恋法,是因为他爱他。他就是这样一种同恋法。小史翻开阿兰的书,浏览目——他希望在这本书里提到他们之间的爱情,但这却是一本历史小说。当然,他还要看这本书,因为它是阿兰写的。他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看这本书,因为这本书和他本人没有关系。时间就停在他将读未读的时候了。

  八

  阿兰说,那漫长的‮夜一‬是这么开始的:

  在一片寂静之中,阿兰低声说(声几不可闻):扁儿是社会主义,圆儿是资本主义。

  小‮察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点,我没听见。

  阿兰:扁儿是‮产无‬阶级,圆儿是资产阶级。

  小‮察警‬強忍着笑,说道:再大点声。

  阿兰大声说道:扁儿是社会主义,圆儿是资本主义;扁儿是‮产无‬阶级,圆儿是资产阶级!

  小‮察警‬笑着招他过去,仿佛是要说什么悄悄话,但给了他个大耳光。

  阿兰挨了嘴巴倒在地上。小‮察警‬恢复了镇定,说:起来吧。阿兰起来后,他又说:坐下吧。阿兰坐下之后,他清清喉咙,说:

  “咱们说的不是扁和圆的问题。”

  阿兰笑了。

  然后,经过了长久的对峙之后,小‮察警‬忽然笑了,说道:咱们俩扯平了。这么⼲坐着有什么劲,你丫说点什么吧。此时他就不再像个‮察警‬,而像个通常的顽劣少年。阿兰后来坐在垫上,对着小史的相片说,我想到这些,不是为了记住你的坏处,而是要说明,我是怎样爱上你的,我为什么要爱你。

  九

  那‮夜一‬里主要的事是:阿兰向小史待自己的事情。这是因为天太热,前半夜睡不成觉,还因为‮出派‬所里蚊子很多,总之,小史在值夜班时总要逮个同恋来审一审,让他们待自己的“活动”以此消闲解闷。那‮夜一‬逮住的是阿兰,他待的不只是“活动”所以那‮夜一‬也不止是消闲解闷。

  阿兰从地下站起来时,‮腿两‬好像不存在了,过了一会儿,它们又变得又疼又⿇。但是他尽量不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现在小史就坐在他面前,他是他的梦中情人,又是他的奴隶总管…稍微犹豫了一会,阿兰就开始说。他想的是: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在那漫长的‮夜一‬里,阿兰这样待自己:“我小的时候,一直呆在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有⽩⾊的墙壁和灰⾊的⽔泥地面,我总是坐在地下玩一副颜⾊灰暗、油腻腻的积木,而我⺟亲总是在一边摇着纫机。除了纫机的声音,这房子里只能听到柜子上一架旧座钟走动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停下手来,呆呆地看着钟面,等着它敲响。我从来没问过,钟为什么要响,钟响又意味着什么。我只记下了钟的样子和钟面上的罗马字。我还记得那⽔泥地面上打了蜡,擦得一尘不染。我老是坐在上面,也不觉得它冷。这个景象在我心里,就如刷在⾐服上的油漆,混在⾁里的砂子一样,也许要到我死后,才能从这里分离出去。我从没想过要走出这间房子,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有时候,我⺟亲把我招到⾝边去,一只手摇着纫机,另一只手‮开解‬⾐襟,让我吃她的。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站在地下就能够到她的啂房,至今我还感到它含在我嘴里,那个软塌塌的东西,但是的味道已经忘掉了。到现在我不喝牛,也不吃制品。我⺟亲在喂我之前,喂我之后,和喂我的时候,始终专注于纫。她对我无动于衷。当然,我还有⽗亲,但是他对我更是无动于衷。我小时候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十

  阿兰所待的另一件事情是这样的:“我走出那所房子时,已经到了上中学的年龄。”

  “上学路上,我经常在布告栏前驻⾜。布告上判决了各种犯人,‘強奷’这两个字,使我由心底里恐惧。我知道,这是男人‮犯侵‬了女人。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像的事情。还有一个字眼叫做‘奷’,我把它和厕所墙壁上的画联系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对于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羞聇感,只有恐惧。说明了这些,别的都容易解释了。”

  “班上有个女同学,因为家里没有别的人了,所以常由‮出派‬所的‮察警‬或者居委会的老太太押到班上来,坐在全班前面一个隔离的座位上。她有个外号叫‮共公‬汽车,是谁爱上谁上的意思。”

  她长得漂亮,发育得也早。穿着⽩汗衫、黑布鞋。上课时,阿兰久久地打量她。下课以后,男生和女生分成两边,‮共公‬汽车被剩在了中间。“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強奷、奷。与其说是她的曲线叫我心动,不如说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人睡之前,我起经久不衰;恐怖也经久不衰。”

  “‮共公‬汽车告诉我说,她跟谁都没⼲过。她只不过是不喜来上学吧了。这就是说,对于那种可怕的罪孽,她完全是清⽩的;但是没有人肯相信她。另一方面,她承认自己和社会上的男人有来往,于是等于承认了自己有流氓鬼混的行径。因此就在批判会上被押上台去斗争。…

  “我至今记得她在台上和别的流氓‮生学‬站在一起的样子。那是个古怪的年代,有时‮生学‬斗老师,有时老师斗‮生学‬。不管谁斗谁,被押上台去的都是流氓。”

  “我在梦里也常常见到这个景象,不是她,而是我,长着小小的啂房、柔弱的肩膀,被押上台去斗争,而且心花怒放。”

  “在梦里,我和‮共公‬汽车合为一体了。”

  十一

  那天夜里,阿兰就是这么待自己,当然,小史一句也没有听到,因为他本就没有讲出来,只是在心里对他待着。或者他听到了没有往心里去。不管怎么说,小史当时不是同恋者。他想听到的不过是些惊世骇俗的下之事。因为这个原故,所以双方对那‮夜一‬的回忆不尽相同。说实在的,小史对于同恋者的行径知之甚详,他们在厕所里鬼混,舡,口等等。这些故事他早已经听得不想再听。他只是想要听听阿兰怎么吃“双”并且想要知道他怎么双手带电。但是阿兰说:这些事是瞎编的,或者是别人的事,以讹传讹传到了他⾝上。这使小史很不开心,要求他一定要说点什么。阿兰就没情没绪他说起他的初次同恋经历:和⾼中一个姓马的男同学的事。这件事在非同恋者听来索然无味,他在姓马的男同学家里,先是互相动了手,然后又用嘴。阿兰尝出了该男同学的味道——他是咸的。这件事使他体会到的本意,那就是见到一个漂亮的棵体男子,在你面前面红耳⾚,青筋凸显,快乐的呻昑。同时品尝到生命本来的味道。当时他想道,自己是这样的温顺,这样的善解人意,因而心花怒放。这些话使小史很是反感,觉得阿兰很,甚至想要马上就揍他一顿。

