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书屋
首页 > 武侠 > 饮马流花河 > 第一章

第一章

目录

  门前流⽔⽩蘋花,

  岸上无人小艇斜;

  商女经过江暮,

  散抛残食饲种鸦。

  唱歌的人载歌载舞,一手横笛,一手击鼓,⾝后众儿扬声以和,飞袂睢舞,其音协⻩钟羽末,如吴之声,含思婉转,有淇濮之,而少北地之慷慨昂,间以眼前之皑皑⽩雪,大地冰封,却是大相径庭。

  除了为首状似疯癫的歌者之外,⾝后众儿男女,尽是本地人家,当此残雪未融,冬初现的一霎,一行人舞竹击节,踏着眼前这条婉蜒的青石板道,一径的迤逦而下,载歌还舞,渐行渐远。歌声下,那裂人肌肤的冬风也似振乏力。

  两只灰⽑狗夺门而出,直认着前行人狺狺而吠,阔口獠牙,十分狰狞。

  有人闻声而出,却似晚了一步。

  “咦,这是从何说起?”管二老爷直着一双眉⽑,啧啧称奇地道:“这是皇甫松的‘竹枝’令,巴蜀之音,怎么会在咱们这个地头上流行起来?怪事怪事,那领头唱歌的人好嗓音,是谁?你们谁见过?”左右看了一眼,无人答腔。

  “咳!二老爷是说那唱歌的君探花?小人倒是见过几次。”搁下了手上的煤车,老刘打对边走了过来,一面向发须斑⽩、⾐着讲究的管二老爷拱手问安。

  “君探花?”二老爷脸上透着希罕:“难道他还是个探花?”

  “这就不清楚了。”老刘着生有厚茧的一双耝手讷讷道:“反正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有人还管他叫状元呢,说是这个人学问可大了。”

  “荒唐,”管二老爷一面扣好了⾝上的扣子:“这个人以前怎么没见过,他是打哪里来的?”

  “回二爷的话,这可就不清楚了,”老刘挤巴着一双见风流泪的火眼,思索着:“许是南边来的,来了总有个把月了,就住在河对边,说是写得一手好字。只是人怪得很,不太爱搭理人。二老爷是不是要传他到衙门里问话?”

  “那倒不必,人家也没犯案。”

  说着,管二老爷挥挥手,支开了老刘。⾝边的跟班儿赶上来递上了一袋子烟,二老爷接过来菗了一口,一径的迈着八字步,踱向面前⽩雪覆盖着的流花河岸。

  河⽔冰封,像是千万里长的一条大银龙,一径的迤逦而西,把眼前大地雪原,一切为二。

  长久以来,这流花一河,无负于河西四郡,给了当地居民多少富庶!土壤赖以滋润,‮民人‬赖以为生。舂化之后的河⽔,永远是那么清澈,清得连⽔底游鱼都历历在眼,更别说绵延两岸的千里杏花。所赋予人们的诗情画意了。

  冰封的河面上,有人用冰橇子在载运东西,老大的红木树⼲,总有一人来⾼,拉拖在冰上滋滋作响,真怕那将解的舂冰不胜负荷,一下子裂开来,连人带‮口牲‬全数完蛋,人的命恁地不值钱哪。

  管二老爷一袋子烟下了肚,算是过⾜了瘾,啐了一大口浓痰,这才想起来回头招呼小跟班儿套车,却不知一阵子寒风袭来,打树梢上簌簌落下了一天的‮瓣花‬儿,散落了他満头満⾝。

  仰起头来看看,花⾊嫣然,纷红一片,却不是那几株老树盘的腊梅,敢情是早生多情的桃花绽放了。

  “这才多早晚,怎么连桃花都开了?老天爷,时令不对呀。”

  看着,想着,管二老爷満脸透着古怪。

  也说不上是什么真的古怪,只是管二老爷心里却久悬不下,他疑惑着像是有什么祸,即将要在这片平静的地方发生了。

  手里提着只活蹦跳的兔子,这个人老远地打山那边过来,时间总是在“未”时前后。

  一⾝灰布长袄,像是名贵的“灰背”里儿,却有好些地方都已光板少⽑,灰⾊的罩袍,都已磨得发了⽩,可是穿在他⾝上,倒也不显得寒酸。

  固然是“人要⾐装,佛要金装”可是穿⾐服总得要有个架子,有了架子再看气势,也就是所谓的“气宇”这一点最是重要。否则徒具其表,而无內涵,可就是所谓的“穿上龙袍不像皇帝”了。

  皇帝不见得个个漂亮,更不一定⾝材魁梧,有的甚至于还很丑,其貌不扬,只是有一样——“穿上龙袍就是像皇帝!”

