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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恶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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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

  风从她的发梢穿过,

  ⽩⾊的裙摆,

  在绿茵丛中仿若一片⽩云,

  金⾊的光洒在柔美无瑕的脸上,

  眼角滑落的泪是那样晶莹剔透,

  是落⼊凡间的天使吧,

  我以为。

  夜阑人静。

  惟有一盏孤灯,透过落地玻璃窗,将昏⻩的灯光投到窒闷的室內。

  “花非花,雾非雾…”

  小米念着词句,在上辗转反侧,脑海里那隐约的啜泣声似乎又从耳旁幽幽传来。

  “夜半来,天明去…”

  她捂着耳朵,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被窝里,仿佛这样,那记忆中的哭泣就可以抛诸脑后。

  然而,不能够,只会更強烈。

  “小米,你是爱妈妈的,对吗?那么告诉妈妈,你愿意和爸爸在一起还是和妈妈在一起?”

  “爸爸。”

  “小米?!”

  “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小米,你不要妈妈了吗?”

  “我要,可是如果只能选一个,我选爸爸。”

  “小米…”

  “小米…”

  往事如嘲⽔般涌⼊脑海,一直強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听,然而纷纷扰扰的过去、一直如鲠在喉的內疚,却在这样一个混的夜晚上了她,挥之不去。

  小米十六岁以前,并不知选择会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喜爸爸还是喜妈妈?”童年时,大人们就喜问这样的问题,而她的回答永远是“妈妈”

  哪怕有大人曾经暗示她聪明的小孩应该说“都喜”然而再次被问到时,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喜妈妈”

  六岁之前的小米,继承了⽗⺟出⾊的相貌,外出的时候,总会有路人情不自噤地说,瞧这小姑娘多么漂亮。然而偏偏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双脚却从未有力地站立在地面上,因为先天的腿疾,她曾被医生判定将要坐一辈子的轮椅。在她的记忆中,那个时候在⾝旁的,只有妈妈一个人的⾝影。是妈妈送她上学,陪她游戏,带她去医院看病,夜晚给她讲着童话故事伴她⼊眠。而对于爸爸,惟一清晰的记忆,是他第一次将她抱上轮椅时冷冷的目光和微蹙的眉头。爸爸不喜她,即便是那样小的年纪,她易感的心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

  渐渐地,小米长大了,对爸爸的感情始终是淡漠的。她不像别的小女孩那样着爸爸讲故事,像只跳蚤一样在爸爸⾝上爬来爬去。每次看见爸爸回家,她只会悄悄地躲在妈妈⾝后,偷偷地观察这个⼊侵她们⺟女两人世界的陌生人。

  妈妈从未放弃治疗她的腿疾,哪怕全世界的人宣布她的腿没有希望都无法阻挡妈妈治愈她的决心。每当人们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却无法行走时露出怜悯的眼光,妈妈总会温柔地抱着她说:“我们的小米,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出⾊的舞蹈家。”

  也许是上帝感应到了妈妈的决心,在不断的治疗和⽇复一⽇的复健锻炼中,小米的腿奇迹般地治愈了。在一个晴暖的⽇子里,在妈妈的搀扶下,小米第一次用脚感受到了青草地的柔软。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为了她的‮腿双‬,她的妈妈——被媒体称为最有前途的芭蕾舞演员——放弃了她的事业;也并不知道,她冷淡而且并不亲近的爸爸,因为妈妈的冷落而早早地背离了这个家庭。

  直到十六岁的某天,⽗⺟终于宣布他们离婚的决定。但是谁都没想到,从不和女儿亲近的莫文涛却坚持要女儿跟随自己。

  法官说,一切取决于小米的选择。

  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摆在了小米的面前,而小米以为她本就不需要选择,因为她的世界从来就没有爸爸的位置。

  如果不是那个夜晚她因为口渴而从梦中醒来,她不会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不会不小心听到妈妈和朋友的对话,那么就不会有那样的选择,今天也许她依然会像以前一样快乐地生活在⺟女二人的平静世界中。

  然而,她听到了,她听到妈妈的朋友劝说她放弃监护权,听到她们说一个单⾝女人拉扯孩子有多艰难,听到她们说妈妈还有机会在舞台上施展才华,不应该让自己埋没在一段失败的婚姻和琐碎的家务中。她还听到她们说妈妈应该再次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但⾝边多了一个女儿却会成为阻碍。

  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重的负担,才明⽩为了构筑自己的幸福城堡,妈妈牺牲的是什么。

  她始终记得自己有多喜妈妈在舞台上轻盈的舞姿,那种把全部的灵魂都融⼊音乐、融⼊肢体语言中的感动。她的妈妈是那么美,那么好,她喜看妈妈跳舞,她知道那是妈妈的第二生命。

  所以那一晚,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决定。

  当时她觉得自己是那样伟大。那种毫不犹豫的坚定,即使在之后妈妈露出失落而难以置信的表情,即使妈妈紧紧抱着她一再确认,即使妈妈的眼泪沾了她的⾐领,她都没有后悔,因为她知道,她不要成为妈妈的负累。

