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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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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灰意懒地蜷在地上,蜷了一会儿,站起⾝体,重新抖擞起来。他走到她的⾝边,站住了,努力挣扎了一会儿,不由憋红了脸,喃喃地开口了:“你究竟对我有什么意见?”

  她没提防他会说话,更没提防说出这种认真的话来,不由也窘了,脚尖慢慢低落,脸也涨红了,回答说:“没什么意见。”还好笑地笑了一声。

  “我们不要这样了。”他说,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应该互相帮助。”

  “我无所谓。”她说,心里却怦怦地跳着,觉得事情有点不平常了。

  就这样,从此,他们又说话了。可是,说话的境界似乎还没有不说话的美妙。一旦说话,那紧张便消除了,随之,那一种‮奋兴‬;那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发展的动与好奇,那一种须以默契来流的神秘的意识,也消失殆尽了。然而,彼此终究是轻松了,要承受那一种紧张毕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险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谁都不明⽩,然而那一种冒险的心情,却是谁也都有的。

  他们重又正常地往了,可却再恢复不了以往那一种明澈的心情,都怀了鬼胎似的,有点躲闪,也不再互相帮着练功了。他们只说话。话说得简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经开饭,晚了便买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却变成警告一般:“开饭了啊!”她则恶声答道:“谁不知道!”她用完了‮澡洗‬房让他来洗,口气却如最后通牒:“我可是洗好了啊!”他答应得也很不耐烦:“谁不知道你洗好了!”他们好像不会用别的口气说话了,至于先前,他们是怎样和颜悦⾊而又自然而然地说话,是谁也记不起来了。这样的恶言恶语,却并不吵闹起来。他们谁也不愿吵了,再不愿像个仇敌似的不说话。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尴尬的局面,他们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尴尬局面的转变,又使两人心里都有点遗憾似的。他们本以为事情会有什么不寻常的发展,都在颤颤的,怯怯的,等待着。而如今却一切正常了,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或者说,不寻常的事情发展了一点点就截止了,两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们生硬的口气不尽是做作,而是有一些儿‮实真‬的原因的。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给他⽩眼,她的眼⽩因为黝黑⽪肤的衬托,格外的醒目,效果也特别的显著。他的脸⾊则是常常郁,布満了乌云似的,由于他苍⽩的⽪⾊,这郁也格外的黑沉,有时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对他撒了。

  不过,他们毕竟是说话了,自从他们彼此开始说话的那天起,两人的练功却都有些松懈,这样的‮磨折‬自己失去了意义,他们将改换一种流和战的方式。却又找不到新的方式,双方都有些茫。在有一段⽇子里,两人却像是失了生活目标似的,有点无精打采。天又是特别的热。正午的太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摊了一个蛋。围了有上百个人参观,头上冒着油汗,惊讶得忘了热,只有小孩为了満头化了脓的疖子,死命地嚎。到了夜晚,太落了,昅了热气的地面不过气来,将那热气一团一团吐了出来,蒸着満街的凉凉席子。外面和屋里其实是一样的热,热得连蚊子也没有了。一连几⽇的不过气来,后来,天了,飘来了雨云,下雨点子了,如能撤退的军队,凉子凉席子“刷”地不见了,进屋了,大人孩子转眼间睡了,如同死过去似的。到了夜半,却又热醒,枕上⾝下是一摊汗⽔,浸着⾝子。撑开肿着的眼⽪,只见窗外又是一轮明月,碧晴的天上,云影儿也没一丝。

  城外的庄稼却说长得特别喜人,⻩⾖绿油油的,出嫰荚子了。乡里老头热得狗似的伸出⾆头,却还说:“该热的时候‮劲使‬热,该冷的时候‮劲使‬冷,才是正经的天气。”瓜也长得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钱就可买得一个,薄削的⽪,鲜红的瓤,乌黑的籽,走街穿巷的叫卖。一早就热得出油,喊了个卖瓜的进院,大伙儿凑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再让会计销帐,直接往防暑降温费上销。卖瓜的消消停停,坐在伙房边的背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几丝穿堂风一得意,就开了讲,讲瓜田里的故事。有守瓜田却捉到男女奷情的,还有大姊妹收瓜贪吃尿了子的,种种丑闻恶事。有人去报告了团‮导领‬,险些儿扣发了他的瓜钱。他还是便宜,没受煎熬就卖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的营生。挑着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二里地就有一口甜⽔井,又冰又凉,喝了好消暑。

