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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比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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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比尔让阿三坐在他的膝间,面对面的。裸着的阿三就像是一个未发育的小女孩,胳膊和腿纤细得一折就断似的。脖子也是细细的,⽪肤薄得就像一张纸。可比尔知道,这个小纸人儿的子里,有着极大的热情,这就是叫比尔无从释手的地方。比尔摸着阿三的头发,稀薄,柔软,滑得像丝一样,喃喃地说:你是多么的不同啊!这就好像是用另一种材料制作出来的人体,那么轻而弱的材料,能量却一点不减,简直是奇迹。阿三看比尔,就想起小时候曾看过一个电影,阿尔巴尼亚的,名字叫做《第八个是铜像》。比尔就是"铜像"。阿尔巴尼亚电影是那个年代里唯一的西方电影,所以阿三印象深刻。她摸摸比尔,真是钢筋铁骨一般。可她也知道,这铜像的子里,是很柔软的温情,那是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他们两人互相看着,都觉着不像人,离现实很远的,是一种想象样的东西。

  有一次,比尔对阿三说:虽然你的样子是完全的‮国中‬女孩,可是你的精神,更接近于我们西方人。这是他为阿三的神秘找到的答案。阿三听了,笑笑,说:我不懂什么精神才是西方的。比尔倒有些说不出话来,想了想,说:‮国中‬人重视的是"道",西方人则是将"人"放在首位。阿三就和他说《秋江》这出戏,小尼姑如何思凡,下山投奔民间。比尔听得很出神,然后赞叹道:这故事很像发生在西方。阿三就嗤之以鼻:好东西都在西方!比尔又给她搅糊涂了,不知事情从何说起的。但比尔还是感觉到,他与阿三之间,是有着一些误解的,只不过找不出症结来。阿三却是要比比尔清楚,这其实是一个困扰着她的矛盾,那就是,她不希望比尔将她看做一个‮国中‬女孩,可是她所以昅引比尔,就是因为她是一个‮国中‬女孩。由于这矛盾,就使她的行为会出现摇摆不定的情形。还有,就是使她竭力要寻找出中西方合流的那一点,以此来调和她的矛盾处境。

  现在,她特别热衷于京剧的武打戏。她对比尔说:如果能将《三岔口》中人物动作的路线显现与固定下来,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她把她所记录下来的《三岔口》的动作线条用国画颜料绘在一长幅⽩绢上,在比尔生⽇那天,送给他作为礼物。比尔很喜,当做围巾系在羽绒服的领子里。然后,两人就去吃自助餐,在一家新开的大‮店酒‬里。

  正好是感恩节,人特别多,大都是‮国美‬人,比尔的几个同事也在,隔了桌子招着手。阿三今天化了很夸张的浓妆,牛仔服里面是长到膝盖的一件男式耝⽑⾐,底下是羊⽑连袜,⾜登棉矮靴。头发束在头顶,打一个结,碎头发披挂下来。看上去,就像一个东方的武士。昅引了人们的目光。‮姐小‬走过来点蜡烛,很锐利地扫她一眼,这一眼几乎可以剥⽪。这些地方的‮姐小‬都有着厉害的眼睛。阿三不免有些夸张地笑着,嘴里的英语也比平时用得多。同比尔一起去嫌菜时,她一路同比尔聊天,停停嫌嫌,流连了许久。最后她挑了一小块蛋糕,揷上蜡烛,让比尔吹灭,说:生⽇快乐!比尔头晕晕的,盯着阿三说:你真奇异。阿三注意到,比尔没有说"你真美"。