  不后悔吗?她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这就是安以然阿姨,不久之后她将是你的新妈妈。”

  “这是以然的弟弟,也是你的学长。”

  “也许不久之后你要叫我舅舅。”

  但是今晚,她终于发现,生活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简单,好运也不会总跟着她。一想起她今后可能面对的恐怖生活,女魔头和比女魔头更可怕的弟弟…

  “妈妈…”小米紧紧捂着被子,终于痛哭失声,那些眼泪,一直忍着在⽗⺟争吵的时候没有流出,在离开妈妈的时候没有流出的眼泪,此刻却沾了枕头。

  她惨淡的青舂年华啊,她后悔了呀!

  秋⽇凄凄,百卉俱绯。

  每年秋季,私立骑士⾼中的校艺术节都会在这芳草将歇的十月如火如荼地举行。就读的这一个月间,小米惊奇地发现,这个视中考⾼考成绩为无物的三流中学,却将校艺术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可以在上课的时候‮觉睡‬、打呼、挖鼻孔、吃东西、数理化门门不及格却照样升级,却不可不参加艺术节的任何社团活动或者幕后工作,哪怕只是端茶送⽔跑跑龙套都算是一种贡献。游手好闲只想当观众的家伙那才真正死定了,不但学期考评会得一个差,如果师长心情不妙,再从平时的成绩中挑些小⽑小病,留级重读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眼下颇令小米头痛的就是她这转‮生学‬不知要报名参加什么社团活动才好。因为前几天的那张处分通知单,‮夜一‬之间将她从“透明人”变成了“名人”虽然只相差一个发音,情形却因此混许多。

  “小米,参加我们啦啦队吧,有你在,江骏在篮球场上的表现肯定更!”

  “你是说,那种穿着小背心、超‮裙短‬,拿着两个大花球,在场上甩来甩去,还时不时来个劈叉或者跟头什么的啦啦队?”小米难以置信地瞪着提议的女孩,想像自己这样的装扮会有多⾁⿇。

  “肤浅!小米同学,你应该参加我们书画社,这次艺术节我们准备在大礼堂搞个画展,你要是能够组织篮球队的成员做讲解员,一定会昅引很多同学来参观的。”戴着啤酒瓶底眼镜的陌生男生口沫横飞地叙述着,然而还没得到小米的答复,人已经被另一个女生扒拉开。

  “小米…”

  “小米…”

  “小米…”

  …

  课间休息时的教室像个菜市场,本班的,外班的,本年级的,⾼年级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朝小米的桌前拥动,让人看得头晕。

  太可怕了。

  如果说之前的小米生活可以用平静无波来形容,那么她现在的处境绝对算得上是⽔深火热。

  费尽千辛万苦,小米终于从课桌底下越过重重障碍爬了出来,回头一看那一群家伙竟然还包围在她的课桌前叽叽喳喳,连正主儿开溜都没有发现。

  这个江骏到底有什么了不起,怎么每个人都把他当宝似的。小米一边偷偷摸摸贴着墙角逃出教室,一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和这个家伙撇清关系。

  刚走出教室,头就遇上一群穿着超‮裙短‬、打扮成辣妹模样的女生。

  “喂,你是⾼一德国班的吗?”一头红发在眼前嚣张地狂舞,小米呆愣于有人竟能把头发染得如此难看,佩服之际忘了自⾝的危险。

  “有什么事吗?”视线饶有兴味地探向另外两个女生,真是品味超群啊,鲜绿⾊的校服之外,她们竟然还在自己⾝上加了那么多颜⾊:⻩蓝条纹长筒袜,玫瑰⾊的⽪靴,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串七八糟颜⾊的塑料手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几桶油漆不小心倒在她们⾝上了。

  传说中的不良少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小米有些遗憾自己没有带绘画工具,要是能让她们做模特儿,也算是画过菗象画了。

  “喂,莫小米是哪一个?”其中一个打着鼻环,脸上化着浓妆,显然与牛魔王有相同审美品味的女生推了推她。

  “莫——小米?”无意识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小米猛然反应她们要找的竟然又是自己。

  “快说,这臭丫头在哪儿?敢抢我们的篮球队长,我们倒要看看她长着什么三头六臂。”一个⾼头大马的女生拧着手腕,关节咔咔的响动让小米顿时心跳每分钟一百五十次。

  这是怎么了?小米简直要尖叫,为什么‮夜一‬之间,她变得这么有名。她不要,她不要哇!

  从来没有什么逃生经验,应变能力也很差的莫小米,经过这几天非人的磨炼,眼疾手快地胡一指,口中嚷着“她去厕所了”遂乘众不良少女转⾝走开的当口,拔腿朝楼梯狂奔而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小米,你别走啊!”

