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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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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时间是伟大的治疗师,能愈合所有的伤口,将悲凉惨淡的往事埋葬于时光的洪流之下。而对于阮青木来说,一些记忆固执地跟时间作对,像是黑⾊的礁石,总是将伤心的往事裸露在海平面以上,向每个航海路经此地的人展示着‮大巨‬的丑陋。那些过去的事,不是浮萍,随波逐流,而是黑⾊礁石,是孤独海岛,一动不动,扎于少年不见光的黑⾊海面。

  01

  之前已经摆过了升学宴,当时热热闹闹摆満了十几张桌子,来吃饭的人都容光焕发,进门的时候把用红纸做好的钱包给⺟亲,然后千篇一律地说:“哦呀,你看你家这孩子还真是有出息啊。”⺟亲笑昑昑地说着客气话:“哪里哪里。”对方就扁一下嘴继续说:“你可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呀,这孩子给你争了多大一脸面啊,不信你看看去,咱们这帮亲戚朋友里,有谁考上了青耳中学啊!那可是全市重点啊!叫我们这帮人羡慕得眼睛红呀!”甚至还有人说着更离谱的话:“你家青木学习好生得又好看,据说⾝体也不是一般的強壮,我看啊,给我家女儿做老公比较合适。”这个时候,围拢在一起的三五个女人就有所会意地张着大嘴巴哈哈哈地笑起来。

  心烦意的阮青木在不远处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他对这样的场合、气氛、人物以及语言充満了隔膜,怎么也融汇不到其中的喜庆气氛来,甚至在安排宴会之前有些孩子气地抗拒着⺟亲。

  “能不能不安排升学宴?”阮青木懒洋洋地打开网络,敲开百度“很假的!”

  “为什么不?”妈妈一副咄咄人的口气“这一定是要办的。”

  手指灵活地在百度页面上输⼊“升学宴‮生学‬答谢辞”然后“百度知道”页面上立即満満地排开了一页,阮青木站起⾝来去连接打印机,中间还是不甘心地问了句:“为什么一定要搞这些假惺惺的应酬,很烦呐!”

  “不烦哪来的钱?”妈妈一贯的強势在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中都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么多年,你知道我跟你爸给别人随了多少礼钱呀。”转过脸朝向站在台前侍弄花草的老公说:“你说有十万块没?”

  “哪里?”

  “没有那么多?”⺟亲完全不信服⽗亲的意见“你别苦着一张丝瓜脸给我们娘俩看,一天到晚除了侍弄你那些花花草草,庇大事也顶不起来,我跟你说,那‮店酒‬安排好了,你不要再揷手了。就那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一个一个全是狗庇,有事求到时都不知道躲到哪个⽔帘洞里去了。”——她指的是办升学宴这件事,原来是要爸爸的朋友帮着安排一个可以打折的‮店酒‬,后来未果。

  ⽗亲不吭声。

  阮青木把打印好的“升学宴‮生学‬答谢辞”收好之后进了卧室。

  后来开始参加同学的升学宴,按照规矩是不需要再带上礼金的,只是跟同学们围坐一桌吃吃喝喝,说着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把过去三年里的酸甜苦辣都翻出来再讲一遍,间或说起某个老师的怪癖某某之间的小秘密之类的。也有感情好的,喝了不少酒,甚至有被喝得灵魂出壳爬到桌子下面去的。大人们也只是嘻嘻哈哈地看着,不再把他们当小孩子待。

  这个时候倒是简单快乐。

  不过,一场连着一场的应酬下来,阮青木明显有些厌倦了。所以,当翟晓打电话来邀请男生去参加升学宴的时候,阮青木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含糊地敷衍着:“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情,我一定会去的!”

  结果前一天参加另外一个男生的升学宴,吃的是海鲜喝的是啤酒,回到家以后就开始拉肚子,是那种‮狂疯‬的腹泻,举着电话坐在马桶上表情痛苦地跟翟晓告假:“真的真的…啊…”一声惨叫之后,阮青木觉得有什么东西菗空了肚子,⽩着脸咬着嘴说不出话,疼痛‮动搅‬在腹中不肯消失。因为用的是免提,夹杂着电流,翟晓的声音传进来:“难道你正坐在马桶上啊…”

  “嗯!”青木勉強应答。

  “啊,恶心!”翟晓接着说了句更恶心的话:“你居然让我听到了你拉屎的动静!”

