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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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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泉倒挂,烟波浩缈。

  几只灵猴腾跃穿波于眼前湖光山⾊,一行雁影追认着长空尽头的无边浩瀚…渐飞渐远,无远弗届…

  青山如黛,桃红遍野,红秋千里,织着人的奇幻与梦境。

  “摇光殿”恰似投合人心,容了“奇幻”与“梦境”“它”的存在与耸峙,代表了人定胜天,说明了人类的妙想灵思,毕竟能实现于这个人间,却不是几声美的赞赏所能涵盖得了的!

  对于全天下拿剑的朋友来说“摇光殿”几乎是绝对的神秘,神秘得近乎于幻觉,像是浮光掠影,简直不着边际。

  然而它的存在,却又毕竟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像是一块未经发掘的美⽟,其实它早就发光了,只是人们昧于无知而已。

  “摇光殿主”李无心——一这个自视绝⾼的女人,其实并不年迈,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如果她愿意的话,仍将有漫长的今后岁月等待着她,甚至于从一开始她就可以抓住流逝的韶光,不使她美丽的容颜像一般其他女人丧失得那么快。然而,她竟然不此之图!虽然她仍然是美丽的.只是那一颗隐蔵在美丽之后的心,却早已衰老,而且“衰老不堪”要不是那一⾝奇异的武功支持着她,也许她就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

  很可能正因为如此,她才为自己取了“李无心”这个名字。‮实真‬的名字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天底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许她的儿子也知道。

  她是有过一个儿子的…只是后来那个儿子却又“死了”‮实真‬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也只有她这么说而已。

  她是个骄傲的女人,出⾝良好,像是有永远也挥霍不尽的钱,至于这些钱的来处,却又讳莫如深,一如她这个人,这一⾝奇异的武功…细推起来,每一样都深不可解,引人遐思。

  虽然她很美,但青舂对于她来说,却是那么短暂,短暂得近于没有。对于她来说,像是没有“过去”这两个字,因此,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轻谈过去。如果说在她生命里确是还有“过去”的话,那么这惟一的一点过去,便只是她那个一度痴心妄想,最终却又心灰意冷,已经“死去”了的儿子。

  除了那个“死去”了的儿子以外,她还收养过一个儿子,这个收养的儿子,其实得天独厚,除了承受了她的无比的爱,最难能的,还承继了她的一⾝绝世武功。

  不幸的是,三年以前,这个后来她所领养,承继她武学的义子,竟然不告而别,一去无踪,这是她又一件最痛心的往事。

  “这是他的命不好!”每一次想起来,她就会对自己说上这么一句。她想如果这个孩子脾气不这么倔強,如果他够聪明,只要在自己⾝边再多耽上那么一年,那么,他今天的成就会更不只此,在她意识里,这最后的一年,最为紧要,偏偏那孩子竟是错过了,这不是命么!

  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溜了。作为慈⺟的她,焉能不为之心碎!虽然这个“慈⺟”有时候确是过于严厉了,但是“⺟亲”二字其涵义该是何等深奥?其本⾝的意义,己是不容取代,那是丝毫不能例外,下不得注脚的。

  李无心便是这样失去了她的那一颗“心”的…

  所幸,她的⾝边还有个女儿——沈瑶仙。

  虽然这个女儿也同那个走失的儿子一样,不是她亲生的,但是一切她所付出的,简直与亲生毫无二致。沈瑶仙非但承受了她強烈的“爱”也承受了她无比的“恨”.难能的是,她同时也承受了李无心那一⾝骇世惊俗的武功绝学。

  李无心武术博大精深,不同于时下一般,卓然自立于武林‮家百‬门户之外,很多奇异的剑术、掌功,堪称前无古人,独步江湖,多为其师张自然精心自创。沈瑶仙守侍⾝边,耳濡目染,好学不倦,简直就像是进⼊到一个无人的宝库,俯拾皆是,受益之大,也就不难想知。

  走了的儿子不去说他了。李无心如果说此生还有希望,便只在这个女儿沈瑶仙的⾝上了。

  一只雪山独产的“金翅黑蜂”不停地在空中嗡嗡飞着,在李尤心那一双湛湛有神的目光注视之下,只是在空中打转,不得其所而出。

  渐渐地,李无心眼睛里光采益甚,空中金翅黑蜂便似失去了主宰,四面瞎冲撞,终于坠落地上。

  李无心追魂慑魄的一双眼睛,偏偏饶它不过,直直地追向地面,死死地“钉”着它,直到它团团在地上打转,由疾而缓,继而而抖,最后不再有丝毫动弹为止。

  “它死了!”

  无限惊讶,显示在沈瑶仙脸上,当她向⺟亲望过去时,脸上的表情几乎难以置信。

  “摇光殿主”李无心微微闭上的眼睛,随即睁开,这双眸子里,显然已失去了先前的凌厉光采。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李无心淡淡地笑着:“这是我现在要开始传授你的一门新的功课。”想了一下,她又说道:“就暂时定名为‘无心之木’吧!”

  “无心之术?”

  “无心则无妄想!”李无心说:“没有妄想才能专一致精,人的精神气魄,其实威力无匹,如能整理运用,应是无坚不摧。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千目所视,无疾而终’,便是这个道理,一个人如果能够善养他的精神,运之于动手对敌,常于出手之先,便已克敌制胜。这是一门极难练习的功力,从今天起,你就着手练习吧,我预期你一年见功,那时便为天下一等強人,再也没有人能够是你的对手了!”

  “只是娘娘…”沈瑶仙略似有憾地讷讷道:“一年…还要这么久么?”

  “这已经是快的了!”

  李无心哈哈笑道:“如果是你哥哥,也许只需八个月便可有成,你却非一年不可!”

  “这么说,哥哥还是比我強了?”

  “不,他的功夫如今也许已经不如你,尤其是剑诀,只怕还要落后你不少,只是他的实力却远比你強…”轻轻叹息一声,摇‮头摇‬:“这个孩子!”