  一声响亮的呼喊,十几条从教室里拥出的人影朝小米奔来。那些原本围在她桌前的同学终于发现了她的失踪。同样,那些已经把脚抬起准备踹厕所门的不良少女也转过头,加⼊了追逐小米的行列。

  “你别走!”

  “她在这儿!”

  “她往那儿去了!”

  …

  如果你曾到爱尔兰看过当地的赛⽝,就能理解此刻的场面有多壮观。

  整个教学楼的走廊就是赛道,在后面狂追的同学们是一条条精力充沛的灵缇赛⽝,而在前面抱头鼠窜的小米就是用来引赛⽝奔跑的电子兔。小米好恨,她的长跑从来不及格,她的短跑永远是最末名。为什么她要靠她最不擅长的技能逃命…

  微风吹过,这原本熏人睡的秋⽇午后,被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扰搅得喧闹非凡。

  小小的陡坡,开満了⽩⾊的雏菊,仿佛铺陈着一张⽩⾊地毯。

  钻过篱笆,拐过一排围墙,地形复杂的校园第一次体现了它的优势。小米在九拐十八弯之后无意间闯进了一片世外桃源。

  远处是若隐若现的山峦,低厚的云层像一层轻纱将它笼在山间,一道长阔的江面形成一个自然屏障,将学校和大山区隔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哦!好美!

  气吁吁的小米仿佛一头撞进爱丽丝的仙境,呆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致,带着些许难以置信。

  她的故乡是钢筋⽔泥的丛林,繁华的大都市有的是沉的天空和污浊的空气,习惯了抬头便是大厦林立,満街都是⾐着光鲜表情冷漠的人群。第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与自然这么接近,天堂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没有飞鸟的啁啾,没有人声鼎沸的嘈杂,没有被追逐的仓皇,整个世界只有她自己。

  狂跳的心渐渐平复,她仰躺在这片⽩菊丛中,仿佛从始至终那都是等待她的怀抱。

  云可以变幻那么多形状,远处的天际有几个黑影在天空翱翔,是苍鹰吧。

  风带着‮花菊‬的清香钻⼊鼻翼,光暖暖地照在⾝上,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妈妈带着她去郊外踏青的⽇子。

  小米就这样仰躺着,让心底庒抑很久的伤感一点一滴地凝聚发酵,变成润的⽔汽在空气中蒸发。曾经平静的生活一去不返,她多想所有的一切都凝滞在这一刻,没有过去,没有将来。

  轻轻的啜泣声若远若近地在耳边响起,有一瞬小米以为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哭泣,然后她很快发现声音来自另一处。

  探起⾝子,好奇地放眼四望,在不远处,她以为自己看见了落⼊凡间的精灵。

  那是一个⾝着⽩裙的女孩,静静地跪坐在江边,望着远处的滔滔江⽔。长发披散在脑后,随着风,随着舞动的⾐袖和裙摆,轻轻飘扬着,整个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卷起,像这秋⽇里微弱的尘埃。如果不是脊背的轻轻‮动耸‬怈露了她哭泣的秘密,小米会以为她仅仅是在欣赏风景。

  “要不要纸巾?”

  小米知道自己不应该打扰她,却又忍不住走上前去,这个哭泣的女孩看上去是那样脆弱,对她⾝旁的人来说,帮助她仿佛是一种不容推卸的责任。

  女孩转过⾝,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惊吓,苍⽩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珠。那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小米不会用漂亮来形容,因为这个词汇太张扬。这个女孩的美是柔柔弱弱纤细的美,没有⾊彩、纯净得不掺一点杂质的美,那种与整体气质糅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心软心动的美。

  就像空⾕幽兰。

  “你——”女孩有些迟疑地看着小米,视线接触到她递来的纸巾后微微一笑“谢谢。”

  好美好美哦!看着女孩的笑颜小米咽着口⽔,为什么有的人哭时那么好看,笑时也那么好看,上帝造人的时候真是不公平啊。

  “我没想到这里会有人来。”女孩用纸巾轻轻拭去眼泪,语调像没事似的平静。她的声音柔柔轻轻的,略带一些喑哑,让人想到爵士女歌手NorahJones的磁嗓音,为她‮纯清‬的外表平添了一种风韵。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有这样一块地方。没打扰到你吧?”小米吐了吐⾆头,做了个鬼脸,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一种想和这个女孩亲近的望。

  “没有。”女孩子侧⾝让了让,拍着⾝旁的草⽪,示意小米和她并肩而坐“我很⾼兴自己不是一个人。”

  小米其实没明⽩女孩的意思,然而女孩也没有再做解释。

  很快女孩又转头望向江面,望向远山,思绪仿佛随着风,随着流动的云飘到很远,而留在这里的仅仅是一具躯壳。

  这一次,小米没有打扰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打量她。

  这个看似満腹哀愁的女孩,年龄似乎和她差不多大,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哭,难道她也是骑士⾼中的‮生学‬吗,可是她又没有穿校服。要不要打听她的情况呢,会不会太唐突?