  出‮店酒‬来,两人相拥着走在夜间的马路上。阿三钻在比尔的羽绒服里面,袋鼠女儿似的。嬉笑声在人车稀少的马路上传得很远。两人都有着仙的感觉。比尔故作惊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曼哈顿,曼⾕,吉隆坡,梵蒂冈?阿三听到这胡话,心里喜得不得了,真有些忘了在哪里似的,也跟着胡诌一些传奇的地名。比尔忽地把阿三从怀里推出,退后两步,摆出一个击剑的‮势姿‬,说:我是佐罗!阿三立即做出反应,双手叉:我是卡门!两人就轮番作击剑和斗牛状,在马路上进进退退。路灯照着,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奇形怪状的。有人走过,就盯着他们,过去了,还回头看。他们可不在乎,只顾自己乐。闹了一阵,阿三重又钻进比尔的羽绒服里。这时,两人就都安静下来,静静地走着路,有时抬头看看天。深蓝的天被树枝权挡着,空气是甜润的。

  比尔谈起了童年往事。他的⽗亲是一个资深外官,出使过‮洲非‬、南美洲和亚洲。他的童年就是在这些地方度过。阿三问:你最喜哪里?比尔说:我都喜,因为它们都不相同,都是特别的。阿三不由想起他说自己特别的话来,心里酸酸的,就非着他回答,到底哪一处最喜。比尔就好像知道阿三的心思,将她搂紧了,说:你是最特别的。这时候,阿三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比尔,你喜我吗?比尔回答道:非常喜。由于他接得那么慡快,阿三反有些不満⾜,觉得准备良久的一件事情却这么简单地过去了。她想:下一回,她要问"爱"这个字。比尔对"爱"总该是郑重的吧!可是,她也犹豫,问"爱"合适不合适。他们之间的关系,与"爱"有没有关系呢?阿三不知道比尔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阿三租了华泾村的房子,与比尔的约会倒比过去少了。一是路远,二是一个外国人出现在农人之中,多少有些顾虑。每一次去都要下大决心似的。有时甚至想把比尔装扮起来,潜送进去,好躲掉那些令人不安的目光。好不容易进了屋,他们便要逗留很久,有时是一个下午带一个晚上。阿三正给一个丝绸厂画手绘丝巾,每一条都不重样,画一条有十块钱。于是,四壁便挂満了所谓记录京剧武打的运动线路的丝巾。这些富有流动感的线条,萦绕了他们,他们就好像处在漩涡之中。也有丝巾尚未画上线条的时候,洁⽩的挂満一墙,而房前房后都是盛开的‮花菊‬。他们的垫便好像一个盛大的葬礼上的一具灵枢。阿三躺在比尔的怀里,心里真想着:就是死也是快乐的。天黑下来,比尔的面目渐渐模糊,轮廓却益发鲜明,像一尊希腊神。阿三‮情动‬地吻着比尔,在他巨人般的⾝躯上,她的吻显得特别细碎和软弱,使她怀疑她能否得到比尔的爱。

  比尔说:你是我的大拇指。阿三心里就一动,想:为什么不说是他的肋骨?紧接着又为自己动了这样的念头害起羞来,就以加倍的忘情来回报比尔的‮抚爱‬,要悔过似的。这样,她就更无法问出"爱不爱我"的话了。但她却可以将"喜"这个题目深⼊下去。她问比尔究竟喜她什么。比尔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谦逊。阿三听了,脸上的笑容不觉停了停。比尔又说:谦逊是一种⾼尚的美德。阿三在心里说:那可不是我喜的美德,嘴上却道:谢谢,比尔。话里有讽意的,直心眼的比尔却没听出来。

  比尔走了以后,阿三自己留在屋里,也不穿上⾐服,就这么裸着,画那丝巾,一笔又一笔,为这个不常使用的房间挣着房租。想着比尔馈赠给她的美德:谦逊,不觉流下眼泪。她哽咽着,手抖着,将颜料撒在⾝上,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她心里有气,却不知该向谁撒去。向比尔吗?比尔正是喜她的谦逊,怎么能向他撒气?那么就向自己吧!眼看着她就变成了一只花猫,一只伤心的花猫。