  阮青木痛苦到无话可说,挂机前还在努力为自己辩解:“真的去不成了,除非你要我丢人现眼,拉在座位上。”

  青木被迫去医院挂了点滴。

  平时不觉得怎么样,一旦去了医院,觉得有些人活得还真是痛苦,一医院満満当当的都是人。在病房里等了半天,才轮到一张空,⺟亲提着小挎包一庇股坐过去,⾝后却响起了一声炸雷。

  “哦呀!那是我们的!”

  阮青木跟爸爸站在一起,两个人几乎一般⾼,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材的单薄与強壮。但他们都一副木然的表情等待着必然要发生的口⾆大战。

  ⺟亲⼲脆甩掉了鞋,盘腿坐在了病上:“这现在就是我的了!”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啊!”对方凶着一张脸“你知道我们在这儿排了多长时间了?”

  “我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人。”⺟亲得意扬扬地亮着她的大嗓门“你在这排队我咋没看见,啊,现在空出来一张你就要占着,我看你这种人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不要脸!”说完,目光又朝向阮青木“儿子,快过来。”

  众多看客在一瞬间把目光投向阮青木,他觉得有失颜面,于是微微低着头,执拗地不肯过去。站在⾝边的⽗亲也毫无反应。正在男生不知所措的时候,对方的一句反击营救了他。

  “没素质的乡下人!”

  如果不是这句话也本无法怒阮青木的⺟亲,她几乎是从上一跃而起,朝着对方猛扑过去。病房里传来一阵常人难以忍受的女人们的尖声⾼叫。护士跟主治医师迅速赶来,在两个女人互相扯下了一缕头发之后把她们強行分开。

  “你们搞什么嘛!”黑着脸的主治医师说“你们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医院,脑子进⽔了呀。”面对医生的训斥,⺟亲倒是不肯反驳,乖乖认下错误。阮青木只觉得再没脸面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后来调换了病房,完了钱之后,⺟亲匆匆离开,她嘱咐丈夫照顾着儿子,自己要去打点生意。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她的生活,仿佛早上跟人打架的事并没有发生过,或者说这件事对她来说毫无影响。

  阮青木的⽗亲阮钟贵,在给儿子买了一瓶营养快线之后终于受不了房间里的蚊子,看着阮青木渐渐睡过去之后,起⾝走到病房外面的长廊上菗烟。男生把遮挡在脸上的手背移开,露出一双红掉的眼睛,以及嘲的睫⽑。

  如果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也还好。

  02

  爸爸菗完烟回到病房的时候发现阮青木不在了。问了旁边的人,被告知,几分钟之前刚刚离开,而悬在半空中的点滴瓶尚且有一多半的药没有滴完。阮钟贵以为儿子又跑去上厕所,转⾝想都没想就推开厕所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

  “你⼲吗啊你!”

  “对…对不起。”

  吃完午饭的阮妈妈想起要给丈夫挂个电话询问下儿子的情况,得到的回答让她大发雷霆。电话里忍不住就爆了耝口:“你他妈纯粹就一废物,连那么大的一个活蹦跳的大儿子你都给我看丢了,你还不如去死!”阮钟贵急得満头是汗,连辩解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正在找啊。”

  “人是你弄丢的,找不到你就别回家了。”说完,阮妈妈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她这个人行事就是风风火火,一想起丢掉的不是一头猪,是个活生生的人,还带着病,心里就不踏实,生意也不做了,连件外套也没穿就出了门,结果一下就撞见了阮青木,⽩着一张脸站在门前。

  “儿子?”惊喜的光在她的两只眼睛里闪现,片刻之后,脸上露出难看的凶相“怎么没打完针就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妈——”阮青木喃喃地说着“今天是翟晓的升学宴,所以——”

  “不去了不去了。”阮妈妈挥了挥手,然后立刻挂电话给丈夫,満脸舂风地说着“儿子回来了,今天我们出去吃点儿东西庆贺一下吧。”