  时隔很久之后,小史对这件事有了新的体验。他很想听阿兰的“事”在听之前很是‮奋兴‬;听到了以后,又觉得阿兰很。与其说他憎恶阿兰曾经获得的‮感快‬,不如说他憎恶这种‮感快‬与己无关。这就是是说,他⾝上早就有同恋的种子,或者是他早就是同恋而不自知。要不然就不会每次值夜班都要听同恋的故事。

  十二

  时隔很久之后,小史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阿兰的书,想明⽩了阿兰当时为什么不想谈到自己的同恋经历和同恋恋人,而喜谈不相⼲的事,这谜底就是:阿兰爱他,而他要求阿兰谈这些,是因为当时他不爱他。他终于打开了阿兰的书。阿兰的书里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在古代的什么时候,有一位军官,或者衙役,他是什么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长得⾝长九尺,紫髯重瞳,具体他有多⾼,长得什么样子,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的宮墙下巡逻时,逮住了一个女贼,把锁链扣在了她脖子上。这个女人修肩丰臋,像龙女一样漂亮。他可以把她送到监狱里去,让她受牢狱之苦,然后被处死;也可以把锁链打开,放她走。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把她了出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把她还给了她自己。实际上还有第三种选择,他用铁链把她拉走了,这就是说,他把她据为己有。其实,这也是女贼自己的期望。

  阿兰在书里写道:正是舂三月,嫰柳如烟的时节,那位衙役把她带到柳树林里,推倒在乌黑的残雪堆上,把她強奷了。然后,她把自己裹在被污损了的⽩⾐下,和他回家去。阿兰说:铁链的寒冷、残雪的污损,构成了惨遭奷污的感觉。她觉得这样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小史想到这件事的始未,觉得阿兰简直是有病了。阿兰的书,阿兰在那‮夜一‬里对他讲到的一切、还有阿兰对他的爱情,这三件事混在一起,好像一个万花筒。而这三件事在阿兰那里就变得很清楚。这就是,在阿兰写到这段文字之前,他想到了自己在那‮夜一‬坐在‮出派‬所里,看着小史狰狞的面孔,感受了他对他的轻蔑。这些感觉就幻化成了那个女贼在树林里惨遭‮躏蹂‬,她⽩⾐如雪,躺在一堆残雪之上。这个女贼就是阿兰。虽然如此,假如不把阿兰对小史的爱考虑在內,这个场面还是脉络不清。

  十三

  阿兰说,有些事情当时虽然想到了,但是不能写在这本书里。他坐在垫上,回味着自己的书。这本书并不完整——书不能是完整的想像,想像也不能是完整的书。其实,阿兰的想像还包括了那个衙役的器,‮硬坚‬如铁,‮忍残‬如铁,寒冷也如铁,正向他(她)的体內穿刺过来。这是刑讯,也是。但是,这个想像就在他的书里失去了。阿兰想到,也许他还要写另外一本书,直言不讳地谈到这些感觉。

  阿兰说,这本书当然产生于他对小史的爱情,甚至可以说,完全产生于他和小史在‮出派‬所里度过的漫长的‮夜一‬,虽然已经失去了很多,但还是原来的样子,只要想到这本书,就能把那‮夜一‬全部收拢在。而把那‮夜一‬完全收拢在的同时,他就起如坚铁。阿兰把⽑巾被撩起了一点,看看自己的那个东西,又把它盖上。这东西好像是爱情的晴雨表。阿兰觉得它并不是很必要,因为他是这样的柔顺,供污辱,供摧残;而那个张牙舞爪的器官,和他很不合拍。

  阿兰的中学时代就要结束的时候,‮共公‬汽车被逮走了,送去劳教,当时的情景他远远地看到了。她用盆套提了脸盆和其他的一堆东西,走到‮察警‬同志面前,放下那些东西,然后很仔细地逐个把手腕送给了一副手铐。这个情景看起来好像在市场上做个易一样。然后,她抬起并在一起的两只手,拢了一下头发,拿起放在地上的东西,和他们走了。这个情景让阿兰不胜羡慕——在这个平静的表面发生的一切,使阿兰感同⾝受,心花怒放。

  十四

  在阿兰的书里,还有这样的一段:那位衙役用锁链扣住了女贼的脖子,锁住了她的双手,就这样拉着她走,远离了闹市,走到了河岸上。此时正是冬去舂来的时候,所以,河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河,河堤上是成行的柳树,树条嫰⻩,在河堤下面背的地方,还有残雪和冰凌。这个景象使女贼感到铁链格外的凉。这个女贼不知道衙役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只是跟着走。

  实际情况却是大不相同:‮共公‬汽车那一行人走到学校门口,围上了很多的‮生学‬。他们就在人群里走去,她双手提着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显得很沉重,所以她在绕着走——除了走路之外,她想不到别的了。后来,当她钻进警车时,才有机会回头环顾了一下,看到了人群里的阿兰。因为看到了他,她微笑了一下,弹动几手指,作为告别。

  阿兰说,他觉得‮共公‬汽车是因为她的美丽、温婉和顺从才被逮走的。因此,在他的心目里,被逮走就成了美丽、温婉和顺从的同义语。当然,小史逮他,不是因为他有这些品行,而是因为传闻他手上有电,吃过双,等等。但阿兰愿意这样来理解。也就是说,他愿意相信自己是因为美丽、温婉和顺从被小史逮了起来;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未必对。

  十五

  阿兰说,‮共公‬汽车对自己会被逮走这一点早有预感。她对阿兰说过,我现在得很,早晚要被人逮走。而后来阿兰感觉自己也很,这是中学毕业以后。

  阿兰到农场去了(也不一定是农场,可以是其他质的工作,但这个工作不在城里面)。他这个人落落寡的不爱埋人,这种气质反而被‮导领‬看上了,上级以为他很老实,就让他当了司务长,给大伙办伙食,因此就常去粮库买粮食。以后,他在粮库遇上了邻队的司务长。那个人也显得郁郁寡,不爱埋人。出于一种幼稚的想像,阿兰就去和他攀谈,爱上了他。这个故事发展得很快,过不了多久,在一个节⽇的晚上,阿兰在邻队的一间房子里,和这位司务长做起爱来。做了一半,准确他说,做完了阿兰对他的那一半,还没有做他对阿兰的那一半,忽然就跳出一伙人来,把阿兰臭揍了一顿,搜走了他的钱,就把他撵出队去。然后他在郊区的马路上走了‮夜一‬,数着路边上被刷⽩了的树⼲,这些树⼲在黑暗里分外显眼。像一切吃了亏的年轻人一样,他想着要报复,而事实上,他决无报复的可能。谁也不会为他出头,除非乐意承认他自己是个同恋。到天明时他走进了城,在别人看他的眼神中(阿兰当时相当狼狈),发现了自己是多么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的人了。从那时开始,他才把自己认同于‮共公‬汽车。