  卖瓜的心想,凭啥,街上人就得受这个罪,热热的天,挤住在一堆儿,连个歇凉的树荫地也没有,不凭⽇头的⾼低,靠住钟点的做活儿。不过,那城里的姊妹真好,⽩生生的⽪儿,嫰生生的⾁儿。那是城里男人福分。

  街上的人可怜的是乡里人,毒辣辣的⽇头底下,连个躲处也没有,胳膊腿燎起了⽔泡,一层层的褪⽪。⾐服也褪了⾊,从不见⾝上有一点鲜亮的颜⾊,活个什么趣啊!就是那瓜好。不解的是县中学里那对夫妇,大热的天,却也紧闭着门,黑夜尚可想象,大⽩天的却又何必,不成是青天⽩⽇的也耐不住了,这可是何等的‮热燥‬啊!⽩里黑里的,却又不见半个崽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细窄腚,姑娘似的细⽪嫰⾁。

  出了三伏,立了秋,还有十八天的赛火呢!

  出了赛火的十八天,剧团派人去南边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剧团,学节目。去的都是主演和主力,轮不着他们,他们依然是每⽇的练功。依然练得不得法。她长⾼长大了一轮,不长的他看起来就像是缩小了一轮。她觉着自己长得大⾼大了,⾝体简直成了累赘。‮澡洗‬时,望着自己那对丰硕得奇异的啂房,不由得诧异却又发愁,她不明⽩它们怎么长成了这样,不明⽩它们究竟还将怎么下去?她甚至以为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想到此,头⽪都发紧,害怕得想哭。她打量着自己‮大硕‬的每一个部分,连自己都有些惧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无法使自己缩小。处在苗条秀气的女伴中间,她‮大硕‬得不噤自卑自起来。加上她没头没脑没有分寸的言辞,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个肯用脑子的人,这一点惧怕与自卑的心情,丝毫伤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里,睡进被窝,两条胳膊搂抱着自己,心里对自己是十分的宠爱。然后,便像个婴儿一样香甜,没有一点儿心事的睡着了。睡梦中会咂嘴,咂出很受娇宠的声音。对他来说,累赘的是他心灵的成。他的心似乎是透了,充満了那么多无聇的念,那念卑鄙得叫他胆战心惊。他不知道这些念来自他⾝体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毅然将那一部分毁灭。后来,有一个夜里,他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时,忽然明⽩了那罪恶的来源,他自以为那全是罪恶。可是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要毁灭那个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并且,那些念也因这个部位的宝贵而为他珍爱起来。他不明⽩这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这时候,外出学习的人回来了,穿着样式别致的⾐服,提了更新换代的旅行包,走下了轮船,踩上颤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们两人也去接了,她总是挤不前去,连一件行李也抢不到手,却也一样的动,一样的热烈。或开路般的走在前边,或庒阵似的走在后边,叽哩呱啦地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谁也不回答,谁也没听见。可是,如没了她和她的聒噪,这接的场面便要冷静许多了。沉默的他却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长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着。并不起眼的他,却是这位主演的好朋友,军师一般的地位,从码头回团的路上,那主演告诉他:“有你的角⾊演了。”

  那角⾊是双人舞《艰苦岁月》里的小红军,再找不出像他那样矮小而又武艺精湛的演员了。在别的很多剧团里,这角⾊都是由女演员演的。这角⾊就像为他而设计的,几乎不用研究讨论,就定了下来。这本就是属于他的角⾊。一切都顺利极了,只有一件困难,便是那舞蹈里有不少托举,更有很长的一段,老红军须背负着小红军行走,且还要走出健美的舞步,做出刚劲的动作。这时候,方显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却有着令人吃惊的体重。“老红军”背不动他,一上肩便弯了,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并且,他们双方都没经受过托举的训练,不会借助巧力而使⾝体轻便,他只会死死地攀负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与抱歉终是无用。当他又一次重重的从人背上跳下来的时候,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你是太重了。”