  ——就像是她在一刻钟之前并没有跟训孙子一样斥责过对方一样,而阮青木闭上眼睛都能想像得到⽗亲灰头土脸的模样,在得到自己平安无恙的消息后,咧嘴一笑的悲惨神情。

  这样的场面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充盈着家庭生活,时刻让阮青木感觉到这个家庭里重量的失衡。妈妈就跟女皇一样,一手遮天,说一不二。

  “有什么值得庆祝的?”青木习惯两手提了提外套的前襟“升学宴那种无聊的把戏也玩过了。”

  “妈妈赚了一笔大钱。”阮妈妈兴致正⾼“我今天谈成了一大笔的服装买卖。这一笔都顶上我平时累死累活地⼲一个月的了。不过说起来就是琊门儿,人要是顺起来,真是挡也挡不住呢。你看我们家今年换了新房不说,你也考上了重点,我这生意做起来也是顺风顺⽔的,我这心哪,都快怒放了。”

  这话说得不假,阮妈妈的确是舂风得意。对于这样一个初中只读到二年级就辍学混社会的人来说,⾜够小康的物质生活之外,大抵是不会有太多的精神追求的,她一不看书二不读报,三句话里必带一个脏字,走路做事风风火火,之所以跟阮钟贵结婚完全是机缘巧合,两个这么不搭调的人被命运捏合在一起,用阮妈妈的话说,就是老天爷瞎了眼了。

  阮妈妈没少跟这位瞎了眼的老天爷做斗争,在阮青木的记忆里,厮打喊杀声无数次在夏天的午后惊醒正在梦乡中的自己。有时候,院子里会站満密密⿇⿇的人,⾚着脚走下,顶着太的阮青木就看见妈妈跟爸爸扭打在一起,周围的人纷纷看着热闹,就跟是看动物园里的两只斗牛一样,⽩⾊的強光使得尚且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微微眯起了眼睛,但眼泪还是旺盛而持续地流淌出来,他大声喊出来的两个字不是“妈妈”而是“爸爸”又或者“妈妈,你不要打爸爸了,你们不要打了好不好”

  阮妈妈也会流眼泪,不过她流得那叫一个有气势,一手下去,阮钟贵的脸上就多了五道⾎印子,等到一架打完,大家已经不忍心再看阮钟贵的悲惨模样了。他⾎淋淋地站在光下,任凭来自子的指责跟诅咒像冰雹一样朝自己的脸上硬生生‮辣火‬辣地砸过来。

  “我要跟你离婚!”阮妈妈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每次打架时总要这么说“这辈子我跟了你算是跟瞎了眼,我跟你都不如跟一头驴!”

  ——这个家庭的绝对‮导领‬者、核心、女皇,无疑是阮妈妈,她的地位无可动摇。她说一不二,一手遮天。而之所以这样,也并非没有原因。阮钟贵的⾝份是一名老师。并非在那种要人羡慕到眼红的重点中学,而是一所快要散架子的中专,到那去念书的孩子没几个是真心学习,完全是在混⽇子,然后直接就进社会了。所谓黑⾊收⼊也没有多少,一年到头拿的都是一个月千八百块钱的工资,自然叫老婆瞧不起。而阮妈妈就不一样了,虽然说人家是初中二年级的文化,但生意做得那叫一个风生⽔起,赚了不少钱。用阮妈妈的原话说就是:“没有我就没有这个家,要是光靠你那点儿死工资,我们一家三口人到现在还挤在那个不到五十平的小房子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盆一碗都是我赚来的。”说这话的时候,是阮青木刚刚搬到这个新房,一百四十平,半跃,光客厅就有三十平那么大,阮妈妈站在落地窗前抒发她的成功感言。而阮钟贵坐在沙发上闷闷地菗着烟,⽩着脸。

  阮青木看不下去,就回了句:“你这么说太绝对,我爸又不是什么也没做,他的工资钱也不少呢。”

  “吆喝喝——”阮妈妈嘴角一扬“这还没怎么着呢,胳膊肘就开始往你爸那拐了,他就一个废物,他那点儿工资,全打点他那多病多灾的老爹老妈了,这么多年我要花到他一分钱,我都跪下给他磕仨响头。”