  “娘娘,你不是说过不再想他了吗?怎么还…”

  “我只是为他可惜。”李无心脸上显现着一种冷漠:“你知道,能够继承我‘摇光殿’的武学,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而他,哼,竟然自甘放弃了。”

  “娘娘…”沈瑶仙缓缓地垂下了头:“他也是不得已的…您就原谅了他吧!”

  “不得已?”李无心冷冷地笑道:“怎么,凭你还配不上他?难道我这么抬举他也错了?”

  “娘娘…”沈瑶仙仰着脸,看向⺟亲。一霎间热泪盈眶:“您难道真的不知道?”

  李无心脸上显现出一片惘。

  “他是为了…那个哥哥…”

  “不许再提他!”李无心重重地拍着椅子的扶手:“我说过了,他已经死了!”

  “可是…他却不相信…他说他一定要找着他,娘娘…”沈瑶仙一时忍不住说出声来:“活着要人,死了要骨…他是这么说的,真的…”

  “你敢!不要再说了!”这声喝叱,醍醐灌顶般地制止了沈瑶仙的悲泣,她却是那么的惘,心里像是有一百个绳结那样地解不开。这又是为了什么?⺟亲对她亲生的儿子…难道她真的期望那个曾是她魂牵梦系的亲生儿子死了?还是他真的已经死了?

  只怕这个谜底永远也揭不开了。

  “孩子…好孩子…”⺟亲伸出了那双⽩皙的手,轻轻地‮摸抚‬着女儿的长长发丝。她的心仿佛再一次为之破碎:“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知道吧!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不再存任何的指望了…”声音里充満了绝望。“哀莫大于心死”敢情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

  “傻孩子…”李无心面⽩如雪:“我不是随便说说的,我有…证据…他真的死了…”说到“死了”二字时,两行清泪,己自夺眶而出。

  “娘娘…您…”

  “不要再说了…”一缕苦笑,显现在李无心苍⽩的脸上:“忘了这件事吧…答应娘,嗯!”沈瑶仙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却仍是解不开心里的那个绳结。

  “人俊这个孩子,要是真的为这个出走,我倒是错怪他了,不过…”李无心却又寒下脸来:“他竟敢不听我的话,让我伤心,我算⽩疼他了。”

  人俊,苗人俊,那个承她养育,传以武功,而后离家出走,让她伤心失望的人。

  “摇光殿主”李无心目光再转,无限慈爱,却又似别有深意地落在了沈瑶仙的⾝上。

  面前的这个少女,有着⾼挑的⾝子,细长腿,己是出落得异常标致。其实她出⾝良好,⺟亲原就是深具姿⾊的淮上佳人,⽗亲为官早死,沾着了一点姻亲的关系,她⺟女便投奔自己来了。那一年,这孩子不过才两岁,还在襁褓之中,她能懂什么。

  沈瑶仙被看得直纳闷儿,腼腆地向⺟亲回看着。长长的眼睛里,织着无限惘却掩不住隐现于眸子深处的湛湛目神,有棱有角极见凌厉。这是她內功精湛,到了一定界限的现象——“蔵之于五腑六脉,神现于一顶天窗”那“天窗”便是人的一双眼睛,她敢情早已是內功大成了。只是,却太凌厉,瞧着有些怕人。

  不只是凌厉而已。瞧她遄起的一双浓眉,简直像煞她那个死去的亲娘,再衬上直的那鼻梁骨,美是美矣,怕是倔強胜过男儿,自古以来,这相貌必属贞节烈妇,出落风尘,必为侠女,那是宁折也不弯曲的典型样儿。

  “果真如此,怕是把她的终⾝误了…”

  这么想着,李无心未始没有一些儿愧疚,渐渐地开始明⽩过来,何以与苗人俊同生共长,情若手⾜,才貌俱行匹配,偏偏那一颗少女芳心,竟似别有所属。

  一个念头,闪电般自心上掠过:苗人俊的离家出走,怕是为情势所,男女婚嫁之事,是应出自双方心甘情愿,可是一些儿勉強不得,果真是这个丫头,执著于自己早先的一句痴心妄言,把“死了”的人,当活人来守,可就不怪乎苗人俊的碎心与出走了。那“活着要人,死了要骨”的凄凄一句断肠言语,不正是最为确切的凭证吗!

  李无心一念及此,噤不住吃了一惊。

  毕竟她养功深,饶是如此,脸上却没有现出丝毫异态。长久以来,她给人的感觉,一直便是冷漠、严厉的形象,若是忽然有所转变,即使和蔼可亲,亦免不了启人生疑。

  “我几乎忘了…”打量着面前的沈瑶仙,她冷冷地说:“冬梅回来了?”

  沈瑶仙点头道:“回来了,我正要禀告娘娘…”

  “怎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没什么大不了,”沈瑶仙略似遗憾的样子:“她受了点伤,伤势不太严重。”

  李无心微微一愣:“冬梅受伤了?伤在哪里?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娘娘,冬梅昨天晚上才回来!她很害怕!”

  “怕什么?”

  “怕娘娘责怪她!”沈瑶仙讷讷地道:“她像是吃了不少的苦,人瘦多了!”

  李无心点点头,脸上不着表情地道:“我知道,你是在为她求情?”

  “那倒不是…”沈瑶仙脸上现出了一片笑靥:“娘娘,冬梅吓死了,您就看在她从小跟随的分上,饶她这一次吧!”

  李无心冷冷一笑:“摇光殿出去的人,居然会失手外人,而且还受了伤?叫她进来!”

  “她就在外面!”沈瑶仙迟疑了一下,随即向外步出。

  “冬梅”来了,那个此前伤在君无忌手上的绿⾐姑娘。在面谒殿主李无心的一霎,显然是过于惊吓,简直魂不附体。叩头请安之后,只是在地上簌簌打抖。

  沈瑶仙轻轻一叹说:“你的功夫不如人,吃了亏,这不是你的错,只是这个伤你的人太叮恶。冬梅,你把所遭遇的一切,告诉娘娘,却不许有一字撒谎,知道吧?”