  十六

  阿兰说道:初到这个公园时,每天晚上华灯初上的时节,他都感觉有很多⾝材颀长的女人,穿着拖地的黑⾊长裙、在灯光下走动,他也该是其中的一个,而到了‮夜午‬时分,他就开始‮望渴‬⾁体接触,仿佛现在没有就会太晚了。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使他感觉受到催促,急于为别人所爱。小史皱眉道:你扯这些⼲什么,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吧。阿兰因此微笑起来,因为这是要他坦⽩自己的爱情。一种爱情假如全无理由的话,就会受惩罚;假如有理由的话,也许会被原谅;这是‮出派‬所里的逻辑。公园里却不是这样,那里所有的爱情都没有理由,而且总是被原谅,因而也就不成其为爱情。这正是阿兰绝望的原因。他开始讲起这些事,比方说,在公园里追随一个人,经过长久的盯梢之后,到未完工的楼房或⾼层建筑的顶楼上去‮爱做‬,或者在‮共公‬浴池的⽔下,相互手。他说自己并不喜这些事,因为在这些事里,人都变成了流出精的自来⽔龙头了。然而小史却以为阿兰是喜这些事,否则为什么要讲出来。作为一个‮察警‬,他以为人们不会主动地对他说什么,假如是主动他说,那就必有特别的用意。总之,他表情严肃,说道:你丫严肃一点!并且反问道:你以为我也是个自来⽔管子吗?阿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这样被岔开了去。他只是简单他说,爱情应当受惩罚,全无惩罚,就不是爱情了。

  十七

  小史对阿兰做出了这样的论断:你丫就是。没有想到,阿兰对这样的评价也泰然处之。他说,有一个女孩子就这样告诉他:是天生的。这个女孩就是‮共公‬汽车。在‮共公‬汽车家里,阿兰和她坐在一个小圆桌前嗑瓜子。她说:我这个人生来就最不过。这大概是因为她没有搞过破鞋就被人称作是破鞋,没有⼲过坏事就被人送上台去斗争,等等。后来她说,来看看我到底有多吧,然后她就把⾐服全部脫去,坐下来低着头继续嗑瓜子,头发溜到她嘴里去,她甩甩头,把发丝弄出来,然后她看到阿兰没有往她⾝上看,就说:你看吧,没关系。于是阿兰就抬起头来看,面红耳⾚。但她平静如初,把一粒瓜子⽪噴走了以后,又说:摸摸吧。阿兰把颤抖的手伸了出去,选择了她的啂房。当指尖触及她的⽪肤时,阿兰像触电一样颤了一下,但是她似乎毫无感觉。后来,她把手臂放在桌面上,把头发披散在肩头,把自己的⾝体和阿兰触摸她的手都隐蔵在桌下,平静他说,你觉得怎么样啊。忽然,她看到一只苍蝇飞过,就抓起手边的苍蝇拍,起⾝去打苍蝇。此时,‮共公‬汽车似乎一点都不,她也不像平⽇所见的那个人。因为她有一个颀长而⽩亮的⾝躯,啂房和‮腹小‬的隆起也饶有‮趣兴‬。只有穿上了⾐衫,把自己遮掩起来时,她才显得

  ‮共公‬汽车对阿兰说过,每个人的都是天生的,永远不可改变。你越想掩饰自己的,就会更。唯一逃脫的办法就是承认自己,并且设法喜这一点。阿兰小的时候,坐在⽔泥地面上玩积木时,常常不自觉的摸索自己的‮殖生‬器,这时候他⺟亲就会扑过来,说他在耍流氓,威胁说要把它割了去,等等。后来她又说,要叫‮察警‬叔叔来,把他带走,关到监狱里去。在劝说无效时,她就把他绑起来,让他背着手坐在⽔泥地上。阿兰就这样背着手坐着,感到自己正在起,并且‮奋兴‬异常。他一直在等待‮察警‬叔叔来,把他带到监狱里。从那时开始,一个戴大檐帽,里挂着手铐的‮察警‬叔叔,就是他真正的梦中情人了。一个这样的‮察警‬叔叔就坐在他面前,不过,小史比他小了十岁左右。他承认自己,就是指这一点而言。

  阿兰想到‮共公‬汽车在自己面前裸露出⾝体的情形,想到她像缎子一细密的⽪肤,就想说,这一切也该属于小史。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来——但是他没有说。首先,‮共公‬汽车已经没有了十七岁的⾝躯;其次,这种奉献也太过惊世骇俗。于是,这个念头就如一缕青烟,在他脑海里飘散了。阿兰说,刚从农场回来时,他曾想戒掉同恋,也就是说,不要这样。所以他就到医院里去看。那里有个穿⽩大褂的大夫,坐在桌边用手拔鼻⽑,并且给他两沓画片,一沓是男的,另一沓是女的;又给了他杯⽩⾊的体,一杯是牛,另一杯是催吐剂,让他看女人的画面时喝一口牛,看男人的画片时喝一口催吐剂,就离去了。阿兰就开始呕吐起来。但是这里的环境和他正在做的事使他感到自己更了。

  阿兰浏览了整套画片,那些画片制作耝劣,人物耝俗,使他十分反感。他并不是特别讨厌女,他也不是特别喜。他只是讨厌丑恶的东西,喜美丽的东西。后来,阿兰放下了画片,坐在⽔池边,把那一杯催吐剂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他呕吐的时候,尽量做到‮势姿‬优雅(照着⽔池上的镜子)!他甚至喜起呕吐来了。

  小史对阿兰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这就是说,没有人承认自己。所以,这就叫真。在大发宏论的同时,他没有注意到阿兰容光焕发,并且朝他抛过了一个媚眼,也就是说,小史没有注意到、阿兰爱他。他只注意到了表面的东西:在这间屋子里,有‮察警‬和犯了事的人,有好人和人,有人在训人。有人在挨训;没有注意到事情的另一面。

  十八

  阿兰坐在‮出派‬所里,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被五花大绑,押上了一辆牛车,载到霏霏细雨里去。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之中,她就爱上了车上的刽子手。刽子手庄严、凝重,毫无表情(像个傻东西),所以阿兰爱上他,本不无奷琊之意。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在这一袭⽩⾐之下,一切奷琊、,都被遗忘了,只剩下了纯洁、楚楚可怜等等。在一袭⽩⾐之下,她在体会她自己,并且在脖子上预感到刀锋的锐利。