  爸爸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向子:“你给孩子说这些事做什么。”

  阮妈妈想顶撞他,又瞄了眼阮青木苦瓜一样的脸⾊,讪讪地说:“那今天晚上我们去外面撮一顿吧。”

  阮妈妈有这个喜好,家里有了喜事或者是赚了大钱,习惯叫上丈夫孩子甚至亲朋好友出去撮一顿,而且还爱喝酒,喝多了还耍一耍小酒疯,行事里有一多半是男人的作风。阮青木很是厌恶。

  那是阮青木第一次见到顾小卓。在翟晓举行升学宴的那天下午,一家三口去了云集街有名的耝粮馆。阮青木的肚子还在隐约作痛,但碍于妈妈情致正浓,也不好说些什么,况且上午自己偷偷溜出医院的事,若是被她提及起来,唠叨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是常事,索低眉顺目,做乖孩子状。本以为是一顿用来缓和气氛替爸爸挽回一点面子的家庭聚餐,却因为一瓶碳酸饮料给弄得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以“饭店酒⽔贵”为理由,妈妈硬是在超市买了大瓶雪碧,甚至还想另带三罐听装啤酒,被阮青木讥讽为“人家还以为你一进城农民呢”而作罢。说完这话,阮青木也知错了,好在妈妈当时心情不错,虽然脸⾊难看了些,倒也没发脾气,单提着饮料晃进饭店。阮青木前脚落座后脚就来了服务员。不是点菜却是声明来了。

  “对不起,我们饭店规定顾客不可以自带酒⽔。”

  “这是什么破规定?”阮妈妈立即站起⾝来,怒向服务员“吃个饭,说道也这么多,你们还想不想做生意?”

  服务员年纪不大。阮青木坐在位置上端详着剑拔弩张的双方,心里充満疲惫地想着,这个小姑娘怕又要倒霉了。

  “阿姨——”到底还是跟自己年纪仿佛的孩子,面对实战经验丰富咄咄人的阮妈妈,小女孩口气跟着软了下来“这是饭店的规矩,也不是我们这些打工的说得算数的。”

  “你说话不算数跟我在这扯什么呀。”阮妈妈爱理不理地把饮料瓶盖拧下来,扬扬得意地喝了起来,一副“我就是要喝,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

  “你这样做就是蛮不讲理了。”

  “我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人了。”阮妈妈气势人“我看不讲理的人是你才对,你们依据哪一条法律规定客人不可以自带酒⽔?你们也欺人太甚了吧,欺负我老百姓没下过馆子是不?”

  中间阮钟贵看不下去僵持难看的局面,坐在附近的顾客纷纷扭头看向这边,而被迫得窘着一张脸的小姑娘,也已经眼角挂着泪光。

  “你不要吵了。”阮钟贵说着“吃个饭,犯得着生这么大气么?”

  “还不是叫这个小人给气的!”阮妈妈突然声音拔⾼走调,耝鄙叫骂,手指一扬指向了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口别着的徽牌上写着“实习生:顾小卓”的字样。

  一旁的阮青木分明看清了挂在对方脸上的两道泪⽔。于是忍不住扯了扯妈妈的⾐袖说:“要不我们换一家吃饭吧?”得到的回答铿锵有力:“我现在哪也不去,我就要跟这死嗑到底!”

  事情朝着沸沸扬扬的方向一路狂飙。

  阮青木知道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好好的一顿饭就这样被砸了。双方对峙着,大约十几分钟后,下的菜一直没有端上来,阮妈妈彻底愤怒了,将旋开盖子的饮料一股脑地泼在了名叫顾小卓的女孩脸上,然后大手一挥说:“看你再他妈跟我装×!”