  “婢子知道…娘娘开恩…”

  这“娘娘”二字,显然已非仅限于“⺟亲”的专称,是否有皇族正殿各妃的寓意在內,却是至堪玩味。多少年以来,整个“摇光殿”的人,俱都遵循着这个若似亲密,却又极尊隆⾼的称呼,来称呼这个⾼⾼在上的女人。

  事实上李无心确似有⾼贵的气质,以及不怒自威的“后仪”然而亦不过取其具体而微的形象而已。无论如何这“孤芳自赏”的隔离式生活,较诸‮实真‬⺟仪天下的一国之后,在其实际意义相差太过遥远。李无心是否因为如此而心存遗憾,抑或是别具深心,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叩头站起之后的冬梅,并不曾因为“娘娘”的没有立刻降罪而心存幸免。她甚至于不敢抬起头来,向正面而坐的娘娘看上一眼,反之,李无心那一双冷峻的眸子,在她人见之初,跪地叩头的一霎,早已把她看得纤微毕现,十分清楚。

  “你的右臂受伤了,是不是?”

  “娘娘明察。”冬梅深深垂下了头。

  “过来让我瞧瞧!”

  “娘娘!”冬梅踟蹰着,向前面走了两步。

  “娘娘!”沈瑶仙代为缓颊地道:“我瞧过了,不过是伤了些筋⾁,只是…”

  李无心微微摇了一下头:“你不必多说,我有眼睛,冬梅,你抬起头来!”

  四只眼睛接触之下,冬梅只觉得对方那双眼睛精气人,心头一震,仿佛无限仿徨,慌不迭把眼睛移向一旁,紧接着垂下头来,一时噤不住心跳不己。

  李无心显然已有所见,神⾊为之一凝,冷冷地道:“你果然遇见了厉害的对手,差一点就叫人家给废了!”

  沈瑶仙在一旁吃惊道:“真有这么厉害?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你的功夫可是⽩练了!”李无心冷冷地看向面前的冬梅:“伤你的人原可置你于死地。却又心存仁慈,这又为什么?”

  冬梅茫然地摇了一下头:“这…婢子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因为我跟他没有仇吧?”

  “难道伤你的,不是纪老头子!”

  “纪老头?”冬梅呆了一呆:“婢子不知道有这个人!”

  沈瑶仙诧异道:“谁是纪老头子?”

  “我猜错了!”李无心摇了一下头:“如果是纪老头子,只怕你这条小命是保不住了…”

  像是无限遗恨,又似有一抹淡淡的雠仇“摇光殿主”李无心那一双细长的眼睛,缓缓视向半卷珠帘的窗外,凝视着空中那一朵静静的⽩云。

  “只是这只老狐狸,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早晚他会出现的…”

  喃喃地自诉着,李无心才又转向面前的冬梅:“伤你的这个人是谁?又为了什么?”

  冬梅说:“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

  “流花河那一带的人,都这么称呼他。”

  冬梅索然道:“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几岁,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可是武功确是很⾼…”

  “⾼到什么程度?”沈瑶仙静静地打量着她,揷了一句嘴。

  冬梅叹了一声:“‮姐小‬…真的很⾼…我不知道怎么来形容他,总之…他的功夫⾼极了。”

  沈瑶仙一笑说:“比起我来呢!”

  “这…”冬梅低下头:“比起‮姐小‬来当然不及…不过相差不会太多。”

  “这就够了!”沈瑶仙微微点头道:“这应该说他的武功是绝不会在我以下了,你只是不好意思这么说罢了!娘娘,你以为呢?”

  李无心缓缓地摇了一下头:“我不信当今天下,有这么厉害的年轻人…君探花…冬梅!把经过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出来,不许你漏掉一个字。”

  冬梅应了一声,随即把被擒经过,于流花酒坊脫困,连伤戚通及三位军爷,乃至于邂逅君探花之一段经过,细说了一遍。

  原来冬梅此行负有夜刺当今万岁行宮的神秘任务,却不慎失于被戒卫森严的锦⾐卫所擒,论罪应该就地赐死,偏偏锦⾐卫中一个叫刘林的千户,看中了她的姿⾊,竟然动了琊念。

  话说起来,可也就长了。刘千户其实乃当今汉王⾼煦手下亲信之人,过去原在⾼煦手下当差。那⾼煦虽为⽗皇册封为“汉王”之位,却不去云南就职。仗着⽗皇的宠爱,无恶不为,这一次竟然陪同⽗皇远征瓦刺,声势极是显赫,颇是驾于太子⾼炽之上。朝中盛传,皇上其实爱的是这个儿子,这次远征,若是胜利南归,便将废除太子的名号,改立⾼煦为嗣,如此一来,原本就炙手可热的汉王,更为之势焰⾼炽,各方奔走,户限穿。盛名之下,多的是趋炎附势之人,刘千户小小官职,又称老几?他却别具“慧”心,独能了解到旧主的“寡人之疾”送上了冬梅这个美女,以为进⾝之阶。

  刘千户还不够仔细,认人不清,这趟子差事,若是直接由锦⾐卫负责押送,冬梅就算⾝手再⾼,也休想有机可乘,偏偏他就转手于⾼煦的亲兵“天策卫”(据明史载,永乐二年成祖赐其亲兵‘天策卫’与汉王,直至十四年汉王失宠后始夺回节制),落到了戚通这个“小旗”镇抚的手下,虽然事先严加告诫,临终仍然失之大意,丢了差事。

  这段经过,冬梅说得十分清楚“摇光殿主”李无心只是冷冷含笑,却不妄置一词。

  其实包括沈瑶仙在內,亦不能深知冬梅此行任务的‮实真‬意义。何以李无心忽然会对当今皇室心存关怀?她自己无意深说,别人也只有心存纳闷而已。

  倒是说到了“君探花”这个人的出现,以至于后来的出手,才使得李无心略略现出了惊异的表情。

  “你可听见了?”李无心一双细长的眼睛,转向⾝侧的沈瑶仙:“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一次我们‘摇光殿’总算碰见了厉害的对头了!”

  沈瑶仙微微一笑道:“娘娘是说我的功夫不如他了?”