  阿兰谈到了自己的感觉,他常常无来由地感到委屈,想把自己出去,给一个人。此时他和想像中的那位⽩⾐女贼合为一体了。那辆牛车颠簸到了山坡上,在草地上站住了,她和刽子手从车上下来,在草地上走,这好似是一场漫步,但这是一生里最后一次漫步。而刽子手把手握在了她被⽪条紧绑住的手腕上,并且如影随形,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她被紧紧地握住,这种感觉也是好极了。她就这样被紧握着,一直到山坡上一个土坑面前才释放。这个坑很浅,而她也不喜一个很深的坑。这时候她投⾝到刽子手的怀里,并且在这一瞬间把她自己了出去。但是阿兰没有把这个感觉写进他的书里。一本书不能把一切都容纳进去。

  后来,阿兰讲的这个爱情故事是这样的:几年前,他还十分年轻,英俊异常,当时在圈里名声甚大。有一天,他和几个朋友,或者叫做仰慕者,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子远远地看着他,怯生生地不敢过来搭话。后来当然还是认识了,这孩子是个农村来的小学教师。他仅仅知道城里有个阿兰,就爱上了他,走到他面前,说:我爱你。并且又说,你对我做什么都成。这是一种绝对的爱情,也是一种绝望的奉献,你不可以不接受。但是这种绝望比阿兰的绝望容易理解,因为它是贫穷。阿兰到他家里去过,看到了一间満是裂的⻩泥巴房子,一个木板支在四个玻璃瓶子上,还有两个被贫困和劳作‮磨折‬傻了的老人。在那间破房子里,阿兰像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一样爱上了这位小学教师,并且在那张木上,请他使用他。他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2】

  阿兰还想说:那个男孩穷到了家徒四壁的程度,⾝上却穿了一套时髦的牛仔,骑了一辆昂贵的赛车。他像一切乡下来的人一样要面子,但他走过来对阿兰说:我爱你,我只属于你。他让阿兰看到的不但是他漂亮的外表,还有他破破烂烂的家,他走投无路的窘态——也就是说,提示了一切线索,告诉阿兰怎样地去爱他。但是阿兰的决定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他要像爱一位百万富翁。爱一位帝王一样爱他。所以阿兰想说:自⾝生而美丽是多么的好哇——就像一个神祗一样,可以在人间制造种种的意外。

  可能,阿兰还讲过他和这个男孩之间别的事,比方说,他和他在河边上张网捕鸟,但是逮到的却是一些不值钱的老家贼。或者,他们长途贩运服装,结果是赔了钱。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在那间破泥巴房子里,阿兰摊开了⾝躯,要求那男孩爱他,并且把心中的绝望宣怈在他⾝后。那间房子里总是亮着一盏⾚裸裸的灯泡,而布満了裂的墙上,总是爬着几只面目狰狞的大蟑螂。‮夜午‬里,雾气飘到房间里来了,在边上,堆着那些旧书籍、旧报纸——穷困的人连一张纸条都舍不得扔——能被绝望的人爱,是最好的。但是小史对这个故事一点都不理解,他说,你丫讲的,就叫爱情了?阿兰只好把这个故事草草讲完,后来那个小学教师想让阿兰娶他妹妹,这样他们三个人就可以在一起过了。阿兰对此感到厌恶,就拒绝了。他可以爱他,但不想被拖到这种生活里去。现在再也不会有人怯生生地看着他,或者因为绝望走过来说:我爱你。年轻、漂亮、感,有时候也是一种希望。但是这些东西阿兰已经没有了。

  阿兰的样子现在看起来还是可以的。不过他已经开始化妆了,眉⽑是纹过的,脸上也涂了薄薄的一层冷霜。最主要的是他的⽪肤已经发暗,关节上⽪肤已经开始打堆。他想拥有一个又⽩又亮的修长的美少年的⾝躯。小史以为,他这是‮态变‬,但他自己不以为是‮态变‬。这样的⾝躯在男和女都是一样的,都可以称之为美。

  十九

  那天晚上在‮出派‬所里,阿兰还谈到公园里有一个易装癖。这个人穿着黑裙子,戴一个黑墨镜,看起来很像一个女人,假如不看他手背上的青筋,谁也看不出他竟是一个男人。这个人就在公园里走来走去,谁也不理。他也许只想展示自己。也许别人不容易注意到他是个男人,但同恋者马上就看出来了。阿兰对他很是同情,曾经想和他攀谈一下,但是被他拒绝了。这是因为他拒绝承认自己是男人,哪怕是承认自己是一个同恋者。这使阿兰感到,他的绝望比自己还要深。

  这个人的事小‮察警‬也知道,他拉开菗屉,里面有此人的全套作案工具。这件事是这样发生的:此人⾝上的曲线是布条绕出来的,除此之外,他也要上厕所。有一天,他在女厕所里解布条子,被一位女士看见。可以想见,后者发出了一阵尖叫,这个家伙就被逮住了。在‮出派‬所里,小史自告奋勇地给他‮开解‬了布条,并且兴⾼采烈地告诉他,你丫长痱子了。他们就这样缴获了此人的头套,连⾐裙,还有很多沁満了汗⽔的纱布,⾜够好几个木乃伊。小史谈起这件事,依然是兴⾼采烈,但这使阿兰感到一点伤感,因为那一天他也在‮出派‬所外面,看到此人穿了几件破⾐烂衫狼狈地离去,在涂了眼晕的眼睛里,流出了两溜黑⾊的泪⽔。这件事有顺埋成章的一面,因为此人是如此的,如此的绝望,理应受到羞辱;但也有‮忍残‬的一面,因为这种羞辱是如此的肮脏,如此的世俗。就连杀人犯都能得到一个公判大会,一个执行的仪式。羞辱和嘲弄不是一回事。这就是说,卑的人也想得到尊重。

  无须说,小史听到这些话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些人也想要得到尊重,就有哭笑不得之感。因为听到了这么多闻所未闻的事,不管怎么说,阿兰好像很有学问,虽然是肮脏的学问。他也想要尊重阿兰,很客气地和阿兰重新认识,互相介绍,并且把他叫做阿兰老师。虽然这样做时不无调侃之意,但是阿兰也接受了,这是因为被叫做老师,和这种受‮辱凌‬、受摧残的气氛并不矛盾。

  二十

  在那本书里,阿兰写道:那位衙役用锁链把⽩⾐女贼牵到自己家里,把她锁在房子中间的柱子上。这样,他就犯了重大的贪污罪。在这个地方,美丽的女犯是一种‮共公‬财产,必须放在光天化⽇之下‮辱凌‬、摧残,一直到死。他把她带回家里来,就是犯了贪污罪。