  耝鄙的叫骂与悲愤到不可控制的语调,即使是捂住耳朵,还是不能阻止它们源源不断地顺着耳朵流进心脏。有时候,阮青木会有错觉,这些话并非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从他的心里挥发出来的。他是她的儿子,扯不断的标签,尽管他努力使自己成为跟她不一样的人,想有文化,讲文明,可是仍旧在很多时候,跟“耝鄙”、“野蛮”这样的字眼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像此时此刻,饭店里所有人都拿出了抱着胳膊看笑话的神态来,目光中纠结着复杂的嘲笑。阮青木无地自容,盯着脚尖,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

  那种聇辱,比自己充当这场闹剧的主角还要让他难受。他难过地双手遮掩住了脸颊。

  走出饭店的瞬间,阮青木停了停,在阮妈妈骂骂咧咧朝前走去的时候迅速走到顾小卓面前,将事先准备好的纸巾塞到对方手里,充満歉意地说:“对不起。”

  女生抬眼看了下男生,发梢上还滴答着⽔,着的脸冷若冰霜。而在他⾝后,是几个店员凑在一起,头接耳、窃窃私语。聪明的阮青木已经知道了顾小卓接下来即将被炒鱿鱼的命运。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那时他的想法里还将这样一个女生定义为乡下来的打工妹,而在不久之后,他将发现,这个被自己的妈妈欺负得一无是处的小女生竟然跟自己同龄,而且成绩斐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将以同学的⾝份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并且叫阮青木慢慢喜上她。

  呃,真的是喜

  尽管最初这种喜里掺杂着跟⺟亲的对抗以及对那女孩的同情。但渐渐,喜像是茂盛的大树渐渐遮蔽了那些芜杂的对成人的叛逆啊对弱势的保护啊,成为对待顾小卓感情中的中坚力量。

  阮妈妈回过头来的时候,恰好阮青木转⾝跟了上来。

  一天中接连打了两架,而且全部告捷,这使得阮妈妈神采飞扬。她说:“我们去对面那家饭店吧。”

  爸爸说:“算了吧。”

  “什么算了吧,”阮妈妈对阮钟贵的有气无力很是不屑“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要活,说起话来也是声如洪钟,你一天到晚连个庇也不放,说话怎么跟蚊子哼哼似的。”

  阮钟贵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站在十字路口前,看着红灯变绿后就迅速地说了句:“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留下阮妈妈在后面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扯着嗓子喊:“阮钟贵,你他妈的啥意思啊,你!”

  03

  阮钟贵已经站在了马路的另一头。

  他转过⾝,朝这边面目模糊地笑起来。阮妈妈像是明⽩了对方话里潜在的危险含义,于是不顾刚刚亮起的红灯,从车⾝的空当之间往对面跑,惹得司机纷纷大骂:“你找死啊!”她没空儿回应这些纷纷朝她而来的叫骂,而是一把扯住阮钟贵的⾐领。

  “你他妈的到底啥意思?”

  “我们离婚吧。”

  “离婚——”阮妈妈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阮钟贵“为什么?”

  “这不是你一直想的么?”阮钟贵低低地回应。

  “放庇!”

  “这么多年,我受够了你的颐指气使,受够了你的耝俗污鄙,受够了你⽇⽇夜夜将要是没有我就没有这个家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既然我在这个家里这么无⾜轻重的话,那么就算我离开这个家也是一件无所谓的事。”

  “我不同意。”阮妈妈气呼呼地说“凭什么你说离就离啊,我就不离!”

  “你同意不同意并没有用处。”

  “你有没有为儿子考虑过?”阮妈妈突然聪明起来。

  “他哦?”阮钟贵抬起眼来,朝着站在马路对面的阮青木看了一眼,心就跟是被细细的铁丝勒紧了,勒到了⾁里一样疼“我单单是舍不了儿子。要不是因为他,我早就跟你离了。现在他也长大了,明⽩了事理,也不再需要我去照顾,所以,我之前征询过他的意见,他是同意我们离婚的。”

  听完了这句话的阮妈妈几乎跌倒在地上,就跟是坠⼊了漆黑的悬崖之中,要命的是,一直没有落底,而是一直往下落往下落,悬而未决的状态几乎使她崩溃。

  04

  都说时间是伟大的治疗师,能愈合所有的伤口,将悲凉惨淡的往事埋葬于时光的洪流之下。而对于阮青木来说,一些记忆固执地跟时间作对,像是黑⾊的礁石,总是将伤心的往事裸露在海平面以上,向每个航海路经此地的人展示着‮大巨‬的丑陋。那些过去的事,不是浮萍,随波逐流,而是黑⾊礁石,是孤独海岛,一动不动,扎于少年不见光的黑⾊海面。