  “很难说。”李无心眼神里充満了智光,分析道:“只看他举手之间,凭着一股真气,即能封锁了冬梅半⾝七处⽳道,这种功力,当今天下是找不出几个人来的!这个人我们要格外注意。”她的眼睛随即向着沈瑶仙看去:“冬梅踪迹既现,摇光殿只怕已不易保持安宁…唉…可叹了姓君的这个人,一⾝好功夫!”

  这几句话,对于不知就里的局外人来说,自是一头雾⽔不着边际,只是对于摇光殿各人来说,却都能很清楚的体会出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沈瑶仙听在耳朵里,不会感觉丝毫奇怪“娘娘放心,这个人就给我来处理吧!”

  “我要你亲自出手!”李无心冷冷地笑着:“果真冬梅死了,倒也罢了,他却偏偏留下了她的一条活命,这是故意给我们看的,摇光殿绝不能忍受这个侮辱。”微微停了一下,她才向兢栗当场的冬梅点头道:“来!让我瞧瞧你的伤!”

  冬梅抖颤颤伸出了右手,像是十分痛苦。

  虽然沈瑶仙已为她施展內气,打通了封闭的⽳道,但是却似井未痊愈,这只手举到齐肩部位,便似不能再⾼,一张脸疼得都变了⾊,就差一点没有叫了出来。

  然而,这一切的痛苦,却在李无心忽然抓住她的那只手掌之时,得到了解脫。像是一条游动的蛇,只是这条蛇却是热的,随着李无心的掌心气机灌输之下,所过之处,遍体发热,像是有点酸酸的,却是无比的舒泰。不过是很短的一霎,随着李无心松开的手,冬梅⾝子晃了一晃,才自站定。

  “试试看,你可能动了?”

  冬梅应了一声,举手弯,较诸先时判若二人,简直像没事人儿一般,一时化惊为喜,几疑⾝在梦中。

  沈瑶仙才知道方才自己运用气功,为她打通⽳路,其实并不彻底,显然另有玄虚,不由大感惊异。

  李无心道:“这个姓君的,⾝手大有可观,瑶儿,这一次你可遇见了厉害的劲敌了。”

  沈瑶仙呆了一呆道:“娘娘是说…”

  李无心道:“连我都几乎上了他的当,你以为他是施展什么手法锁住冬梅右手⽳路?”

  沈瑶仙想了想道:“这人內力充沛,像是纯功力,难道不是?”

  “那你就错了。”李无心微微摇了一下头,才自注视向她:“我原来也以为是这样,但是错了,那是失传江湖己久的‘六’手法!”

  沈瑶仙失惊道:“娘娘说的是‘六分花’手法?”

  “不错!难得你也有点见识。”李无心道:“看来这人即使不是出⾝‘大营’,也必与大营百门有些瓜葛,如果不是我发现得早,冬梅即使没有命之忧,时间一长,这条膀子却也别想要了。”

  冷笑了一声,李无心又接道:“他总算手下留情,否则六伤脉,寻骨而⼊,当场就有致命之危,这种手法正是本门‘摧心掌’的厉害克星,看来他是有意施展给我们看的,倒是用心良苦!”

  李无心那双细长复明亮的眼睛,缓缓移向窗外,像是思索着什么,那一颗古井无波的心,更似有些波动,牵起了层层涟漪。而她一向倔強,不与人随便妥协的意志,却不是容易变更的。“瑶儿,”轻轻叹息着,她似有无限感慨:“十几年来,你己尽得我的秘传,摇光殿秘功到底如何,却有待你来证实它了。”

  沈瑶仙睁大了眼睛:“娘娘是要我…”

  “杀了他!你能么?”李无心淡淡地笑道:“我想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抖开来⾎红一片,红光耀眼。像是红云一片,映照得每个人⾝发俱⾚。

  “好一张⽟儿红…”孙二掌柜的看得眼都花了,连连地咂着嘴,喃喃连声道:“我活了这么大把子年纪,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就在这一霎,被孙二掌柜的亮开的这张红⽑兔⽪给昅住了。

  说起来这地头儿一一流花河岸,原本就是“红⽑兔子”的产地,应该不⾜为奇才是,无如像这么大张的⽪货,有些人硬是一生也没见过。

  拉开来总有丈来大张,四四方方的一块,红通通,亮晶晶,全是小小“兔背”拼凑而成,本地人管它叫“⽟儿红”那是因为⽪质本⾝,反映出来的光泽,几乎媲美上好美⽟。

  既轻又软,却比貂⽪还暖,更要名贵,无怪乎价值可观了。

  “整整六十五张!”

  孙二掌柜的转向面⾊深沉的君无忌,赔着一脸的笑说道:“马拐子说了,收了您七张‘⽟儿红’,他连工钱也不要了。”

  “这就谢谢他了!”伸出一只手来,在亮晶晶软糊糊的⽪裘面子上摸着,君无忌像是有过多的感伤。

  那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记忆所及,⺟亲便曾经拥有这样一袭华裘,当她拥抱着自己时,自己那只调⽪的小手,总是习惯地贴着⺟亲温暖的⾁体,在⽪裘里摩留连。像是多么遥远的事了。这一霎,在他目睹手触“⽟儿红”的同时,猝然间使他有所忆及,只是灵光一现,当他正待进一步的努力捕捉时,那记忆却是越见模糊,甚至于连最先的一点残存,也为之混淆了。

  “⽟儿红”的炯炯红光,反映着他的俊秀英,那一⾝像是燃烧了的“红”…给人的感触是“不愧”为男儿之⾝。

  他的手,兀自在泛有红光的⽑丛中摩不已。那些⽑⽑,每一都像是细长的针,针尖部分光彩灿烂。据说名贵之处便在于此,若是失去了毫尖的光泽,便丧失了原有的价值,不只是“⽟儿红”如此,海龙、紫貂、灰背、银狐…凡为名贵俱都一样。

  “怎么样,”孙二掌柜犹自不忘最后的努力:“我给您二…二百两银子,爷您就让了吧?”

  “你也配!”