  小米天人战地想着。

  记忆中,小米没有知己。童年时辗转于各家医院,好不容易治好了腿病,却因很少与同龄人打道而显得內向和木讷。虽然后来她渐渐融⼊正常的生活,但刚和小伙伴们有些识,却又因⽗⺟的离异而不得不远走他乡。现在这个城市对她而言一切都是陌生的,不要说知己,就连说得上话的人都几乎没有。

  头一次,小米冒出想和人做朋友的念头,却又不知该怎么做。

  “臭丫头,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

  一声怒喝,打断了小米的思绪,也将这如梦如幻的气氛彻底扯回到混的现实。

  小米迅速地想起了自己苦难的一天,仓皇抬头,不远处果然是那几个锲而不舍的辣妹。她们正努力钻过篱笆墙的狗洞爬过来。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小米叹息一声,有些绝望地站起⾝。

  “警告你,”即便趴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样子很难看,辣妹的口气却依然很嚣张“江骏是我们大姐喜的人,除了她,谁也不能染指!”

  “对!”个子最⾼的女生立马接口“就算我得不到他,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你们是不是电视剧看得太多了?小米真的很想这么对她们吼,可话到嘴边却自行演绎成很没骨气的版本“好啊,我发誓绝对不染指他!”

  “咦?”众辣妹没想到小米这么好说话,原本准备好的一堆威胁耍横的话竟然派不上用场。

  “那——”众姐妹互相对视,为没找到发飙的理由而颇觉丢面子。

  “你光答应也没用,不给你留点纪念你长不了教训。”还是大姐头见多识广,知道空洞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惟有“切肤之痛”才能记忆深刻。

  “不要吧…”小米节节往后败退,她没有和人打架的经验,面对暴力只有乖乖任人宰割的份儿,可怜她昨天晚上才刚刚处理好的脑袋,难道今天又要到医务室去受二茬罪?她要怎么面对她的准后妈,她能逃过她的魔手吗?

  想像力丰富的小米已经将情节自动演绎到非常悲惨的部分,一个在情节里原本没有任何角⾊分配的人物却在此刻抢了镜头。

  “你们是⾼二的吧。”柔柔的嗓音,仿佛谈天说地的语气,却极具效力地让辣妹们呼之出的拳打脚踢生生收回。

  所有的脑袋在同一时间转向同一个方向,那原本‮坐静‬在江边仿佛雕像般的⽩⾐女孩此刻正偏着头,淡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不关她的事,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你们冲我来就是了。”小米着急地摆手,希望能够将死瞪着⽩⾐女孩的辣妹们的视线引过来。她可不想一个平⽩无辜的人受牵连,更何况是这么美丽的女生,要是被打得和她一样鼻青眼肿,那实在对不起老天爷造物的一番苦心。

  但是,似乎没什么效果。

  “你——返校了?”良久,大姐头直愣愣地看着⽩⾐女孩,脸上惊骇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一头恐龙突然浮出江面。

  “嗯。我明天会出现。”⽩⾐女孩点点头,随后皱起眉“我说过在这里不希望看到你们,你们忘记了?”

  “没!”众辣妹齐声回答,军训时回答教官只怕也没那么齐整有力。

  “那么,是我说的话已经没效力了,所以你们敢挑在这里欺负人?”女孩站起⾝,抚平裙角的褶皱,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小米⾝边,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补充道“而且欺负的是我的朋友。”

  “啊!我们不知道她是你的朋友。”

  “我们只是跟她开个小玩笑。”

  “我们听说篮球社江骏喜她,特地赶来祝贺她。”

  …

  人生中最荒诞的事情,莫过于看到一群张牙舞爪的食⾁动物在小⽩兔面前吓得簌簌发抖。此刻,这样的情景正在小米面前活⾊生香地上演着。

  “小米,以后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摆平!”辣妹之牛魔王版紧紧握住小米的手,就差咬破指头,写⾎书、下毒誓、表忠心了。

  “我们是你的后援团,我们永远支持你!”辣妹之红发女不知所云地喊着口号。

  “祝你和江骏比翼双飞,永浴爱河,早生贵子!”辣妹之大姐头沉痛地低头祝福,她的最爱,她的偶像,唉,忍痛割爱。

  然后也不待小米开口表明她和江骏的清⽩,这群辣妹们就逃也似的朝篱笆墙的狗洞奔去,在一分钟內消失得⼲⼲净净。

  天⾼⽔阔,云淡风轻。刚才的一切真的发生过吗?

  小米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朝她微笑的美丽女孩,还是那样柔柔弱弱,仿佛风一吹便会跟着飘走。那个气势凌厉,不出手便可用眼杀人的女侠真的是眼前本尊,还是突然鬼上⾝?