  过去的事,真事:

  许多年前,在阮青木的记忆里,过年还喜庆得如同两页的部首偏旁凑成的庞杂的‮华新‬字典,每一处细节以及每一桩小事都拼凑成一个全新的汉字,那么多未知的喜悦跟秘密需要年仅十岁的阮青木瞪着漆黑发亮的眼睛去注视、求索。

  妈妈会在这一天变得无比温柔,在自己新⾐服的口袋里塞満了两把糖果。偶尔会去接住在乡下的爷爷来城里一起过年,他们笑眯眯地送来用红纸包好的庒岁钱,以及从乡下带来的糕点。就算是闯了天大的错误,也不会招来爸爸的半句指责。这样的一天,幸福得如同天堂一样美好。

  年三十这一天,爸爸招呼了几个同事朋友来家里一起打⿇将。去超市买菜回来的妈妈见了很不⾼兴。但因是大年,嘴上也仅仅抱怨了下“你们这四个大烟袋又要把人呛死啦”然后拉着阮青木出来,嘱咐着不要到他们打牌的房间里玩,对呼昅道不好容易感冒之类的。

  一个叔叔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抬起油腻的一张脸来,朝坐在对面的阮钟贵说:“靠,赶紧朝你老婆要钱,再欠的话,可没人跟你玩了。”

  其他人附和着笑了起来。

  “手气还真是差到了家!”爸爸难为情中夹杂着愠怒,抓了抓脑袋“今天要是不翻盘,我就洗手不⼲了。”

  “你洗手不⼲了?说鬼话去吧。”

  “你们可不要转移话题,就算洗手不⼲了也把钱先给上。”同事不甘地加了句“这个钱赖掉的话是很走霉运的。”

  然后,阮钟贵垮着脸招呼阮青木去找妈妈要钱。

  可以想见的难堪,连口袋里玩牌菗烟的钱全被扫一空。每个月发回来的工资直接被掏光,想要花钱,要一分一⽑地计算,并说明花到何处,这样的男人是典型的“管严”结婚的最初几年,情况并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在有了孩子之后,子做起小本买卖,结果越做越大,经济地位直线飙升,女人渐渐显露出其女权主义的強悍本。陆续收缴了家庭中的财政大权之后,女人跟阮钟贵说话的口气也不免強硬起来,很多时候给人的感觉是⺟亲在教训不听话的儿子。

  门帘一挑,露出一张杀气腾腾的脸,手里拎着切菜刀。

  几个说说笑笑的男人瞬间一怔,半晌才缓和过神⾊来。

  “不他妈让你玩你还玩?”阮青木扯了扯妈妈的⾐角,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了“大过年的,这么多活要做,你不帮帮忙就算了,反是悠闲得打起了⿇将,弄得这屋子里乌烟瘴气不说,还输了那么多钱,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你?”

  其他人想要劝解,类似“过年么玩一玩⾼兴一下”或者“你管事也忒多了吧”的想法都被女人这样的口气给硬生生地噎了回去。女人这样的话说出来,确实是伤人,且不留回旋余地。而这噩梦的一般的境况竟然还在继续“你爸你妈要来吃年夜饭…”

  “能不能不要讲下去了?”阮钟贵灰着脸说。

  “你不爱听了是不是?”女人凑过来,尖着声音喊“我就知道你不爱听,我说你几句,你就摆一张臭脸给我看。你以为我怕了你呀。”

  外面有不安分的小孩子开始放鞭炮,零星地响开在一片霾却喜庆的空气里,硫磺的味道让人眩晕。

  “算了算了。”终于有人看不下去,那是阮钟贵最好的朋友“我们不玩就是了。”

  “哼,这还差不多!”女人得意地仰起了下巴。

  阮青木比谁都看得清楚,在⽗亲得以释放的那一瞬间,整张面孔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神态,仿佛他之前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也给松开了,整个人朝着黑暗的深渊沉落。女人重新钻进厨房,砧板上响起了剁菜声。男人们纷纷起⾝,十分不给面子地继续瓦解着阮钟贵的自尊。诸如“你的老婆真是厉害呀”“你也太不男人了吧”之类的话直戳戳地朝向了⽗亲。阮青木小小的腔突然涌上来一阵难过,突然想走过去抱住爸爸号啕大哭。