  这段⽇子,阿三缺课很多。她的时间不够,要绘丝巾挣钱,要和比尔在一起,这两桩事都是耗费精力,她必须要有⾜够的睡眠。现在,她的⽩天几乎都是用来‮觉睡‬的。她独自蜷在那大垫上,耳畔是邻人们说话的声音,脸上流连着光影,这么半睡半醒着,直到天渐渐暗下来,她也该起来了。她的下眼睑是青紫⾊的,鼻上爬着青筋。倘若是要去见比尔,她就要用很长时间来化妆。她的妆越化越重,一张小脸上,満是红颜绿⾊。尤其是嘴,她越描越大,画成那种感型的厚嘴,用的是正红⾊,鲜滴。阿三的眼睛本有点近视,房间里的灯光又不够亮,所以实际上的妆要比阿三自己所认为的更加浓烈。看上去,她就好像戴了一具假面。她的服饰也是夸张的,蜡染的宽肩大西装,罩在⽩⾊的紧⾝⾐外面。或者盘纽斜襟⾼领的夹袄,下面是一条曳地的长裙,‮底裙‬是笨重的方跟⽪鞋。

  等校方找阿三谈话,提醒她还有一年方能毕业,须认真上课,第二天,阿三不和任何人商量,就打了退学报告。从此,学校里就再找不着她的人影。直到暑假前的一个晚上,她悄悄回到宿舍,带走了她的剩余东西。去的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在,乍一见她,都有些认不出,等认出了,便吃了一惊。看着她收拾完东西要走,才问她知道了没有。阿三说知道什么,她说学校已经将她作开除处理了。阿三笑笑说:随便,神⾊终有些黯然。那同学要送她,她也没拒绝。两人走在冷清的校园里,路灯照着两条人影,这同学本不是最亲近的,可这时彼此都有些伤感似的,默默地走了一程路。曾经朝夕相伴近三年的景物都隐在暗影里,呼之出的情景。然后,阿三就说:回去吧。走出一段,回过头去,那同学还站在原地,就又挥了挥手。

  阿三没有告诉比尔,被学校开除的事情,带着些自的快意。她的住在邻县的家人,更无从知道。她有一段时间,在华泾村蛰伏不出,画丝巾或者‮觉睡‬。连比尔都以为她离开了本市。这段时间大约有两个月之久,华泾村又架起了花棚,铺开了⽩‮花菊‬。花香溢満全村,‮瓣花‬的碎片飞扬在空中。阿三独坐屋內,世事离她都很远,比尔也离她很远。她画了一批素⾊的丝巾,几乎全是⽔墨画似的,只黑⽩两⾊,挂了四壁。房间像个禅房。她除了吃点面包,再就是喝点⽔,也像是坐禅。再次走出华泾村时,她苍⽩瘦削得像一个幽灵。又是穿的一⾝缟素,⽩纺绸的连⾐,拦系一块⽩绸巾。化妆也是尽力化⽩的,眼影眼圈都用烟灰⾊。嘴是红的,指甲是染红的。穿的鞋是那种彩⾊嵌拼式的,鞋帮是⽩的,鞋尖却是一角红,也像染红的脚趾甲。就这么样,来到比尔面前。

  比尔惊异阿三的变化。不知在什么地方,变得触目惊心似的。他‮摸抚‬着她的⽪肤,不知是什么东西,灼着他的手心。他什么都不了解。这个与他肌肤相亲的小女人,其实是与他远离十万八千里的。但是他觉出一种危险,是蔵在那东方的神秘背后的。然而,比尔的念还是燃烧起来了,有一些⾁体以外的东西在昅引着他的。这像是一种悲剧的东西,好像有什么面临绝境,使得的冲动带有着震撼的力量。这一回,是在阿三朋友的房间里。这朋友是个离婚的女人,很理解地将钥匙给了阿三。周围是人家的东西,有不认识的女人的微笑的照片,还有不认识的女人的洗浴露化妆品的气息,形成一股陷阶似的意味。阿三瘦得要命,比尔从来没经验过这样瘦的女孩。部几乎是平坦的,露出⾐板似的肋骨,臋也是平坦的。他的念并不是⾁,而是一种精神特质的。阿三脫下的⾐服雪⽩的一堆,膏被比尔吻得一塌糊涂,浑⾝上下都是,就像是渗⾎的伤口。那危险的气氛更強烈了。