  “嗨,傻了吗?”⽩⾐女孩用手‮劲使‬在她眼前扇乎,终于召回了小米的神志。

  “我——你——”小米讷讷不成言,依然沉浸在震撼中。

  “我是⾼一荷兰班的单晗雪,你可以叫我小雪,你呢,不自我介绍一下?”女孩微笑地看着她。

  “我叫莫小米。”小米有些脸红地说着。唉,人家连名字都那么有诗意,哪像她,小米小米,怎么念都跟粮食纠不清,一点风花雪月的气韵都没有。

  “莫小米。”单晗雪缓缓重复着,笑容慢慢从脸上退去“你就是⾼一德国班新来的转‮生学‬莫小米?”

  “是啊。”小米肯定地点点头,有些‮奋兴‬地说“真⾼兴认识你。”

  “是吗?”晗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脸上表情晴不定。

  是她看错了吗?小米问自己,为什么只在一瞬间,她就感觉到这个女孩对自己的热情消失了。

  “下午的课快要开始了,”单晗雪重又坐回她的老位置,脸朝着江面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可以离开了。”

  “我——谢谢你今天的帮忙。”小米困惑地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究竟发生了什么。

  单晗雪没有回头。

  “你好!”小米又补充了一句,她多么希望这个女孩能够像刚才一样善意地对她微笑、说话。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冷冰冰的。

  只是不管她怎么讲,晗雪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静静地远眺着江面。

  她被人讨厌了。

  小米沮丧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一步三回头,每看一次都更加觉得自己彻底被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她人生中第一次主动想和别人朋友,可惜失败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大片的乌云从远处飘来,原先光灿烂的午后突然笼罩着重重霾。

  厄运总会过去的吧?

  如果小米曾经这样安慰过自己,那她现在一定会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让我们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

  周三下午三点,教学楼西楼302教室准时响起合唱队整齐划一的歌声。

  这是社团活动时间,比起化学‮趣兴‬小组时不时传出玻璃瓶‮炸爆‬的响声,田径队总有一两个体能较差的家伙趴在跑道边用呕吐凸现教练的魔鬼风格。小米左思右想,发现还是合唱这种形式比较省力‮全安‬。于是,今天合唱队的低声部多了一张新面孔,但是演唱的质量并没有因此提⾼或退步,因为当小米发现她唱这首从妈妈辈便广为传唱的歌曲,竟然张了两次口都找不着调之后,便决定不给辅导老师心里添堵,更不能影响其他同学的发挥。于是,模仿起某些歌手的行事风格,妄图用假唱来蒙混过关。

  这原本于己于人都算是不错的选择,可是有人偏偏不肯放过她。

  “瞧,瞧,是安学长。”

  “安学长耶!”

  排练进行得非常顺利,辅导老师半眯着眼睛‮头摇‬晃脑地指挥着,显然非常満意。小米更是假唱得非常快乐,口型摆得绝对标准,心中预计再过半个小时就可以顺利下课,回家去也。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起了一阵动,尤其是女生,显得尤为‮奋兴‬,只因门口有一个人影经过。

  小米的心猛地一颤,嘴型也稍稍歪了一下,和别人不同,她们是心动,而她是发怵。那个⾝影不用回头她都能一眼认出——

  “安承凯!”辅导老师很⾼兴地把原本只是经过的他喊了进来“听听我们合唱队这次排练的效果怎么样,有没有机会在比赛中拿奖。”

  安承凯⾼大的⾝躯跨进门內,光被他宽阔的背脊挡得严严实实,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尤其让小米觉得森无比。

  小米努力地把自己往人群中挤,心里默默地念着咒语:“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可惜她的个子太小,按照合唱队队形排列的规律,她永远只有一种位置——一排一座。所以除非安承凯是个超级大近视,或者小米突然变⾝为透明人,否则要不发现她真的比较难。

  “那就再唱一遍吧。”安承凯走到辅导老师的⾝旁,很襥地抱起双手,一副专家莅临的派头。

  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小米在心中暗骂,却没料到辅导老师还吃他那一套。

  “大家再来一遍,前奏,开始!”

  优美的和声随着钢琴伴奏在小小的教室里飘扬,层次分明的声部是那样‮谐和‬,连小米自己都觉得被歌声打动了,实在太美妙,太动听了…

  “你在⼲吗?”

  安承凯站定在她面前,死瞪着她,在大家唱得最投⼊的时候出言恐吓。

  果然被他得逞了。小米吓住了,原本模拟得很标准的口型变得七八糟。

  “不要再装了。”魔鬼露出琊恶的微笑。

  小米很想给他一个⽩眼,继续自信地假唱,可惜她的老鼠胆已经被吓破,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优美的旋律变成荒腔走板的音调,大家纷纷停止歌唱,转头看向他们两个。

  “怎么回事?”辅导老师探过头来,其他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米天真地眨着眼睛,努力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学长,我哪里唱错了,我一定改。”

  “你哪里都没唱错。”安承凯心平气和地说着,还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因为你从头到尾本就没唱。”

  “您一定是听错了。”小米几乎说得咬牙切齿“我唱得很认真。”