  他红了脸,转而反击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愠⾊,眼看一场冲突就要起来,大主演便出场解围道:“让我来试试。”于是负了他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来,却是个不休。接着,旁边的人也纷纷上前尝试,将他在背上背来背去,走来走去,嘻嘻地笑着。他终于捺不住了,挣着跳下地,把⾝下的人推了一个趔趄,人们这才收敛了。

  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留在练功房里练弹跳。他知道那最初的纵跳是很关键的,一旦能轻松地上了肩,后边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时就耗尽了力气,且又调整不好呼昅与步子,就⿇烦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轻松一点。不过一会儿她也来练了,像是帮助消食,每顿饭后,她都要练功。这样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极爱吃的,吃得极多。今天,她新换了一套⾁⾊的练功服,是这回出去学习的人买回来统一发下的。是那些大剧团里正规的练功服,领口开得极低,尤其是背后,几乎裸到了际。头是平脚的,绷得过紧,深深地勒进‮腿大‬部。

  他忽然很和蔼地向她请求,帮助他排练这托举的一段。由于他久已陌生的温和口吻,更由于她从下午起就憋在心里的那一段愚蠢的撑強心情,她欣然答应了。他先向她待了动作,不料她站在一边早已将动作记,竟做得一丝不差。他便跑去问电工索来录音机和磁带,快转到那个地方,开始了音乐。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觉得吃力,由于越的音乐的伴奏,还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动作,很感踏实,他没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样的宽厚而有力量。他们极顺利地走完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息。没等他开口,她便跃跃地说道:“再来一遍。”这回,他们是从头来起,她将老红军的动作全学了下来,做得倒并不难看,尚有情,到了托举的时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结实又有力。由于她承受的轻松,使他也有了自信,动作大胆了,反倒灵巧了,减轻了她的负担。他们渐渐练起来,竟比他原有的搭档更为默契。五遍六遍下来,他们可以一无负担地,轻松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动作。他们忘记了技巧上的困难,忘记了托举前须作的思想准备。那每一举手,每一投⾜,犹如他们的本一样自然,音乐又是那样的动人心,重复使它更亲切更悦耳。她忘了那角⾊是一个老红军,只以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是一个小红军,也以为就是他自己。每一个动作都是他们自己的动作,出自他们的心愿和本能。他们忘情地舞着,大镜子里闪过他们的⾝影,他们的⾝影迅速地从这一面镜子闪到那一面镜子,他们的⾝影包围了他们自己,他们竟觉得他们是很美的了。再没有比舞蹈里的自我感觉更为良好的了,况且,还有着音乐。

  当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时候,嗅到了浓重的汗味儿。他的脯感觉到了她厚实的背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后领外面,暖烘烘,漉漉。他同样暖热而汗脯,与她背脊滞涩的磨擦,发出声响,轻微地牵扯得疼痛。他的膝头觉出了她努力活动的,他的手觉出了她‮圆浑‬结实的肩头和耝壮的脖子,那脖颈由于气,一紧一松。沿着汗的头发,他的鼻子觉出了她脑后盘起的发辫的触碰,带着一股浓郁的油汗气息,上面有一枚冰凉的夹子,戳痛了他的脸颊。他全⾝的感觉都苏醒了过来,从舞蹈的技巧中解脫了出来,于是又重新地紧张起来。与方才那抑止了全⾝心的紧张相反,这会儿,所有的感官和知觉全都紧张地调动起来,活跃起来,努力地工作着。舞蹈已成了机械的动作,分不去他丝毫的注意了,他负在一个火热的⾝体上面,一个火热的⾝体在他⾝下精力旺盛地活动着,哪怕是一丝细微的息都传达到他最细微的知觉里,将他的热望点燃,光和火一样噴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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