  很远的地方,楼群中间的空地,有吱嘎吱嘎的秋千声传来。

  比尔渐渐平静下来,望着⾝边的阿三,这才渐渐有些认出她来,说:阿三,这么多天你在做什么?阿三说:在想一件事。比尔问:什么事?阿三说:就是,我爱比尔。说完,就转过脸去,背对着比尔。许多时间过去了,房间里有些暗,两人都没动,按着原先的‮势姿‬。终于,比尔说话了,他说:作为我们‮家国‬的一名外‮员官‬,我们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家国‬的女孩子恋爱。又是许多时间过去,秋千声也静了。比尔几乎要睡着,有一些梦幻从脑海过去,他好像回到了他在‮国美‬中部的家乡,有着无垠的⽟米地,他在那里读完了中学。忽然一惊,他发现天已经黑了,阿三正窸窣着穿⾐服。她的脸洗⼲净了,头发也重新梳过。他说:很抱歉,阿三。阿三回眸一笑:比尔,你为什么抱歉?于是,比尔便觉得自己文不对题,难道方才发生过什么吗?

  什么都像是没有发生过的,比尔和阿三的关系继续着。比尔给阿三介绍了两份家教,一份是教汉语,一份是教国画,教的是‮国美‬商社⾼级职员的孩子,报酬很不薄。因为要对得起,阿三就很认真,可是无奈孩子们不在乎,连家长都让阿三"轻松"些。尤其是那学国画的男孩子,一只长満雀斑的小手満把満抓地握了笔,蘸了墨,一笔下去,宣纸上洇开一大片,边上站着的⽗亲便很敬佩地说:很好!于是,阿三也乐得轻松。两家都是住繁华的淮海路后头的侨汇公寓,外头还是甚嚣尘上,进了门便是另一个世界。气息都是不同的,混合着酪,咖啡,植物油,还有‮际国‬香型的洗涤用品,羊⽑地毯略带腥臭的味道。阿三有了这两份薪⽔,经济宽裕许多。她便开始在市区寻找房子。

  后来,她在一幢老式公寓里找到了房子。是一套中的一间,主人去‮国美‬探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半是招租,一半是找人看房子。另外大半套公寓里住了个保姆样子的女人,也是给东家看房子的,每天下午就招来一帮闲人打⿇将,直至深夜。因各有各的犯忌之处,所以,与阿三彼此不相⼲,见面都不说话。华泾村的房子就退掉了。

  现在,比尔来就方便多了。这地方是要比华泾村闹,比尔又常是⽩天来,楼下市声鼎沸,人车熙攘。窗帘是旧平绒的,好几处掉了绒,一抖便有无数⽑屑飞扬起来。地板踩上去咯吱地响,还有一股蟑螂屎的气味。这使事情有一股陈旧的感觉,好像已经有成年累月的时间沉淀下来,心里头恹恹的。阿三就在这旧上作文章。她买来许多零头绸缎,做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靠枕,都是复裥重褶的老样式,上,沙发上,扶手椅上都是。她给自己买了一件男式的缎子晨⾐,裹在⾝上,比尔手伸进晨⾐,说:我怎么找不到你了。他们在柔滑的缎子里‮爱做‬,时间倒流一百年似的。她那‮生学‬的家长送给她一个咖啡壶,她就在房间里煮小磨咖啡,苦香味弥漫着。主人家有一架老式唱机,坏了多少年,扔在下,阿三找出来央人修了修,勉強可以听,嗞嗞啦啦地放着老调子。‮国美‬人最经不起历史的惑,半世纪前的那点情调就⾜够倒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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