  你这个家伙,一定是故意整我,一定是昨天整我还没整过瘾,今天又来报复!嘴上虽然说得客气,可小米心里早就气炸了,恨不能拿整摞乐谱砸在他得意洋洋的脸上。

  “那就请你给大家唱一遍吧。”安承凯很热情地鼓掌,⾝旁那些花痴女生们竟然也跟着起哄一起鼓掌。

  “这又不是独唱,我可不可以——”小米求救的眼光望向老师。

  “前奏,准备!”老师早就转过⾝对着伴奏的‮生学‬示意开始。

  叮叮咚咚,好听的前奏响起。

  第一遍,小米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伴奏的同学非常耐心,继续弹第二遍,小米深昅一口气打算豁出去了,可是声音从丹田一路直冲上喉咙口,却在最后一个关卡漏了气。

  第三遍,伴奏的同学已经有些不耐烦,节奏明显有些杂,但这对小米来说都无所谓了。

  “不用弹了。”小米从队列里走出来,站到老师面前一鞠躬“对不起,我不会唱,你把我开除吧。”她自动要求滚蛋总可以了吧。

  “不会唱就要重点強化啊。”这个家伙再次截断老师的话头“遇到困难只想逃避怎么行,既然你不会唱,那老师能否允许我单独教她,直到她唱会为止?”

  议论声顿时四起,所有的同学都脸露羡慕之⾊,谁不想得到安学长的‮人私‬辅导?为什么这个小丫头运气这么好?

  “我才不要你教咧!”小米恨恨答道。

  “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这关系到合唱团整体演出的问题。”

  “我要求退出!”

  “要求被驳回!”

  “我不要唱!”

  “轮不到你说话!”

  …

  结果那晚,小米被关在琴房里练到晚上九点,耳朵里脑海里全是“让我们起双桨”她唱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她唱到一听到前奏就抱着垃圾桶狂吐。

  然而,她依然一唱便会走音。

  最终,她被无情地踢出了合唱队。

  “安承凯!”夜半的教学楼顶楼,有人对着一轮圆月狂嚎“我跟你势不两立!”

  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着。

  这个城市很少下雨,可是一旦下起来,却似乎没完没了。

  小米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听着雨滴叮叮咚咚地敲击着窗玻璃。

  手里虽然捧着书,可是一个小时前翻在这一页,现在还是这一页。

  好闷啊!她把书往上一丢,真想在房间里大喊大叫。

  她已经被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啊!⾖子都能捂出⾖芽了,可医生说她的病还没有好。

  谁能想到,自从八岁治好腿疾连感冒都不曾得过的她,竟然出起了⽔痘,浑⾝上下冒出了无数小痘痘不算,还又是⾼烧又是浑⾝酸痛的,把她老爸‮腾折‬得人仰马翻。医生还危言耸听地说,像她这样年龄发⽔痘是非常危险的,极有可能引发脑炎、肺炎,连死翘翘都有可能。就这样她从一向没人问津的小可怜突然变成了重点保护的大熊猫,别说出门了,就算走出自己的卧室门都要得到批准。

  一开始她还在庆幸终于可以不用去面对学校里那些令人心烦的事情了,可是第一天她还能够在上补眠,反正打了针吃了药一样昏昏沉沉。第二天,挣扎起来上了一会儿网,再度补眠。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就彻底睡不着了,⾝上的痘痘庠得她难受却不能挠,想找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却发现除了看电视、用电脑之外没啥事可⼲,偏偏这两样她都不喜

  让我上学去吧,小米对老天爷请求道。比起在家里的无聊发闷,她宁可感受学校的惊险刺。可是天不从人愿!

  门铃声响起,小米走到卧室门口,把耳朵贴到门上。爸爸不让她随便走出这间屋子,就算家里面来了客人也不用出去打招呼,因为怕她传染给别人,所以她只好用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満⾜自己的好奇心。

  爸爸去开了门,门口传来谈声,可就算把整个人都贴在门上,还是听不清是男是女,在说什么。唉,这扇门的隔音质量实在是太好了。

  小米无奈地把自己扔到上,好吧,这一天看来又要靠‮觉睡‬打发了。

  恰在这时,卧室门竟然被人敲响了。

  “谁?”小米有些雀跃地跳起来跑去开门“是你?!”

  跑调的音调,过大的嗓门,能够让小米如此失态的原因只有一个——

  安承凯环抱双臂,带着一脸的⽪笑⾁不笑站在门口。

  “小米,我请承凯来给你补课。”⾝后探出头来,是老爸,満脸和颜悦⾊“你一直不去上课进度会跟不上,承凯的成绩在你们学校里是数一数二的,你好好跟他补习。”

  “不要吧。”小米把着门口不肯放人进来“我出⽔痘会传染的。”

  “是啊,我才不想和她一样満脸痘子,丑毙了。”安承凯恶毒地赞同。

  “你少鬼扯!”一颗暴栗狠狠地K到他脑袋上,⾝后女魔头拿着一本超厚的书正虎视眈眈“你三岁就出过⽔痘了,还怕传染?”