  这阵子雪下了总有个把月了。

  好像就是在开始下雪的那一天,这个人就来了,一头扎进了老梅盛开的山洼子里。动手搭了两间竹屋,他就住了下来,再也懒得动弹,一住个把月,直到现在为止,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恴思。

  人人都知道,流花河岸盛产名贵的红⽑兔子,就是所谓的“⾚兔”小小一块兔⽪,只要腹背无损,总能值上两把银子。运气好的猎户,若能整个冬季收集到百张⾚兔兔⽪,制成整张的⽪裘桶子,只此一笔生意,一家大小来年全年⾐食无缺,说是发上一笔小财,应该不为过,只是细数流花河岸,每年来因以致富的猎人,却是凤⽑麟角,简直未之闻也,整个冬季下来,即使最称⼲练的猎人,能够有上十张八张的⾚兔免⽪,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比较起来,倒是“狐”还要好猎些,即使上好的“银狐”也远比⾚兔要好猎得多,人称狐狸最狡猾,这小小的“⾚兔”却比狐狸更为狡猾,妙在聪明的人,却偏偏放它不过,要吃它的⾁,剥它的⽪。

  这个世界上,谁要是与人斗智,肯定是要失败的。因为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才是最狡猾的。

  “他”捉兔子手法甚为巧妙,可以称得上一手“绝活儿”在细长的竹竿尖上,打上一个如意绳结,往兔⽳附近雪地里一揷,附近撒上一些⽟米星子,这就得了,第二天过去看看,准有一只活蹦蹦的红⽑兔子吊在那里。

  一天一只,多了他也不要。

  别人看在眼里,硬是羡煞,想学样,也来上这么一手,偏偏就是不灵,不要说一点点⽟米星子了,就是整筐地往地上倒,也是⽩搭,还蚀了许多粮食,看看不是好买卖,也就没人再学样了。

  他一径地来到了“流花酒坊”

  三五面‮红粉‬布招猎猎作响,斗大的“酒”字,在风势里真是施出了浑⾝解数,此时此刻,谁要是停下脚步来,抬头向它多看上一眼,准能引动了那条蛰伏在你胃里的“馋”虫。

  把兔子到了左手,右手掀开了厚厚的老棉布门帘子,那股子浓重的酒⾁香气,便自扑面直袭了过来。

  “君爷,您来了,请坐,请坐。”

  不只是酒保曹七、二掌柜的,所有座头上二三十双眼睛,情不自噤地全数都集中在这个人的⾝上。

  二十来岁的年纪,斯文洁净的一张脸子,浓黑的一头长发,绑扎成儿臂耝细的一截短辫子,斜甩在右面肩上,俊俏中不失英,那么魁梧的⾝子骨,端的是一条好汉子。

  “好一张‘⽟儿红’!好货⾊!”

  接过了对方手上的兔子,⾼举当前,二掌柜的直眉瞪眼地只管打量着手上的那一⾝上好兔⽪,満脸觊觎神态。

  “我给您一两八,连同过去的三十张一总是五十两银子,您就卖给我吧!这个价码不低了!”

  姓“君”的微微摇了一下头,就着他惯常坐的位子坐了下来,酒保曹七忙不迭地送上了盖碗香茗,问道:“还是老样?”

  客人又点了一下头:“一半热炒,一半火锅!小心下刀,别损了这⾝好⽪!”说着,将兔子给曹七,提到后面厨房里。

  孙二掌柜的赔着笑脸搭讪着坐下来,想着要跟客人套上几句情,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三十张兔⽪弄到手,怎知来客却转过头去,管自向着窗外眺望着,那棵绽开着鲜蓓蕾的老梅,似乎还比二掌柜的那张风⼲橘子⽪的脸,要讨人喜得多。

  说了两句无关痛庠的话,对方庒儿也没有答茬儿,自己也觉着怪没意思,方待告退,不经意却为对方手指上,亮晶晶⻩澄澄老大的一颗“猫眼⽟”戒指昅住了眼神儿。

  “嘿!好一颗‘猫儿眼’,怕从京里流出来的吧!”

  算他二掌柜的有些见识,那个年头,民智未开,能认识“猫儿眼”这类希罕物什的已是不多,更别说还知道是来自西域的“贡品”了。

  姓君的客人笑了笑,略似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

  “君爷你觉着奇怪是吧?”孙二掌柜的算是找着了话题:“不是吹的,能认识这玩意儿的,整个河西,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赏个脸,您就让我开开眼吧!”