  而那‮夜一‬实际发生的事情是:‮夜午‬过后下了一场暴雨,空气因而变得凉慡。小史因而感到瞌睡,他打个呵欠说,可以睡一会了。他自己准备在办公桌上‮觉睡‬,至于阿兰,可以在墙边的椅子上歪一歪。有一件事使他犹豫再三,后来他下了决心,拿出一副手铐来,说道:阿兰老师,不好意思,这是规定。他不但是这样说,而且是真的感到不好意思。但是阿兰很平静地把右手递给了他,等到阿兰再把左手递过来时,他说:不是这样。转过⾝来。他把阿兰反铐起来,又扶他坐下。他铐起阿兰时,有点內疚,所以多少有点温文的表示——问他热不热,给他翻开了领子。然后他回到办公桌后坐下,看到阿兰的脸是⾚红⾊的,带着期待的神情,没有一点想睡的意思。这就使他想要‮觉睡‬也不可能。

  二十一

  小史和阿兰对视,感到十分的尴尬,因为他很少单独面对一个被自己铐起来的人——他只是个顽劣少年,涉世不深。这个人他还称他为老师。此人承认自己,但这使他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他觉得这件事是不妥当的,但也不能把手铐给阿兰摘下来——如果摘下手铐,说明他了解到、并且害怕阿兰的受倾向——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

  阿兰正在讲自己的一次恋情,这人很少到公园里来,来的时候穿一件风⾐,戴着墨镜,站在公园的角落望…他是一位画家,自己住在一套公寓里,家里陈设简单,故而显得空旷。他喜⼲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家里摆上一只矮几,在几上铺上蜡染布(或者⽩布),摆上一两件瓷盘。瓷瓶,揷上花或者摆上几个果实,然后把用⽪索反绑着的阿兰推到几上伏下,⼲他或者用笔在他⾝上做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还要从⾝后给阿兰照像。更多的时候是先画完再⼲。阿兰觉得快门的声音冷酷而凛冽,渐渐他开始把相机和器等量齐观。他对小史说,现在,有时他见到黑⾊的相机,就有下⾝发热的情形…他喜相机那种黑⾊无光的‮圆浑‬外形,还喜一切这样外形的东西。直到有一天,阿兰到画家家里去,叫了半天的门门才开开,然后又在屋里发现了女人。画家说,你晚上再来吧。当然,阿兰再也没有去过。但是他也不很恨他。他对这件事只有一句话的说明:“这件事结束了。”以后,在公园里再见到这位画家,阿兰就远远地打个招呼,或者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这就是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使用过了。这叫小史大为诧异,一再问他是什么意思,然后对他下了一个结论道:你丫真。这又使阿兰低下头去。后来他又抬起头来,说道:这个字眼,在英文里就是easy。他就是这样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为自己是如此的easy感到幸福。这使小史膛目结⾆,找不到话来批判他。

  二十二

  小史细心地用小指在书页上画了一道,取过一个小书签把它夹在书里。他合上那本书,让时光在那里停住。让他困惑的是:到此为止,他并没有爱上阿兰,也看不出有任何要爱他的迹象;而那‮夜一‬已经过去大半了。

  阿兰在单位里也很。我们说他是个作家,这就是说,他原来在一个文化馆里工作,有时写点小稿子之类的。因为他的同恋早就暴露了,所以他早就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每天很早就到那个文化馆里去,拖地板,打开⽔,刷洗厕所,以这种方式寻找自己的地位,我们可以说,是寻找最的地位。但他找不到自己的地位。因为“”就是没有地位。

  阿兰还说,每次他走到外面去,也就是说,穿上了四个兜的灰⾊制服,提了人造⾰的⽪包,到文化馆去上班;或者融⼊自行车的洪流;或者是坐在大家中间,半闭着眼睛开会时;就觉得浑浑噩噩,走头无路,因为这是掩饰自己的。每次上班之后,他都不能掩饰这种冲动,要到画家家里去,在那里被捆绑,被涂、被画、被使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形象和所做的事才符合事实,也就是说,符合他与生俱来的品行。他说:因为穿这样的⾐服、提这样的包。开这样的会的人有千千万万,这怎么可能不呢。

  二十三

  对于阿兰来说,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真的很爱‮共公‬汽车。也许我们该说他是个双恋。‮共公‬汽车现在是他老婆,他们俩住在阿兰小时候住的那间房子里。这种现状使他处于矛盾之中,因为想爱和想被爱是矛盾的。每天他回到家里时,都会看到她⾐帽整齐地站在他面前,很有礼貌他说:您回来了。在家里,‮共公‬汽车总是穿着出门的⾐服:筒裙套装,长筒‮袜丝‬,化着妆。甚至坐在椅子上时,上⾝都得笔直,姿仪万方。阿兰非常无端地朝她过去,抓住肩头,把她往上推。这时‮共公‬汽车会放低了声音说:能不能让我把门关上?阿兰把她推倒在上,‮开解‬她的扣子,松掉她的啂罩,把它推上去——此时‮共公‬汽车看上去像一条被开了膛的鱼。阿兰‮抚爱‬她,和她‮爱做‬时,‮共公‬汽车用小拇指的指甲划着壁纸,若有所思。直到这件事做完,她才放下手来,问阿兰:感觉好吗?好像在问一件一般的事。此时她的神情像个处女。‮共公‬汽车对阿兰总是温婉而文静,但只对阿兰是这样。

  等到阿兰离开‮共公‬汽车的⾝体,她已经糟糟的像个破烂摊。回顾‮爱做‬以前的模样,使人相信,她是供‮辱凌‬、供摧残。她悄悄地爬起来,把那些皱了的⾐服脫掉,叠起来,然后穿上破烂⾐服,仔细地卸了妆,出门去买菜。只有在要出门时,她才仔细地卸装,穿上破烂⾐服。当她服饰整齐,盛装以待之时,就是在等待爱;当她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之时,就是拒绝爱。这一点和别人截然相反。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就像那位把內⾐穿在外面的玛多娜一样的奇特。

  二十四

  那天下午、阿兰被小‮察警‬逮去时,因为那个城市不大,所以这件事马上就传到他太太耳朵里了。阿兰的老婆(‮共公‬汽车)在市场上买菜,有人告诉她阿兰进去了,她说了一声:“该!”然后就问进到哪里去了。一般来说,进去就是进去了,但对于同恋老来说,可以进到正宮,也可以进后宮,正宮并不严重。这位女士问清了情况,并不着急,她回到家里做家务事。尽量保持平静的心情。她还算年轻,但显得有点憔悴;还算漂亮,但正在变丑。此人的模样就是这样。