  “⽔痘不传染,笨也会传染啊。”着脑袋,安承凯用很轻的声音抱怨着,然后脑袋遭到更強力的猛K“你说谁笨啊?说话给我注意点。”

  这可是五公斤重的原文书啊,相当于一块板砖呢。小米叹为观止地看着安承凯的脑袋,搁在门上的手慢慢缩了回去,对自己的弟弟都下得了这种狠手,那要是拍到自己脑袋上,她不敢想。⽩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让她对后妈这个字眼存有严重的心理障碍。童话故事害人呢!

  门轰然关上,站在门內的是大眼瞪小眼的安承凯和莫小米。

  虽然两人已经手过几次,确切地说是小米已经被恶整过几次,可事实上他们一点都不悉对方,对对方的了解仅止于家人嘴里的道听途说。

  “安承凯非常优秀,成绩一流不算,人品、修养都不是一般⾼中生可比的。待人接物也非常礼貌,你要好好跟他学习。”爸爸是这样告诉小米的。

  “莫小米脾气好,又温柔乖巧,可能因为家庭关系个有些內向、胆小。你不许欺负她,听到没有!”姐姐这么告诫他。

  “骗鬼吧,他(她)那样子本就不像!”两人不约而同从鼻子里噴出一口气,表示极度不屑。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那次合唱队事件之后,小米已经把安承凯恨到骨子里去了,总是幻想着自己拿着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也连着唱五个小时的“让我们起双桨”可是别说她在出⽔痘,即便健健康康的也未必能奈如何,这世界上能治得了他的人,据目前观察,只有他老姐。所谓恶人还须恶人磨。

  小米慢慢踱回窗台边,雨越下越大,秋⽇的寒意更浓了。小米找了件外套披在⾝上,爬上窗台,蜷起腿,双手抱膝,整个人斜靠在凸窗的玻璃上继续欣赏着雨景。

  她已经决定对这个⼊侵她领地的家伙来个置之不理,就算爸爸一厢情愿地以为安承凯愿意做家教,小米可不会相信他的假好心,这个家伙是个顶着天使外貌的魔鬼,指不定现在心里在琢磨怎么整她呢。

  室內是诡异的安静。安承凯显然也不想理她,站在她的书架前,假装在打量她的蔵书——整排整排的少女漫画,于是某件曾让他非常不快的事情跃上心头。

  “你还真幼稚,看这种没营养的东西,难怪笨到要补习功课。”他从书架上随意拿起一本漫画翻着,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喂!不准你碰我东西!”小米立刻像保护小的老⺟般跳到安承凯面前,一把菗过他手里的书抱在自己怀里。

  安承凯赌气从书架上又菗过一本书,小米又抢。安承凯继续菗,这次是一个画夹。

  “不准打开!”小米急喊,可惜已经迟了。

  画稿像雪片般纷纷扬扬地撒満一地,小米脸⾊通红地趴在地上急急地捡着。安承凯低下头,看到无数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散落在地板上。

  “他是谁?”

  小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继续收拾残局,本不想回答他,更何况她也不知道他是谁啊。

  俯下⾝,安承凯捡起其中一张仔细端详,画中的男生正在草地上沉睡,搁在脸上的手将他大部分的面容遮住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认出,这和上次他在树底下捡到的画像里的是同一个人——他自己。

  “为什么都是他,你喜他?”他似笑非笑地问着,看着小米的脸⾊变深,连耳都红透了。如果告诉她这个她画了一遍又一遍的家伙正是她此刻最讨厌的人,不知道她的脸⾊会变成什么样。

  “恶心,被你摸过都脏了!”小米一把菗过安承凯手里的画稿。看她宝贝似的把所有的画小心翼翼地收进画夹里,原本恶作剧的念头突然消失了,他无法硬起心肠去破坏一个少女美好的遐想。

  “这是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安承凯把手随意搭在书架上想和缓两人的气氛。居⾼临下地看着小米,他这才发现这个家伙真是小,头顶只到他上⾐第一排钮扣,欺负她简直跟欺负一个小孩似的,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长辈?”小米冷笑“你别指望我会叫你舅舅,你的魔头姐姐能不能嫁给我爸还不一定呢!”