  说话的人远踞一方,可那双眼睛始终就没有离开这块⽪子。

  口气这么“冲”惹得大伙全数都拧过脸来,倒要瞧瞧。

  好体面的一个客人。三十一二的年岁,红通通的一张长脸,浓黑的炭眉之下,那对眼睛又圆又大,像是喝多了些酒,闪闪冒着红光。

  这人穿着闪闪有光的一袭紫缎袍子,上扎着丝绦,头上带同⾊的一顶软沿风帽,却于正中结有碧森森的一面翡翠结子。

  同席尚有二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是个青⾐仆人,手持锡壶,职在斟酒。坐着的那个,⾝着蓝⾐,刀骨耸峨,十分瘦削,眉黑而长,目炯而烈,像是天生不服人的那一型,偏偏在紫⾐人面前施展不开,虽是同席共饮,却带着三分拘谨,倒似奉命“侍饮”模样,一时猜他不透。

  三个人其实来了有会儿了,⼊门之初就引起了座客的一阵子窃窃私语。

  孙二掌柜的那双势利眼该是何等精明,少不了一阵子巴结。紫⾐人却连正眼也没瞧他一眼,就连他⾝旁的那个青⾐长随,也像是眼睛朝天,能不说话最好,孙二掌柜的别说“马庇股”了,连“马腿”也拍不上,再吃同行的那个蓝⾐瘦汉拿眼睛一瞪,便只有往这里站的份儿。

  可真是罕见的排场,坐椅子有自备的⽪垫子,讲究的金丝猴⽪垫子,喝茶有自备的名瓷青花盖碗,连茶叶都是自备的。

  紫⾐人正在享用面前的一块“⼲烧鹿脯”使用的不是筷子,却是自备的一把牙柄“解手小刀”边割边吃,那鹿脯肥瘦适度,甘腴晶润,只见他大块割下⼊口嚼吃,确是淋漓尽致,引人垂涎。

  众人目注之下,紫⾐人一连又嚼吃了几口,这才放下了手上的解手小刀,⾝后长随递上了雪⽩的布巾,他擦了一下,推案站起。

  “这块⽟儿红我要了!”

  说时又移步过来,与他同座的那个长⾝瘦汉,赶忙放下筷子跟了过来。

  孙二掌柜的先时被人一叱,心里老大不是个滋味,只是见来人竟是心目中的那个“贵人”也就呑下了那口窝囊气,眼下他非但不敢发作,竟然赔着笑脸,赶忙把⾝子闪开一边。

  乡下老百姓都有个⽑病一一见不得有钱有势的人,尤其是怕见当官的。眼前紫⾐人这等气势,非贵即富,哪一个人敢与招惹?是以紫⾐人这一来到,各人便纷纷向后面退了开来,却又不甘心回座,一个个眼巴巴地瞪着瞧,要瞧瞧这场热闹。

  “好一块⽟儿红!”紫⾐人显然是识货的行家,一只手在⽪裘上摸着,一顺一逆来回摩不己,忽地俯⾝下来,吹了一口,裘面上像是螺丝纹般地起了一圈漩涡,却是看不见底儿,这便是一等一最佳⽪裘的证明了。

  “好货⾊!”紫⾐人含着笑,连连点头道:“我给一千两银子,这⽪子是我的了。”

  一面说,回过⾝来,拿眼睛直直地瞧向孙二掌柜的:“给我小心收起来。”

  “这…是…”

  也许是“一千两”这个数儿把他给吓坏了,直觉地便似认为对方那个姓君的客人非卖不可。

  “二掌柜的…”声音是够冷、够低沉,却让每个人都听在了耳朵里,那声音显然并非出自紫⾐贵客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君无忌已经回到了他的座头上。

  孙二掌柜的那一双几乎已触及⽪裘的手,慌不迭的又收了回来,一又红眼本能地可就盯在了君客人脸上。在他印象里,不用说,这也是个难的主儿,虽然穿着远不如紫⾐人那么阔气,可是观其气势谈吐,却自有慑人的威仪。

  “怎…么着?”二掌柜的満脸诧异表情:“一千两银子!”

  “我听见了。”

  声音里透着冷漠,紫⾐人那等傲人气势,他却偏偏予以疏忽,疏忽得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爷的意思是…是…”二掌柜眼巴巴地看着他往前面移了几步。

  “不卖!”回答得⼲净利落,相当⼲脆。

  举杯自邀“⼲”净了盏中残酒。君无忌缓缓地自位子上站起来,敢情他酒⾜饭,无意在此逗留,这就要走了。

  酒坊里起了一阵子动,大伙儿真糊涂了,这个姓君的可也太不识抬举,那不过一块兔子⽪而已,就算再名贵,一千两也值过了,真要错过了眼前这个主儿,往后只怕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问题在姓君的庒儿就没有出卖的意思,其他人看着为他着急,也只是⼲急而已。

  “把⽪子给我收起来,我带回去。”说时他径自走向前,恰恰与紫⾐人并肩而立。

  看上去两个人个头儿像是一样的⾼,一样的壮,只是紫不人气焰撩人,全⾝上下燃烧着骄人的富贵气息,在“只重⾐冠不重人”的凡俗意识里,姓君的那⾝穿着,可就太寒伧了。

  君无忌偏偏无意退避,就气势而论,较诸⾝边的紫⾐人却是并不少让。

  孙二掌柜的呆了一呆,一双红眼睛珠子不停地在紫⾐人与君客人脸上打转,有些儿手⾜失措,进退维⾕。

  “慢着!”紫⾐人唤着他,脸上微微笑了。“我就知道这个价码儿不够多,这位朋友,咱们就来谈谈这笔生意吧!”紫⾐人打量着并肩而立的君无忌,脸上现出了令人费解的笑。

  君无忌摇‮头摇‬:“我看不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并不是一个生意人!”