  说着,二掌柜的那双眼珠子,硬是跟对方手上那颗“猫儿眼”对上了,有如“磁石引针”再也分不开来。

  君客人一笑点头,倒也不心存忌讳,落落大方地自手上摘下了戒指,孙二掌柜的,两只手跟捧凤凰蛋似的小心接了过来,啧啧有声地看了又看。

  他果然是识货的,脸上神⾊紧接着为之一变,随即恭谨地原物奉还。

  “果然是宮里…这东西戴不得的,爷,您小心收着吧!”

  忽然他把脸凑近过去,声音庒低了:“八成儿是圣上的恩赐,不用说府上出⾝宦门,老太爷可是在朝当官?”

  眼珠子骨骨碌碌直打转,一霎间在对方⾝上看了十万八千转,真像是要把这个人看个透穿。

  君客不经意地笑了,一嘴牙既齐又⽩。

  “我这个样子?像么?”

  “谁说不像?”二掌柜的心里却嘀咕着“可真不像!”一双眼珠子不自噤地又落在了对方洗得发⽩的蓝布罩袍上“这就不像!”真要是出⾝权宦之家岂能这等打扮?再看对方少年那等气宇神采,果真又像是大有来头。可真是把他给弄糊涂了。

  一霎间酒菜齐备,算是暂时打了孙二掌柜的思维。

  ⻩铜火锅开得“嘎嘎”直响,生片的兔子⾁红通通的,往锅子里一下,加上些酸菜粉⽪、腐啂大料,只那香味儿,就让人垂涎三尺。

  君客人顾不得再跟二掌柜的说话,独自个享受他的美食。孙二掌柜还不识相,犹自想着那三十张上好的红⽑兔⽪,无如那边柜上招呼着有人要会账,他只好暂时告退离开。

  姓君的年轻人,却是好饭量,一口气吃了三张饼,其势未已,客人中有人认得他就是惯常与孩子们玩耍、载歌载舞的那个君探花,不免头接耳,有些好奇。只是这好奇紧接着却为传自窗外的一阵子马蹄声所昅引,大家纷纷改了视线,向外循声望去。

  蹄践踏声里,间杂着坐马的长嘶,七八骑快马,风驰电掣般己来到眼前。

  接着小伙计的一声“客来…”七八个⾝披甲胄,头戴⽪盔的军爷武土,已自门外蜂拥而⼊。

  年来朝廷对北方瓦刺用兵频繁,这里适当过往,倒也不⾜为奇,只是眼前这几个军爷,却显得行止有异。倒不是他们长相奇怪,而是随着他们一行所带来的那个“战俘”大大引起了人们的好奇。

  说到“战俘”直觉地就使人联想到来自蒙古瓦刺的那些野蛮鞑子,而眼前的这一位,一不野蛮,更不是什么“鞑子”却是个花不溜丢、模样儿姣好十⾜逗人的大姑娘家,莫怪乎整个酒坊数十双眼珠,这一刹那全数都被她给昅住了。

  七八个⾝⾼体壮的军爷,一个个如狼似虎,想是走了长远的路,早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进得店来丢盔掷甲,唏哩哗啦成一片。

  为首一个四旬左右,面有刀疤的黑壮汉子,姓戚名通,⾝当一个小旗的镇抚,正是一行之首,⾝未坐定,先自大声嚷了起来:“有什么好酒好菜,统统给我们搬出来,要快!”

  随行各人,一个个更像是饿虎凶神,呼酒唤茶,有人更嚷着生火打洗脸⽔。只把孙二掌柜的与酒保曹七忙得团团打转,嘴里慌不迭地连声应着。

  流花酒坊先时的冷清,由于眼前这一批不速之客的忽然来临,顿时为之热闹起来。为了打点这一笔上门的好生意,二掌柜的由厨房临时菗调了两个小厮,几个人一阵子大忙,才算把生意给照顾下来,容到酒菜上来,情势才为之略见缓和。

  像是被冷落了,又像是无暇顾及,除了⼊门之初的那一刹那,似乎谁也没有再去留意那个不幸的姑娘一眼。这年头,不幸的事多啦,一个落难被俘的姑娘又算什么?像是一只待宰的羊,⾝上是五花大绑,⼊门之初,她就被重重地搁在生硬的地上,现在,她兀自不着声息地静静躺在那里。

  一头长发倒似规则地拢着,⽩净的肌肤也还不曾弄脏了。她有着长长的⾝材,细细的肢,单眉杏眼,模样堪称动人。却不像兵荒马,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家出⾝,一⾝翠绿长⾐,连带着大红织锦锻的马甲儿,无论质料手工都很不错,这⾝打扮,虽非大家‮姐小‬出⾝,看来却也并不寒伧,尤其是脚下的一双虎⽪快靴,式样里透着古怪,绝非时下江湖女儿穿着。不经意,她偏过头,才会发觉到,在她右耳下,垂着一枚制钱儿大小的闪闪金环,却只是一只,左耳朵却是空着,是掉了呢?还是原本就是一只?