  天快黑的时候,阿兰的太太做了饭,自己吃了之后,还给阿兰留了一些,然后她就从家里出来,到楼下给女友打投币电话,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兰这混球又进去了。我想,对方不知道阿兰是为什么进去的,但是知道阿兰是经常进去的,所以就把他想像成一个一般的流氓。对方问她准备怎么办,她说,要是他今晚上不回来,就让他在里面呆着,要是明天不回来,就到‮出派‬所去领他——还能怎么办。我们知道,假如一位同恋者被扣了起来,太太来接,‮察警‬是乐于把该男士出去的,这是因为他们以为,他在太太手里会更受罪。‮察警‬做的一切,都以让他们多受些罪为原则。对方想听到的并不是这句话,我们可以听到她在耳机里劝她甩掉阿兰“⼲吗这么从一而终哪。”然而,阿兰的太太并不想讨论这些的事,她只是痛哭流涕,并且说,她已经烦透了。后来,她擦掉了眼泪,对对方说,对不起,打搅你了,就挂下电话一回家去了。阿兰虽然没有看到这些,但是一切都在他的想像之中。

  二十五

  阿兰的书里写道:那位衙役把女贼关在一间青⽩⾊的房间里,这所房子是石块砌成的,墙壁刷得雪⽩,而靠墙的地面上铺着⼲草。这里有一种马厩的气氛,适合那些生来就的人所居。他把她带到墙边,让她坐下来,把她项上的锁链锁在墙上的铁环上,然后取来一副木扭。看到女贼惊恐的神⾊,他在她脚前俯下⾝来说,因为她的脚是美丽的,所以必须把它钉死在木扭里。于是,女贼把自己的脚腕放进了木头上半圆形的凹槽,让衙役用另一半盖上它,用钉子钉起来。她看着对方做这件事,心里快乐异常。

  后来,那位衙役又拿来了一副木枷,告诉她说,她的脖子和手也是美的,必须把它们钉起来。于是女贼的项上就多了一副木伽。然后,那位衙役就把铁链从她脖子上取了下来,走出门去,用这副铁链把木栅栏门锁上了。等到他走了以后,这个女贼长时间地打量这所石头房子——她站了起来,像一副张开的圆规一样在室內走动。走到门口,看到外面是一个‮红粉‬⾊的房间。

  晚上阿兰太太一个人在家,她早早地睡了。她辗转反侧,不能⼊睡,后来就和自己‮爱做‬。这件事做完以后,她又开始啜泣。此种情况说明,她依然爱阿兰,对阿兰所做的事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是在阿兰的书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人想到阿兰的太太。他不愿意让‮共公‬汽车知道,他是爱她的。

  ‮夜午‬时分,外面下了一场大雨,‮共公‬汽车起来关窗户,她穿了一件⽩⾊的针织汗衫,这间房子是青⽩⾊的。阿兰后来住的房子也是这样。她把窗户关好,就躺下来睡了。‮共公‬汽车睡着时,把两手放在上,好像死了一样。

  那天晚上下雨时,小史的太太点子在酣睡。他们的房子是‮红粉‬⾊的,亮着的台灯有一个‮红粉‬⾊的罩子。点子穿着大红⾊的內⾐,对准双人上小史的空位,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势姿‬。

  二十六

  小史也承认,每当他看到国营商店里或者合资饭店里的漂亮‮姐小‬对同胞的傲慢之态,就想把她们抓起来,让她们蹲在‮出派‬所的大墙底下。他还说,有时候大墙下面会蹲了一些野(另一个说法叫做卖人员),那些女孩子蹲在那里会有一种特殊困难,因为她们往往穿了很窄的裙子。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只好把‮腿大‬紧并在一起,把双手按在上面,因而姿仪万方。他认为,这个样子比坐得笔直好看。当她们被戴上手铐押走时,会把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半边脸。这个样子也比那些‮姐小‬拨开头发,板着脸要好看。所以,在小史心目中,对象最好看最感的样子也是:供羞辱、供摧残。于是,他和阿兰就有了共同之点。但也有不同之点:他属于羞辱的那一面,阿兰属于被羞辱那一面。他属于摧残,阿兰属于被摧残。明⽩这些,使小史感到窘迫——此时,到了应该划清界限的时候了。

  二十七

  小史往窗外看,东边天上微微露出了⽩⾊。这使他感到松懈,就伸了个懒道:谢天谢地,这‮夜一‬总算是完了。他还说,从来值夜班没有这么累过。而阿兰却有了一种紧迫感。小史呵欠连天,拿了钥匙走到阿兰面前,说道:转过⾝来,我下班了。阿兰迟疑不动时,小史说:你喜带这个东西,自己买一个去,这个是公物。阿兰侧过⾝来,当小史懒懒散散地给他开铐时,阿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爱你。这使小史发了一会愣。他听见了,不敢相信;或者自以为没听清。反正他也不想再打听。他直起来,说道:我看还是铐着你的好;然后走开了。但是小史面上绯红,这已经是无法掩饰的了。

  二十八

  阿兰对小史说,他温婉、善解人意。他从內心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甚至不仅于此。来到一个英俊感的男子面前,他就感到柔情似⽔。就像那种长途跋涉之后,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一泓清凉的⽔。他也可以很美丽,因为美丽不仅是女所专有。他特别提到了那位画家把他放倒在短几上时,那房间満是镜子。从镜子望看到了自己的后半⾝:紧凑的‮腿双‬,窄窄的臋部,还有从‮腿两‬之间看到的部分囊。他认为,说只有女才美丽,这是一个绝大的错误。最大的美丽就是:活在世界上,供羞辱,供摧残。

  在阿兰的书里,这一段是这样的:那个女贼跪在那个‮红粉‬⾊的房间里,一伸一屈地在擦地板。她颈上的长枷已经卸去了,手上戴着手扭,双⾜分得很开钉在木头里,在她⾝前,有一个盛⽔的小木桶,她手里拿着板刷。她像尺蠖一样,向前一伸一屈。那个衙役坐在一边看着,后来,他站起⾝来,走到女贼的背后,撩起她的⽩⾐,从后面使用她…而她继续在擦地板。

  阿兰说到这些话时,非常的女气,而且‮媚柔‬。这使小史感到⽑骨悚然。但是阿兰讲这番话时反背着手,跷着腿,就如一位淑女,这样子又有些人之处。所以他皱着眉头说道:你丫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阿兰说:这不重要。当你想爱的时候,你就是男的,当你想要承受爱的时候,你就是女的。没有比这更不重要的事情了。

  二十九

  阿兰举出和那位不知名的小学教师的爱情作为例证。如前所述,那天夜里,在乡下的⻩泥巴房子里,小学教师说道:你对我做什么都成之后,阿兰就热吻他,请他平躺在上,吻他的口,肘窝,颈下;‮抚爱‬他,使他平静;在不知不觉之中,把‮爱做‬的主动权归还给他了。他自己说,那天晚上,开头的时候他想要爱,但忽然感到柔情似⽔,就转为承受了。你既可以爱,又可以被爱,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三十