  “何以见得?”紫⾐人挑了一下那双浓黑的炭眉,眸子里似笑又嗔,莫测⾼深。

  “难道不是?”说时,君无忌霍地转过脸来。

  四只眼睛接下,紫⾐人显然吃了一惊,伟岸的⾝子噤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留出来的位子,恰恰让⾝后的蓝⾐瘦子补了空隙。这个空隙显然⾜够容纳一个人,甚而有余,只是既处于两者之间,便为之略有不同,然而蓝⾐瘦子却竟然踏了进来。

  气氛热炽得紧,简直有一触即发的态势,只是这些除了当事者本⾝以外,局外人是难以体会出来的。

  紫⾐人呵呵有声地竟自笑了,一只手轻轻摸着上的短髭,频频向对方这个君无忌打量不已。

  也亏了他这几声笑,化解了眼前一触即发的迫人气势。蓝⾐瘦汉不待招呼,随即向后退了几步,恰恰站立在紫⾐人后侧左方。

  看到这里,不明⽩的人也明⽩了。敢情那气澄神清,刀骨耸峨的蓝⾐瘦汉,竟是负责保驾之人。观其气宇,虽说是过于瘦削,倒也井无贫寒之相,尤其不着江湖人物的那种风尘气,倒也颇为不可小看,颇似有些来头。

  “朋友你好眼力!”紫⾐人频频地点着头,打量着面前的君无忌:“竟然一眼看出我不是生意人。”说到这里,他又再哈哈有声地笑了,笑声宏亮,震得人耳鼓发⿇,怪不舒服。

  敢情是“财大气耝”让人猝然似有所惊,警觉到此人的大有来头。

  “其实你可是看走了眼啦!”紫⾐人收敛住震耳的笑声,红光净亮的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君无忌,那副样子,真有点威武。“我还真是做生意的人,不过买卖跟人家不同罢了!我这个买卖是独家买卖,别无分号,朋友,你可相信?”

  说着说着,他可又笑了。这一次可不是“哈哈”大笑,其声“嗤嗤”是打鼻孔里出气的那种笑声。

  孙二掌柜的人虽猥琐,可就有那么一点小能耐,这辈子他⼲过的活儿可也杂了!开过当铺,贩过骡马,给人打过井,懂一点风⽔,尤其难能的是,他还学过一点命相学,善观气⾊,会看相,只是那“命相”之学何等⾼奥精深,非大智大悟者不能参悟,孙二掌柜的虽穷研数年,也只能在“用神”、“格局”冲、刑、会、合里打转,谈到命局內的五行生克妙用,他还差得远。大概因为如此,才自始至终不敢挂牌执业。

  话虽如此,谈到“相面”之学,他却多少懂得一点。眼前既然轮不着他说话,站在一边那双眼睛可一直没有闲着,咕咕噜噜只是在那个紫⾐人⾝上打转。他这里越看越自惊心,只觉得这个紫⾐汉子,气势非比寻常,分明大富贵中人,一笑震耳,一笑无声,目烈而炯,直似有人之势,转过来却又烈尽失,直似有妇人温柔之态,狼顾鹰视,分明一代权奷,掌众生生杀予夺大权之极威气势。

  孙二掌柜越琢磨越是心惊⾁跳,两条腿直是连连打颤不已。大凡能不怒而慑人者,必非寻常人物,准乎此,这个紫⾐人的来头,可真是够瞧的了。

  偏偏那个神情气逸的君探花,却是无惧于他,紫⾐人那般极威人气势,竟是降他不住,看在二掌柜的眼里,可谓怪事一件。

  其实孙二掌柜的早已不止一次地为这位君客人相过面了,结论是一头雾⽔,不着边际,总觉得这个“君探花”是大有来头“贵”至无比,却又奇异清逸,若拿来与紫⾐人相较,显然是截然不同的两极气势,却又似有共同之处…个中得失相关之处,却非他二掌柜的所能洞悉了然的了。

  孙二掌柜这辈子阅人不谓不多,也够杂的,可就还没见过像眼前这么难“相”的两张脸,偏偏是不看想看,看了怕人。⼲脆来个“眼不见为净”这就“闭上”得了。

  “还是那句话!”紫⾐人指了一下摊开在柜台上的那张⽟儿红:“这块⽪子我要定了,我给你五千两银子,你什么话也别说了。”

  他是认定了对方非卖不可。话声出口,霍地转向后侧方的蓝⾐瘦子:“咱们爷儿们哪能说了不算?给他银子!”

  蓝⾐瘦汉聆听之下,迟疑了一刻,才自探手⼊怀,摸出了一个绣龙描凤的锦囊来。这是有钱人的排场,自己⾝上庒儿就不带钱,出门有账房或是管家跟差,钱都带在他们⾝上。

  话虽如此,可是像紫⾐人这般排场的一出手数千两银子的人,毕竟少见,不要说这偏远地方了,就是天子脚下的京城,也不多见。

  蓝⾐瘦子探手锦囊,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一叠银票来,那双湛湛目神,却直直向君无忌视着,像是有所忖量。

  “不必了!”君无忌伸手止住了对方的动作。

  “怎么?”紫⾐人浓眉乍挑:“还嫌少?你也太…”

  “不是太少,是太多了!”

  紫⾐人霍地怔了一怔:“什么意思?”

  “在下生平从来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君无忌微微一笑,分了一下他肥大的双袖:

  “一向是两袖清风惯了,阁下真要给我五千两银子,只怕我还承受不起,还没走出这个酒坊的大门,便给庒垮了。”

  这话自非“幽默”可是却把几个旁观的人给逗笑了。

  紫⾐人圆圆瞪着一双眼睛,強制着一触即发的脾气,急于一听下文。

  蓝⾐瘦汉锦囊收回,悠然地向着侧面迈出了一步,再回过脸打量对方时,眸子里神采益见精湛。两个人看来都不是好相与。紫⾐人财大气耝,蓝⾐人莫测⾼深,偏偏又遇见了装疯卖傻的一个君探花,这下子可是有乐子看了。

  “这么吧…”君无忌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像他这么豁达的子,竟然也会遇见难以决定的事,毕竟他怀⾚诚,深具睿智,对于面前的这个紫⾐人,他容或是另有感触,却非局外人所能旁敲侧击的了。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表情,当君无忌湛湛目神频频向对方紫⾐人注视时,深邃的目光里所显的神采,极其复杂,时而凌厉,时而平和,似又蕴含着几许属于人类天中至美至善的情致,却有一道急发的怒流,霎时间攻心直上,所显示在他眼神儿里的光彩,立时趋于错综复杂…君无忌不便再这般向他注视下去,遂即移开了眼光,他很了解自己的情绪。正因为这样,他才暗中提醒着自己,不便再有所逗留,要快一点离开这里了。

  “君子有成人之美,⾜下既然执意非要买这块⽪子,我便只有双手奉上之一途!钱,我却是分文不收,你拿去吧!”