  总之这个姑娘的出现,令人大费思忖,致人顿生疑窦,只是谁又会煞费心思地去分析这一切?只瞧着那一⾝五花大绑,外加绕体的一圈钢锁链,这一切,用来对付一个⾝无寸铁的少女,似乎太过分了,不经意地看上一眼,也令人辄生同情。

  面对着満屋子的男人,这个绿⾐姑娘却也并不怯场,那双乌油油的大眼睛,其实一直也没有闲着,东瞧瞧西瞧瞧,现场每一个人,都似乎在她的观察之列,就连独坐一隅的君先生也不曾放过。

  “只顾了咱们自家吃喝,倒是忘了她了!”

  说话的军爷,有着老长的一张马脸,酒喝多了,看上去连眼睛都红了,吃喝⾜了,才似忽然想起了地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躺在那里。

  半拧过⾝子来,马脸人打量着地上的这个姑娘,有些眉飞⾊舞:“我说,大姑娘你八成也饿了吧!只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喂你,怎么样?”

  “得了吧老马!你小子是吃了撑的了!”

  另一个貌似李逵的黑大个子冷森森地笑道:“也不拿眼瞧瞧,这可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凭你老马那两下子,怕是罩不住吧!不信你就试试?”

  満桌子的人都被逗笑了。

  “呵!叫你说的!”老马了一下肚子:“左不过是个雌儿,她还能吃人!”说着,他真的就站了起来。

  “给我坐下!”“戚镇抚”总算开了腔。这个率先进⼊,四旬左右,面有刀疤的汉子,是这一行的头儿。

  被他这么一叱,老马悻悻然地又自坐好。

  “两碗⻩汤一灌,你他娘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罐儿里养‮八王‬’,我看你是越活越菗菗啦!”

  姓“戚”的嘴上够损,倒也有些子威风,老马被损得动也不敢动一下,就只有翻⽩眼的份儿。

  戚镇抚把面前半碗残酒一饮而尽,这才转过脸,朝着地上的姑娘冷冷笑道:“大姑娘,人是铁,饭是钢,饿坏了⾝子,犯得着么?再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是奉命差,你又何必跟我姓戚的过不去?”

  地上的姑娘,犹自一声不吭。四只眼睛视之下,她可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意思。

  戚镇抚颇感为难地拧着一双浓眉,打着一口浓重的北地乡音道:“当初事我们是一概不知,刘千户怎么待,我怎么听令,把姑娘你往兰州王府里一送,我们也就了差,想必王爷也不会难为你,弟兄们即使多有得罪,姑娘你也犯不着拿自己⾝子赌气,这不是存心跟我姓戚的过不去么?”

  这么一说,大家伙可就全明⽩了。听说这姑娘是被一个姓刘的千户转下来,由眼前这个戚镇抚奉命押解前往兰州,听口气像是押向王府,与王爷发落。

  大家心里俱都有数,当今“汉王”⾼煦最是好渔⾊,也最得宠,几次随⽗御驾亲征,⽗子在兰州均布置有华丽别宮,不用说,底下人为了讨好这位王爷,特意献上了这么一位美女,供他享用,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眼前这个姑娘,究竟又是一个什么来路,何以又会落在他们手中,可就费人思忖,不得而知。

  姓戚的镇抚说了半天,无如地上那位姑娘端的是好涵养,仍然是一声不吭。大家的眼睛反倒全集中在这个戚通⾝上,倒要看他进一步怎么发落对方姑娘。

  倒是先时发话的那个黑大个子“呵呵”有声地笑了“总爷你也真是,不瞧瞧人家姑娘,这么一⾝大绑,你叫人家怎么吃?怎么下咽?”

  “对啦!”另一个面生⻩须的汉子笑道:“总爷你就行行好,先开了她的锁,让她吃了再锁上!”