  “就你爸那老牛吃嫰草的痴心妄想,我姐还不乐意嫁呢!”安承凯毫不示弱地反击,一点也没意识到他的行为正是自己平时最不屑的幼稚。

  “不嫁最好,就怕你姐到时候哭着喊着让我爸娶。我爸可是知名的企业家,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有房有车,养活一家三代都没问题,想嫁我爸的人都排到‮南中‬海了,哪个不是年轻漂亮,你姐算什么呀,谁希罕!别装清⾼了,你整天往我家里跑,巴着我爸爸,还不是因为他有钱,还不是想从他那里得到好处,你们没一个是好人,什么爱呀,喜呀,忠贞呀,统统是骗人的!”记忆中最难听的话通通出闸,小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觉得惟有这样恶毒的语言,才能够把自己积的怨气宣怈⼲净,只要能看到安承凯气得头顶冒烟她就觉得痛快。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安承凯的反击。

  空气中是窒闷的沉默。窗外隆隆响起的阵阵雷鸣,让人心惊⾁跳。

  安承凯瞪着小米,良久良久,那眼神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

  “你果真是个个别扭讨厌的小孩。不是吗?脾气古怪,就像一只小老鼠,躲在暗的角落里,用一种险恶的心态揣测着每一个人。难怪你从来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难怪你要戴着这副难看的眼镜,难怪你要让自己的脸躲在黑沉沉的头发下面,因为你本不敢让别人看见你,不敢让别人发现你是这么一个惹人厌恶的女孩。”

  近一步,安承凯猛然一把将她拉扯到化妆镜前,把披散在她额前的头发全部拢到脑后。

  镜中是一张苍⽩的面孔,充満着惶恐、愤怒和尖刻。

  那是自己吗?小米难以置信地望着,忘记了反驳,忘记了发怒。

  “看看自己,你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快乐天真,浑⾝上下没有一丝一毫讨人喜的地方,难怪你爸爸不亲近你,难怪你妈妈会不要你,你是个什么人都不会喜的臭小孩!”

  “你胡说!”小米尖叫着甩开安承凯的手,所有她可以触及的东西,书、笔、梳子、枕头、护肤霜,统统朝他⾝上脸上砸去。

  “我惹人讨厌关你什么事!我没人喜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说爸爸不喜我?你凭什么说妈妈不要我?!你凭什么!凭什么!你没资格,没资格…”

  愤怒到最后化为一阵阵呜咽,小米突然跪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彻彻底底的哭泣,不再掩着被子,不再躲在无人的角落。所有隐蔵在心底最深沉的自卑、十六年来不敢宣之于口的委屈、担心,终于被人⾎淋淋地扒开。

  她是一个有过残疾的女孩,她是一个没人喜的女孩,她是一个会拖累亲人的女孩,她是一个连⽗⺟都不想要她的女孩,她是一个没有朋友的女孩…她,是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女孩。

  “你——”安承凯愣愣地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意间刺中了这个女孩的伤口,蜕去一⾝尖利的锐刺,她不过是个无助可怜的小孩子,所有发生的一切她又有什么能力反抗?除了接受,她还能做什么呢?他所不愿接受的现实,她未见得比他更乐意接受,而他却把自己的愤怒毫无理由地发怈在她⾝上。

  或许,他真的太过分了。

  窗外,天⾊渐浓,雨势转小。

  雨⽔轻轻溅在窗玻璃上的声响,像每一次心碎的声音。

  屋內没有灯光,小米轻轻啜泣着,?颤抖着,?始终跪坐在地板上。腿脚⿇木了,心神疲惫了,然而她只是这样坐着,仿佛要把自己这么多年庒抑的所有不快统统宣怈出来。

  暗沉的夜⾊中,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她⾝边,仿佛一尊有生命的雕像。当小米终于哭得累了,倦了,他静静地提供自己的怀抱,看着她小小的⾝躯蜷缩在他的手臂下,让她的眼泪透自己的衬衫,用自己的体温熨平她的颤抖。

  “妈妈…”

  安承凯听着她在睡梦中的呢喃,原来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是这样小,这样柔弱,就像一只流浪猫。

  轻轻‮摸抚‬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沉睡时均匀的呼昅,內心深处,有一种柔软的东西在萌芽,在发酵。

  安承凯知道,那叫做內疚。

  那夜之后,安承凯依然天天被姐姐押着来补课,依然会露出一副不甘愿的表情。而小米总是一径地沉默,默默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别人安排着,默默接受这个她讨厌的⼊侵者,她依然是苍⽩的脸,依然将所有的表情隐蔵在厚重的玻璃镜片和一头黑发之后。

  他们没有再争吵,两个人都颇有默契地不再提那‮夜一‬发生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尽管他们明⽩一切并不会因此而抹煞。

  一个个傍晚在小米的蓝⾊房间里⽇复一⽇地度过,他们沉默地做着习题,沉默地用纸条代替语言,沉默得好像两个不相识的人。

  终于某天清晨,当小米醒来的时候发现她脸上、背上的⽔痘彻底销声匿迹了。于是在补课持续了一个月之后,医生宣布,小米完全痊愈,并且不再有传染,可以去上学了。

  这天,安承凯终于不再需要到小米的家中来报到。小米也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看少女漫画,或者趴在窗台上像以往一样对着街灯发愣。

  然而,傍晚,当雨季之后的第一抹夕慢慢消失在天际席卷而来的暮⾊中,当小屋再度恢复一室暗,那‮夜一‬发生的事情突然如嘲⽔般涌⼊小米的脑海。

  小米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而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消失了,便像治愈的⽔痘,不会再出现了。

  为什么心里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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