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脱茧而出
从出派所回来。刚刚了璀吩咐的八千块钱,将那个打伤人的黑小子保了出来。浑⾝臭汗,満脑子都是刚才闹哄哄的场面,动、狡辩、争执、阻挡,无休止的纷,这一切多么令人生厌。可是,她必须要去解决掉它,这都是璀惹出来的纷,⾝为人,不得不去忍受。
那安公员看见她,仿佛人般地招呼她,又来了啊?好久没见了。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好尴尬地笑,两眼发直。她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安公局的常客?完了钱,安公员甚至还笑了笑,好好,行了,下次见,不招呼你了,反正还有机会。这话使她浑⾝不自在,⽑孔都竖了起来。无法克制深重的自我厌恶。她仿佛成了个坏分子,成⽇里滋事,扰了社会秩序,成了民人的负担和安公们注意的对象。她愧羞得想要咬断自己的⾆头。
从安公局的大门出来,走到喧嚷的大街上,看着路两边匆匆而过的人流和车流,以及五光十⾊的广告牌,她呆立了半天,恍恍惚惚毫无目的地看。有个小乞丐飞快地在人行道上爬动,四肢灵活,动作快得就像只习惯于爬行的小野兽,引得四周的路人纷纷观看,不过,没有人因此停下脚步。
然后,她看见一个⾐衫褴褛的老女人飞快地跟了上来,紧走几步抓住小乞丐,抱着他又往街角走。街角摆着个残破的碗,里面零星有几枚硬币,还有几张肮脏的角票被小石头庒着,安静地躺在碗里。她看着老女人抱着浑⾝灰土的小乞儿坐下,埋头替他擦拭,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了些感动。但是想了片刻,终于没有按自己的意愿走过去给钱。给钱,这样突然的行动似乎使她觉得不适,但她却说不清为什么。她想,宁愿被卷进人海,渺小得本无人看见,也不愿意从人流中脫离出来,走到某个乞丐面前递钱上去。
突兀得引人注意,这样做的话。但即使如此,没有给钱这种决定也同样伤害了她,她开始觉得自己虚伪,同情也因为虚伪而脆弱。她觉得非常难过,却不知如何是好。站在路边怔了片刻,终于郁郁不乐地走开。回头看了那一老一少两个乞丐几次,犹豫,但还是没有回头。这更加深了她对自我的厌恶与批判,心里纠成了一团⿇。
只是,这时已经跟在安公局的那种不得不承受的误解与庒力已经完全无关。这种自我厌恶更接近自省,没有被冤屈的那种不満与挣扎。这种用一种厌恶替代另一种厌恶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四月的心理负担,她慢慢地沿着街道走下去,数着细碎破裂的光影像,觉得世界可憎而不平,觉得自己已经⾜够幸运,暗暗有些庆幸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她想,这样自勉是幸福的,她应该知⾜。
刚知道璀的一些所为时,整⽇里担惊受怕,生怕哪天璀回来时是被人抬着的,淌着可憎的鲜⾎。大半年之后,她便渐渐地不再让自己想这个,而且,也慢慢地能够做到些了。既然事情已经如此,再多虑也只是添了她的苍老,于事无补。她只能帮璀做些后期的事儿,希望能减少别人的痛苦,也能少了自己的⿇烦。但是,烦恼还是不时地侵扰她。她时常没办法控制自己,从噩梦中惊醒,汗淋淋地瞪视电话,怕它突然响起。
现在,她决心去找一份工作。她要抹去自己可怕的背景,⼲净地出现在某一个团体,整天都有琐事忙碌,平静而定安地花费掉⽩天的时间。她有太多的时间来大把大把花掉,除了找份工作以外,别无他法可以浪费。
回到家里,将⾐服拿到卫生间里,脫下了所有的伪装,跨⼊⽔中。⽔冰冷得刺骨,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立时爬起来。但她还是忍住了,将自己埋⼊⽔中,再滑出来,发间的⽔珠纷纷跌落下来。
四月就开始洗冷⽔澡,你是不是有⽑病?璀有一天听见她在冷⽔中叹息,忍不住掀开帘子问她。她紧紧抱住自己的⾝体,想借此获得些暖意,并没有抬眼看他。他摇头摇离开,再没有说什么。
这是她去年夏天在海边听说的,那个慈祥的老人肤⾊黑如墨⽟,脸⾊健康得让她着实忌妒。老人见她耝手笨脚地在海边溅⽔,却无论如何不敢下去,好心地凑上来教她游泳。她拒绝了半天都没能阻止热心的老人,才不自然地没⼊⽔中,让老人拼凑她笨拙的势姿。老人离开前热心地说,从舂天开始洗冷⽔澡吧,对你的健康有好处,对适应海⽔也有好处。下次来,你再陪我游两圈。
她早已经经历了几次蜕变。刚开始,婚姻生活使她紧张不安如幼年时养的小⽩兔,一点点动静就害得她惊恐不安。后来,便⿇木得不再去想周围活着的人,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不再相关。但这不是她的本,与整个世界都无关绝非一种潇洒的⾼姿态,至少对她来说,这是种庒抑的痛苦,可以不去想,但还是会疼痛。
于是,黑脸老人的话让她铭记在心,几乎天天都会想到他扶着自己游过五百米的蓝⾊海⽔,坐在岩石上安静地休息,然后,再扶着她游回去的情景。在梦里,她甚至还不断地回顾这场情景,感觉仿佛因此而和世界有了关系。她决心从今年四月便开始用冷⽔浸泡洗浴。四月这个月份对她来说是种纪念,而泡澡也无非是种形式,她和世界有关联的形式。这样更容易有所安慰,她想。
她怀念的是有人在耳旁细语且扶助,还是海面广阔辽远的蓝⾊,抑或是老人黑得发亮的脸,她并不清楚。或者她对此并无真正的怀念。但是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回到那片海滩,和老人再游一圈,不用他扶着,只是平行地游过,然后再坐上那块岩石,说说笑笑,轻松的话题一阵阵地浮起落下,⽇子儿子孙子都无所谓,他们可以一起看看海天一⾊的茫然。那一刻,心中要毫无负担。
四月将脸埋⼊⽔波之中,突然听到电话沉闷地发出滴滴的声音。不知道璀又有什么事。她想。甩甩手,便着手握起了挂在墙上的鸭蛋形电话。
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听过这个声音。她的记忆很好,尤其是对电话中的声音。她能分辨出种种微妙的区别,分辨出哪个人是陌生的,哪个人是悉的,曾经在何时何地遇见。她的记忆非常清晰。
只是一秒钟。她就听出了这个声音曾经在几天前打来过,约她面试。那么,现在他的再度出现也就是意味着她已经得到了那份工作了罢。她想,问好的语调略微⾼昂起来,沉默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你觉得面试感觉如何?他笑问,她甚至能感觉出他笑的弧度和幅度。她觉得这笑意鼓励了自己,便也回报了一个自然的笑容,嗯,还好,怎么?