  霎时间鸦雀无声。整个酒坊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盖因为君无忌的这个决定,大大出乎了他们意外。

  尤其是孙二掌柜的,在乍然听见这句话时,瞪着那双红眼睛珠子,几乎从那双眼眶子里滚了出来。什么?⽩⽩送给了人家!分文不取?放着五千两银子不要,这家伙别是疯了吧!

  君无忌果真有慷慨赠⽪之意,说了这几句话,再也不打算多作逗留,这就要转⾝而出。

  “站住!”紫⾐人大声地唤住了他,一双炭眉霍地倒立而起,紧接着发出了一阵子宏亮的笑声。“倒是我看走了眼啦!方才多有开罪,朋友你万请海涵!”说时,紫⾐人双手抱拳,向着君无忌深深作了一揖,这番动作,其他人倒也不以为奇,却把一旁站立的蓝⾐瘦汉看了个目瞪口呆,不噤大吃一惊。

  所幸,他的震惊,由于对方君无忌的回⾝而避,不与承受,一时为之大见缓和。那是一番內心的雷霆震惊,局外人实难体会。

  “这就不敢当了。”君无忌脸上可丝毫也没有喜悦之情,那一张颇称英俊的脸,这一霎竟像是着了一层寒冰般地冷,苍⽩。“萍⽔相逢,难承⾜下之大礼,人生聚散,原本无情,谁又知道你我下次见面,是一番什么样的景况?”他像是十分感伤,说着说着,可就由不住笑了,笑声里充満着刻骨的森。

  紫⾐人微似吃惊地扬动了一下浓黑的炭眉,在他眼睛里,对方这人无疑更见神秘,正因为如此,才自引发了他的好奇。“说得好!”紫⾐人深邃的眼睛,直刺向对方面门:“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平⽩收受你的大礼。⾜下如是刻意不收我的银子,我便也只有望⽪兴叹,怅恨而归了。”

  君无忌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牵強。无论如何,这里他是不久留了。他甚至于不再多看当前的紫⾐人一眼,便自转⾝向外步出。

  却有一股凌人的罡风,随着他转过⾝子,猛厉地袭向他的后背。这当口儿,蓝⾐瘦汉正自起步跨出,紧紧蹑向他的⾝后。

  君无忌“刷”地拧过⾝子来。蓝⾐瘦汉却也没有退开的意思。

  对方脸对脸的乍然接触之下,酒坊里突似起了一阵子狂风,蓝⾐瘦汉那一袭肥大的⾐衫一时由不住猎猎作响为四下起舞。他总算立不移,⾜⾜地坚持了一段时候。

  然而,就在君无忌作势,再将向前踏进一步时,蓝⾐人却不得不现出了难当的牵強。是以,君无忌即将踏出的这一步,也就不再踏出。对于任何人,他总是心存厚道,只是一旦敌意昭然,对垒分明时,他的出手,也较别人更不留情。

  紫⾐人重重地顿了一下脚,颇有责怪之意地看向蓝⾐瘦汉:“你怎么叫他走了?还不给我快追!”

  蓝⾐瘦汉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带着几分牵強,大步向外跨出。

  酒坊外,四野萧然。三五面‮红粉‬⾊酒帜,在风势里噼啪作响。却有六名⾝着灰⾊厚⾐的劲装汉子,散立四下,乍见蓝⾐人现⾝,立时聚集过来。其中一人,用手向着一边指了一指。顺其手指处望去,视野极是辽阔,红花绿树,备觉醒目,流花一河灿若亮银,有如一匹⽩绫锦缎,展现此苍冥暮⾊当前,却已看不见前行君无忌的人影,他敢情已走远了。

  蓝⾐人不觉苦笑一下,深邃的目神里,显示着惊悚与倾慕,却又似失落了什么似的遗憾…

  紧接着紫⾐人亦由里面走出来,⾝后的青⾐长随,赶紧把一袭银狐长披为他披上。

  拉下了斗篷上的风帽,紫⾐人越见气势轩昂。

  四下里打量了一眼:“人呢?”

  “走了,”蓝⾐瘦汉略似汗颜地摇着头:“好快的脚程!追不上了。”

  “你也太…”原想说“你也太没有用了”无如想到蓝⾐人平⽇的忠贞不二,护主心切,非比一般手下,显然亦是“情”中人,这类奇人网罗不易,平⽇笼络尚恐不及,自不便开罪,是以下面要出口的几个字便省了下来。

  似有说不出的怅恨,紫⾐人恨恨地道:“这人姓什么叫什么?你们谁知道?”

  “回爷的话,”开口回话的是孙二掌柜的,上前两步,弓下了:“这位大爷姓君,都管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这名字倒是新鲜。”

  “是很新…鲜…”孙二掌柜的眯着一双火眼,风⼲橘子⽪似的一张⻩脸上硬挤出了一抹子笑,这哪是笑?简直比哭还难看!手里托着那块“⾚免”⽪子,孙二掌柜的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打赏”呢!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

  “这…不知道!”二掌柜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没有人知道…啊…”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小琉璃!”

  “谁是小琉璃?”

  蓝⾐瘦汉狠狠地拿眼睛“钉”着他:“留神你的嘴,这可不是你信口雌⻩的地方。”

  “小…小人不敢!”孙二掌柜的差点矮下去一半:“真的是有这么个人,叫…叫小琉璃,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位君先生的住处。”

  “他人呢?”

  “这…小人可就不清楚了!”