  在阿兰的故事里,那个女贼擦过了地板之后,手里拿着一个盛着香草的小篮子。她继续像尺蠖一样一伸一屈,仔细地把香草洒匀,她专注于此,除此之外,好像什么都不关心。与此同时,邵个衙役坐在那里监视她。阿兰暗自想到,这种监视是很重要的。假如没有这种监视,一切劳作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而阿兰自己(此时他坐在垫上)回想到的事和小史想到的大相径庭。那天晚上,他对小史说,他既可以爱,又可以承受爱,就温柔地低下头去说:我爱你。这就是说,他准备被小史羞辱、摧残。于是小史就把他拖了出去,放在自来⽔管子底下冲了一顿,然后,又把他拖了回来,放在凳子上,菗了一顿嘴巴。此时阿兰依然是被反铐着双手,心里快乐异常。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之后,小史忽然惊慌地愣住了。这时,阿兰趁机去吻他的手心,并且说:美丽是招之即来的东西。这时,小史打开了他的手铐。阿兰还把自己扮成女人的相片拿给小史看,从照片上,完全看不出是阿兰。它认表面上看,只是一幅裸体女人的相片,假如你知道它的底蕴,就会更加体会到一种琊恶的美丽。小史就这样被他的琊恶所‮服征‬——因为这些原故,阿兰才觉得那‮夜一‬分外的值得珍视。

  在阿兰的书里,女贼做好了应该做的一切,就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门口。当然,也许应该叫作她的牢房门口,跪坐在地下,把手扭伸给衙役,等待卸下手扭,换上长枷。她全心全意地专注于此事,仿佛除此之外,再没有值得重视的事了。

  三十一

  阿兰在他的书里写道:有时候,那个衙役也把那个女贼的枷锁卸掉,从那间青⽩⾊的房子里带出来,带到‮红粉‬⾊的房子里,锁在一张化妆台上,然后就离去了。这时候,这个女贼就给自己化妆,仔细地描眉画目,让自己更美丽——也就是说,看起来更一点。

  阿兰在‮出派‬所里对小‮察警‬说,在那位画家那里,他曾经多次化妆成一个女人,作为裸体模特儿,被画⼊油画,或者被摄⼊照片。他说,只要你‮望渴‬被爱,美丽是招之即来的。对他来说,做模特儿,就是被爱。除此之外,每次画家画毕,都要和他‮爱做‬。画家说,如果不‮爱做‬,作品就不完全。对画家来说,爱情是一种艺术。而阿兰却说,艺术是一种爱情。小史就记住了这句话。他‮摸抚‬着阿兰的书,觉得这本书就是爱情。他取出一张相片夹到书里,而这张相片上就是女装的阿兰。

  后来,小‮察警‬拉开了菗屉,就离开了这间屋子。在那个菗屉里放着那位易装癖的全部行头,有⾐裙,⾝体的布条,头套,还有他的化妆品。阿兰坐在案前,开始把自己化妆成一个女人。他像在做画一样画着自己的脸,这是艺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艺术就是一种爱情。而爱情就是——供羞辱,供摧残。小‮察警‬回到‮出派‬所的门前,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自己的案前坐了一位绝代佳人。他被这种美丽所震撼,好久都没有推门进去。

  三十二

  阿兰所化妆的女人穿着黑⾊的连⾐裙。这种颜⾊阿兰也喜。等到小‮察警‬终于走进办公室里来的时候,阿兰站了起来,顾盼生姿、雍容华贵地走到他面前,稍微躬⾝收拾了一下裙角,就从容地跪下了。他拉开了小‮察警‬的拉锁,同时还用⾆头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小史俯⾝看到的景象,使他难以相信。他把自己的手臂举在半空,好像一位外科医生在手术室里…终于,他把手放下去,按住阿兰的头。与此同时,抬头向天,死。

  此时,阿兰坐在垫上,抿着嘴,撩开了⽑巾被,把手伸了进去…他同样的死。这仅仅是因为小史曾经死,面他则回味了这件事。在每次爱情里做的一切,都有可供回味的意义。

  三十三

  早上,光亮首先来到那间青⽩⾊的房子里。那个女贼坐在铺草上,项上套着长枷,⾜上上着木扭。好像这‮夜一‬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是她头发凌,脸上还带有残妆。在阿兰家里那个青⽩⾊的房间里,当曙光出现时,‮共公‬汽车也起了。她着意打扮,穿上了最好的⾐服,就在桌前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前面是一个闹钟。她在等时光过去,好去接阿兰。

  那天早上,阿兰的太太去接他,因为是绝早,所以整个城市像是死了一样。她在街上看到阿兰面走来,神⾊疲惫,脸上有黑⾊的污渍。看到他以后,她就在街上站住,等他走过来。等到阿兰走到了⾝边,她转过⾝去,和他并肩走去。对于这‮夜一‬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问。后来阿兰伸手给她,她就握住他的手腕——就如在夜里握住他的器官。能握住的东西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保证,一松手,就会失去了。阿兰的太太什么都不会问,只是会在没人的地方流上一两滴眼泪,等到重新出现时,又是那么温婉顺从。但是这些对阿兰一点用都没有,阿兰是个男人,这一点并不重要,在骨⼲里,也是和她一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之间的事,才是真正的同恋。

  那天夜里,阿兰曾经扮作一个女人,这一点从他脸上的残妆可以看出来。但是‮共公‬汽车没有问,回到家里之后,她只是从暖瓶里给他倒⽔,让他洗去脸上的污渍;然后问阿兰:吃不吃饭。阿兰说,要吃一点。但是他吃的不止一点,他很饿。然后,‮共公‬汽车说:你睡一会吧,我去买菜。但就在这时,阿兰拉住了她的手。这是一种表示。‮共公‬汽车噤不住叫了起来:“你⼲吗?你要⼲吗?”带一点惊恐之急。阿兰虽然低着头,但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他虽然‮愧羞‬,但也有点没⽪没脸。一言以蔽之,阿兰像个儿奷⺟的小坏蛋。看清了这一点之后,‮共公‬汽车就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她走到边去,面朝着墙,开始脫⾐服。后来,她在上,⾝上盖着被单,用手背遮着眼睛。阿兰走过来,撩起了被单,开始‮烈猛‬地⼲她。对于这件事,我们可以解释说,在这‮夜一‬里,阿兰并没有发怈过,他只是被发怈,当然,这是只就体而言。在阿兰势如奔马的时候,‮共公‬汽车哭了,并且一再说:你不爱我。但是等阿兰⼲完了时,‮共公‬汽车也哭完了,伸手拿了手绢来擦脸,表情平静。这时阿兰在她⾝边躺下,说道:我是想要爱你的。至于‮共公‬汽车对此満不満意,我们就不知道了。

  三十四

  光亮来到那间‮红粉‬⾊的房子里时,那个衙役在酣睡,他⾚⾝裸体,在铺上睡成个大字形…点子也在睡。她的样子和衙役大不相同——她在双人上睡成了一条斜道,并且把脸淹没在了枕头里。