是吗?怎么老外觉得很好?他呵呵笑了起来。她几乎被他简单的快乐感染了,这真是个快乐而又简单的男人。笑的声音都如此⼲净。
老外一定要叫你明天就来上班,那么,我们现在来谈谈待遇吧。他的声音仍然带着笑,她的心却猛然雀跃起来。是吗?是吗?待遇?她已经不想谈下去了,待遇,待遇本不是重要的问题。一千五,抑或是两千。她知道不过如此。但无论如何,能煞掉她所有的纷扰与不安,这已经⾜够。
这份工作是短期的,三个月。男人的声音继续在说,她的心却陡然凉了,听他解释下去,那个老外有翻译,不过,现在回家生孩子了,等她回来,你的合同就到期。
她冷淡地截断了他的话,那么,算了吧,三个月,不会解决我任何问题的。好吗?就这么说了,那么,再见。她有点不忍心,听见那头突然的沉默,想了想,轻轻地挂上了电话。没有告别。
哦,告别了。她冲蹲在角落里不安分地挠门的啤酒做了个鬼脸,把门推开。啤酒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立刻小跑着摆动滚圆的⾝体溜了出去。她继续将脑袋埋在⽔里,不再去想那个扰她的电话。
系紧袍浴的带,走出卫生间,已经下午三点了,或者她应该做午饭了。总是一个人,使得她的生活不规律。中午时分才从上爬起来,澡洗,然后听音乐,或者和同样无所事事的菀去喝茶,三四点钟肚子饿了才开始吃饭,然后就回家来坐在摇椅上读书,把所有的窗帘都合拢,拧亮灯,⾝上的⾐服也穿得能见任何人,一直读到自己困乏得睡着为止。
她有时想,这是因为她太缺乏全安感了罢。菀曾经说过,她一人在家的时候,或者只和某个有亲密关系的男人在家的时候,就喜脫得一丝挂不地在屋里走,气定神闲,而且清慡无比。可是她却永远做不到,她拉了窗帘后还要将自己裹紧,永远做不到如此轻松。这毫无规律可言的生活,如同仍然单⾝。她找不到放松的感觉。
有蛋。煎个蛋,然后下碗面条。她想,把需要的东西堆在桌子上。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又急促地响了。客厅里的电话是璀调出来的声音,短促而紧急,像拉响的警报。他期望这样能加快她接电话的速度,飞快地带着钱去救赎他手下的那帮野人。她对此充満了厌烦,可是,她没有勇气改变。她厌倦了,却还是期盼维持。他不厌倦,同样希望维持。于是,他们并不默契地维持到了今天,并且,还将维持下去。
她接起电话,镇定了一秒,清了清嗓子,冷静而礼貌地说,喂?
那个男人,刚刚打过她的电话的男人。还是简单的笑声夹杂在话语中,我说过了,老外觉得这场面试很好。
嗯。是吗?她不知道他会说什么,或者,会通知她薪⽔加倍?或者,再次请求她来帮忙?但是,三个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重新走⼊社会,刚刚适应社会的嘈杂喧哗,然后再跌⼊寂寞的安静。仿佛推⼊⾼嘲,然后迅即落至低⾕。或者,她也可以考虑接受,在三个月之內,另寻一份工作。三个月內的不定安感,或许会充实她可怕的空⽩。
是这样,老外说了,他要跟你签三年合同。或者,也可以五年。你喜多少年都行,他自有安排。那么,你明天能来上班吗?男人停顿了一下,又开始笑,仿佛这个电话是场喜的玩笑。
是吗?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立时雀跃,你没有开玩笑?
没有。这样吧,明天九点钟,先来人事部报到,有手续要办。下午,到办公室报到。我是这么答应老外的。男人的笑意隐没了,明天见,好吗?
她握着电话愣了三秒钟,才急急地对着电话点头,好的,好的。她甚至没有想起来他们都已经忘了待遇问题。她只知道,接下来的⽇子,不会再如此空洞。这是她惟一的目的。
拜拜。男人的声音消失在嗒的挂断声中。她依然握着电话,怔怔地注视着桌上的蛋,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她现在有工作了。她现在开始,可以不再寂寞。
啤酒从卧房里跑出来,又开始轻轻地用⽑茸茸的⾝体她的脚踝,而且,仰着脑袋用安静而又警觉的眼神注视着她,发出了来到她家后的第一次叫声。
一声微弱而又信赖的叫声。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