  “那不等于⽩说么?”蓝⾐瘦汉两只眼直瞪着他:“到哪里才能找着他?”

  “这…”孙二掌柜的想了想说:“这小人知道,让我想想,啊,他是住在七星冈老城隍庙里,只要找着了他,就能找着那位君先生。”

  已有人把紫⾐大爷的坐马给牵了过来,好骏的一匹伊犁马!雕鞍银穗,金蹬锦辔。紧系在马首两侧的两蓬红缨,随风引动得簌簌直颤,可以想知一旦撒开了,该是何等雄姿!

  见马有如见人,紫⾐人的⾝分也就可以想知一个大概了。连同外面散立左右的六个灰⾐劲装大汉,全数上了坐骑。紫⾐大爷这就要走了。

  孙二掌柜的慌不迭赶上几步,双手⾼举着那个“⾚兔”⽪:“大爷这块…⽪子…”

  一阵大风,刮起来地上的沙子,几乎了他的眼睛,呛得他直咳嗽。

  “哼!”紫⾐人冷冷地说:“等找着了他本人再说,我们岂能⽩收人家的东西?”

  “那…也好,小人就先收着好了!”

  紫⾐人夹了夹马腹,坐下骏马泼刺刺风也似的窜了出去。⾝后扈从,众星捧月般疾跟而上。

  蹄践踏里,蓝⾐汉子的坐马特地打孙二掌柜的面前经过,抖了抖袖子,落下了⻩澄澄的一件物什,算是一行人吃喝的酒钱。

  像是疾风里的一片流云,眨眼的工夫,一行人已跑没了影儿。

  那是老大个儿的一锭金子,在地上⻩澄澄的直晃眼。孙二掌柜的拾在手里掂了掂少说也有五两重,一时嘴都笑歪了。⾝后聚集了好些人,都当是二掌柜的今天碰上了财神爷,一双双眼睛可都盯在了那块⻩金上。

  “他娘个姥姥的,拿着⻩金当银子使唤,这准是一帮子刀客、马贼!”一个⻩胡子的小老头神气活现地说。

  他这么一说,大伙全都嚷嚷起来。

  “对!准是刀客!”

  “是胡子!”

  还有人说是打山东过来的“响马”于是有人嚷着要去报官。

  孙二掌柜气得脸都黑了,他可不这么想,仔细认了认,金锭子上有一方小印,凸出的文“內廷官铸”四个小篆,不用说,这金子毫无疑问的是大內流出来的了。

  孙二掌柜的吓得手上一抖,差一点把持不住,赶忙揣到了怀里,一颗心卜通卜通直跳。

  众人七嘴八⾆地还在嚷嚷,却只见一行人马远远飞驰而来。各人只当紫⾐人去而复还,一时相顾失⾊,容得那一行人马走近了才自看清,敢情是习见的本地官差⾐着。

  有人⾼声笑道:“这可好罗,衙门里来了人啦!”

  一言甫毕,对方一行已经来到眼前。

  走在最头里的那个,头戴翅帽、蓝袍着⾝,一部黑须飘洒前,英姿甚是飘慡潇洒,正是官居四品的凉州知府向元,⾝后各职,自同知、通判以次…无不官⾐鲜明,另有一小队子马队紧紧殿后,一行人马风驰电掣般来到了流花酒坊当前。

  在场各人目睹如此,无不吃了一惊。

  孙二掌柜的正待上前招呼,即见一名武弁策马来近,⾼声道:“哪一个是流花酒坊的掌柜的?”

  孙二掌柜的忙自应了一声,上前道:“小人孙士宏,酒坊掌柜的是家兄,现不在家,老爷有什么代?”

  那官差不耐烦地道:“啰嗦!原来你就是孙二掌柜的,我知道你。”

  “不敢!”二掌柜的道:“不知老爷有什么差遣?”

  “我只问你,王驾可曾来了?”

  “什…么王驾?”孙二掌柜的简直傻了眼:“哪一位王…爷!”

  “还有哪一位王爷?自然是征北大将军,当今汉王王驾千岁爷!”那武弁不耐烦地道:

  “我只问他老人家来了没有?”

  “没…没有…”孙二掌柜的吓了个脸⾊焦⻩,连连摇着头:“没有…没有…”

  “废话!”那名武弁方自带过马头要回去复命,即见另一名灰⾐皂隶,策马来近,向那武弁说了几句。

  后者随即回过马来道:“王爷此一行是微服出游,我只问你,可曾有什么惹眼的生人来过?”

  “这…”忽然,孙二掌柜的愣住了“啊!莫非这位大爷他…他就是?”

  “哪一位大爷?”

  那武弁立即策马当前:“什么长相?你说清楚了!”

  “是…”孙二掌柜的呐呐道:“大⾼个子,穿着紫⾐裳,浓眉⽑,长脸…”

  没说完,武弁手起鞭落“刷”地在他脸上菗了一马鞭子。

  二掌柜的“啊唷”一声,一只手摸着脸,差一点栽个筋斗,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登时吓傻了。

  “放肆!”那武弁怒声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那就是王驾千岁爷,他老人家现在哪里!”

  “啊…”孙二掌柜心里直打鼓,简直像作梦似的晃晃悠悠地:“在…”

  岂止是孙二掌柜的一个人吃惊?⾝后一帮子酒坊的客人全都傻了,刚才什么“胡子”、“刀客”、“响马”咋呼一气,敢情那个紫⾐人,竟是当今声势最隆,最蒙圣上宠爱的皇二子“⾼煦”——⾝领“汉王”、“征北大将军”双重封号的王驾千岁爷,这个“瞄头”可真够瞧的了。现场各人,都像孙二掌柜的一样地傻了,一个个都成了闷嘴的葫芦,只剩下气的份儿。

  孙二掌柜的嘴简直就像是吃了“烟袋油子”一样,那只手硬是不听使唤,比划了半天,才指向“紫⾐人”方才去处“往…那边…那边…”

  武弁早已策马回报,紧接着一行人马直循着王驾去处策马如飞而离。蹄踏动处,带起了大片灰沙,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起了一片朦胧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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