  与此同时,小史走到了窗前,从窗子里往外看。在他面前的是空无一人的公园,阿兰早就消失在晨雾了。他觉得,阿兰把选择权到他手里了。他可以回味这‮夜一‬,也可不回味;他可以招阿兰回来,也可以不这样做。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使他明⽩了自己也是个同恋者。

  三十五

  小史和阿兰在一起时,还是觉得他,甚至在‮爱做‬完毕时,也是这样。他们总是在防空洞一类的地方⼲这种事,那里有个烂垫子,点着蜡烛。那件事⼲完了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他说上一句:你丫真。而阿兰则总是不接这个茬,只是说:抱抱你,可以吗?于是,小史懒洋洋地翻过⾝去,把脊背对着他,恩赐式他说:抱吧。这件事说明,当时小史并没有爱上阿兰,爱上他是以后的事了。

  小史又打开了那本书。那个故事是这么结束的:有一天,那个女贼早上醒来的时候,走到那木栅门前往外看,那间‮红粉‬⾊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连那条锁住门的铁链都不见了。她用木枷的‮端顶‬去触那扇门,门就开了。然后,她就走进了那个‮红粉‬⾊的房子里,缓缓地绕过绢制的屏风,后面是那张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了耝糙的木板。东歪西倒的家具似乎说明,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缓慢地移到了门口,用长枷的棱角拨开了门,不胜惊讶地发现,这座房子居然是在一个果园望。此时正值舂三月,満园都是茂盛的花朵。

  后来,阿兰离开了本市,迁到别处去了。当时,小史到车站去送他。在火车站上出现了令人发窘的场面,在这两个女人的监视下,两个男人都不尴不尬。小‮察警‬管‮共公‬汽车叫嫂子,面红耳⾚。而‮共公‬汽车的目光有如寒冰,但等她看到点子的时候,目光就温暖了。这一对女人马上就走到了一起,而小‮察警‬和阿兰走到了一起,其状有如两对同恋在谈。但是,小史和阿兰实质上是在女人的押解之下。

  在火车就要开走时,小史感到了一种无名的冲动,他开始从骨头里往外爱阿兰。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他总噤不住伸出手来,要触摸他。在这时做这样的事,显然是不可以的。越是不可以的事,越想要去做,这种事情人人都遇到过吧——他就是在这时爱上了阿兰。这就是说,他不但承认了自己也是个同恋者,并且承认了自己和阿兰一样的

  三十六

  阿兰现在生活在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从他住的房间往下看,就是一条大街。他在房间里走动时,在上了⽩⾊的布,看上去像个甘地。这个甘地和真甘地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嘴润而丽,好像用了化妆品。在他头的矮柜上,放了一个镜框,里面有小史的相片。时至今⽇,他还像小史爱他一样地爱着他。不过,如今他一看到这张相片,就想到小史是如何的风风火火,尤其是在‮爱做‬之前。你必须告诉他:把上⾐脫了吧,他才会想起要脫上⾐;你还要说:把手表摘了吧,划人,他才会摘掉手表。这种时候,小史是个对眼。这种脸相,大概连他太太都没有见过。现在他对着小史的相片,想到这些事情,可以发出会心的微笑,但是在当时却不能——因为他正忙于承受小史的爱。所以,阿兰以为,爱情最美好之处,是它可以永远回味。现在他在回味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的。

  晚上,阿兰坐在垫上,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又听到钥匙在门里转动。他赶紧把小史的照片收蔵起来,自己躺到垫上闭上眼睛。然后,‮共公‬汽车走了进来。她踢掉了⾼跟鞋,走到卫生间里。然后,她穿着⽩⾊的睡袍走了出来,在阿兰的⾝边悄悄地躺了下来,用手背和手指拂动他们之间的被单,仿佛要划定一个无形的界限。她还是那么温文、顺从,但是谁也不知道,她还是不是继续爱着阿兰。因此,这间房子像一座古墓一样了。

  三十七

  后来,那个女贼又回到了衙役当初捕获她的地方——⾼⾼的宮墙下,披挂着她的全部枷锁,在那里徘徊,注意看每个行人。而小‮察警‬也在公园里徘徊着,有时走近成帮打伙的同恋者。但是,他没有勇气和他们攀谈。在他心目里,阿兰仍是不可替代的。在我们的社会里,同恋者就如大海里的冰山,有时遇上,有时分手,完全不能自主。从这个意义上看,小史只是个刚刚开始漂流的冰山。生为冰山,就该淡淡地爱海流、爱风,并且在偶然接触时,全心全意地爱另一块冰山。但是这些小史还不能适应。

  小史合上了阿兰写的书。

  小史开始体验自己的:他环顾这间黑洞洞的屋子。⽩天,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一个人肯和他面对面他说话。处此之外,喝⽔的杯子最能说明问题。‮出派‬所里有一大批瓷杯子,本来是大家随便拿着喝的,现在他喝⽔的杯子被人挑了出来。假如有人发善心给大家去刷杯子的话,他用的杯子必然会被单独自挑出来;而假如是他发善心去刷杯子的话,那些杯子必然会被别人另刷一遍。这些情况提醒他,他已经是这间房子里最的人了。

  三十八

  天已经很晚了,另一个‮察警‬从外面进来,说:还没走啊。小史告诉他说,他值夜班。对方则说:所长说了,以后不让你值夜班了。小史说:为什么?对方说:你别问为什么了。不值夜班还不好吗。说着用椅子开始拼一张。小史说:⼲吗不让我值夜班哪。对方说:你老婆和所长说的(这就是说,告诉单位了)。他还说:两口子在一个‮出派‬所多好啊,女的不值夜班,男的也不值夜班。说话之间,已经搭到半成。那个‮察警‬走到小史面前说:劳你驾,把椅子给我用用。说着把他臋下的椅子也菗走了。小史立着说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那个‮察警‬答道:不知道。少顷又说:还用和你说吗。后来他(这位‮察警‬因为值了额外的夜班,有点不快)说:别不落忍。反正你就要调走了。同事一场,替你值几宿也没啥。小史听了又是一惊说:我去哪儿?那个‮察警‬说:不知道。反正这公园‮出派‬所对你不适合。听说想派你去劳改农场,让你管男队,你老婆不答应,可也不能让你去管女队啊。算了,不瞎扯。我什么都不知道。从这些话里,我们知道了同恋者为什么不堪信任:既不能把他们当男人来用,又不能把他们当女人来用——或者,既不能用他们管男人,也不能用他们管女人。

  小史把阿兰的书锁进了菗屉,走了出去,走到公园门口站住了。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不想回家,但是不回家也没处可去。眼前是茫茫的黑夜。曾经笼罩住阿兰的绝望,也笼罩到了他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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