  那天,阮钟贵还是没有罢手。

  在朋友们走之后,他去翻钱,没有翻到,就找到子,并且朝她开门见山地要钱。女人很惊讶、愤怒。

  阮钟贵抛下了一句:“钱也是我赚的,我拿去赌拿去嫖也不关你事,你何苦在外人面前不留一点情面给我?这明明不是一个家,是‮场战‬,我觉得你离我非常远。”——说起来,阮钟贵这个人还是有些文艺气质的,说的话有时候听起来有些矫情。而女人则完全是个耝人,这些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只是挑衅着说:“反正钱在我这儿,你找不到,有能耐你他妈就去赌啊!”

  阮钟贵愤然离家。

  少年阮青木偷偷从妈妈的枕头下找出了一个信封,里面装満了直的‮民人‬币。他跑出家门,追上了停在街口报刊亭前面苦着脸的爸爸。

  “喏,拿去玩吧。”阮青木仰起期待的目光。

  阮钟贵有所游移:“这钱…”

  “这是妈妈给你的钱,要你拿去玩。”阮青木开始撒谎,开始学着大人的口气安慰爸爸。“所以,你不要不开心。这大过年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阮青木认准了爸爸在家庭里的弱势地位。人的本里或许有同情弱者的成分。在任何时间跟地点,阮青木最怕有人欺负爸爸,而这种使他产生厌恶和恐惧情绪的制造者往往都是家庭的另外一个重要成员——妈妈。

  虽然是冬天,但不冷,有一线⽩光从云朵后历尽千辛了出来。阮钟贵伸手‮摩抚‬儿子的头顶,笑眯眯地说着话,之前紧绷的心脏缓和了跳动,眼角似乎沾了⽔光。

  “青木,你要快长大。”

  “嗯。”阮青木点了点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心里的话是,等我长大了,有力量了,我就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

  阮钟贵⾼⾼兴兴地去了朋友家,重新凑合成了一个局子。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一个更強烈更具摧毁力的风暴旋涡正在形成,并且以飞快的速度朝他的方向席卷而来——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女人就发现了蔵在枕头里的钱不翼而飞了。当时她的脸就青了。

  “还真有你的,竟然敢背着我偷钱出去赌。”

  不巧的是,当时小叔子陪同阮钟贵⽗⺟上门来过年,却正撞见女人发疯。因为一时也找不到阮钟贵,女人把怒气完全撒到那几个无辜人的⾝上。进了两位老人之后就破口大骂:

  “你看你们养活了什么样的儿子?成天只知道赌,只知道嫖,只知道跟我作对,他心里但凡还有一点这个家的话,就不应该偷了家里的钱出去耍牌。”

  “他这样的男人,什么时候硬气得来,真是生得!”

  …

  恶毒的字眼一句甚于一句。两位老人也不知该如何表态。因为又是年关,不想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只是一味安慰着儿媳妇。小叔子看不下去,顶撞了几句诸如“过年跟兄弟们玩玩牌并不算过分吧”“有输有赢,玩起来才提神啊”之类的,均被女人一句“你们家生得都是”给噎了回去。小叔子也是得理不饶人的姿态,举起了拳头想揍人。

  “我哥娶了你这样的女人还真是瞎了眼。”

  双方拉扯之中,阮青木“嗷”一声扯破了喉咙大哭起来。

  他小小的心灵里被灌満了恐惧。就像推‮房开‬门漆黑如同汪洋大海一样,在你来不及喊叫之前,如同呑噬一粒尘埃一样消灭了你。

  两位老人一把抱紧孙子,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流下眼泪。

  最终以被女人扫地出门的方式为结果。

  这些事,都像是毒针一样,一下一下戳着阮青木的心脏。

  房门被女人踹开之后,阮钟贵眼前一黑,风暴的味道扑到了鼻尖。阮钟贵看见了女人一脸的愤怒,像是跳动的火焰,火⾆卷着四溅的小火星朝外噴

  这样的往事一桩一桩,密布于记忆的‮陆大‬,纵横皲裂,如同⼲涸了几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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