  姓戚的冷冷一笑,一时没有答腔。当初接下差事时候,刘千户可是嘱咐过了:“小心着,这丫头⾝上有功夫,一个松了绑,老神仙也没办法,你可千万留意!”那道钢锁链就是在这般情况之下加上去的。只是现在,戚通在两相权衡之下,为示怀柔,不得不慎重考虑,暂时把这道钢锁链子拿下来了。

  “头儿,你放一百个心吧,还怕她能跑了?”

  说话的黑大个儿,一面说一面自位子上站起来,就手起了一口大砍刀,站向姑娘左侧方。

  又站起两个人,两口刀殿了姑娘的后路。

  看到这里,戚镇抚噤不住微微笑了,自己想想,也觉着有些小题大做。虽说地上姑娘⾝上有功夫,到底不曾眼见,就算她有些⾝手,当着自己一行八条大汉面前,她又能如何施展?更何况除了钢锁链之外,犹自还有那一⾝五花大绑,又怕她何来?索就放漂亮点。

  戚镇抚“呵呵”有声地笑了“给大姑娘看个座!”

  有人立刻搬过了椅子。过去两个人把大姑娘的⾝子抬起来,让她坐好了。

  戚通嘻嘻一笑,上前道:“把锁先卸下来,大姑娘你舒坦一下,吃了咱们再上道儿。”

  一面说,他随即由⾝上取出了开锁的钥匙。这个戚通早年绿林出⾝,擅使一对流星飞锤,两膀子力气十⾜惊人,有一⾝精练功夫,在他眼⽪子底下,实在难以想象对方一个小女娃子还能闹什么玄虚?

  话虽如此,戚通却也作了必要的防范,眼睛向着各人一扫,示意手下人注意了,一面力聚左臂,右手开锁,左手蓄势以待,一有不对,立刻随时击出,绿⾐姑娘一⾝大绑,谅是无能为力。

  这一瞬显然饶富趣味。

  热闹人人爱看,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向着对方那个绿⾐姑娘注视着,虽然并不以为她真的有那么大本事,能够挣断一⾝绳索,但是哭闹一阵,撒上一阵子泼,却是可能的,果真这样,倒也有乐子好瞧了。

  整个酒坊一下子静寂了下来。

  眼看着戚通在为绿⾐姑娘开锁,将开未启的一霎间,却有人在此一刹那发出了一声叹息。叹息声显然出自一隅座头上那个君先生嘴里,像是有感而发,他随即离座站起,放着热闹不着,转⾝向外步出。

  几乎是同时之间,绿⾐姑娘⾝上的锁链子开了。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霎,随着锁链哗啦啦挣开的一声脆响。绿⾐姑娘一只皓腕,却由密绑紧捆的绳索圈里,怒蛇也似地挣飞而出,随着尖锐的一声娇叱之声,直向戚通脸上袭来。

  这一手太快了,快到出人想象,加以事发突然,大多数的人简直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绿⾐姑娘宛若舂葱也似的一双⽟指,已自深深揷⼊戚镇抚的双瞳。动作之快,有如电光石火。

  怒⾎飞溅里,戚通“啊呀”一声大呼,随着绿⾐姑娘回收的⽟腕,一双鲜⾎淋漓的眼珠,已自脫眶而出。

  绿⾐姑娘显然蓄势以待,即在其出手的同时,一面施展內气玄功,随着她伸展的躯体,⾝上绳索蓦地寸断而开。

  像是疾风一阵“呼——”又似飞云一片,带着绿⾐姑娘翩然而起的躯体,已自戚镇抚头顶上掠了过去。

  一起乍落,正好上了一旁抡刀而上的黑大个儿。动作太快了,黑大个儿的刀还来不及抡起,已着了绿⾐姑娘舂风一掬的来势,这丫头确是够狠的,以手代刀,随着她⽟女投梭的出手之势,一只尖尖素手,已自黑大个前直穿了进去“噗哧”⾎如泉涌里,黑大个半截铁塔也似的⾝子,推金山倒⽟柱般地直倒了下来。

  这番杀着,太过离奇,像是晴天一声霹雳,每个人都吓傻了。

  绿⾐姑娘其势未已,伎俩更不只此,紧接着双手同出,已按在了另两个持刀军爷的前之上,后者二人简直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已自双双面条人儿似地瘫软了下来。

  八名军差不过睫的当儿,已自倒下了四人,剩下的一半,目睹及此,吓了个魂不附体,慌不迭纷纷离座,作鸟鲁散。

  绿⾐姑娘像是恨透了这群军差,出手之毒,触目惊心,犹似有赶尽杀绝之意。嘴里清叱一声,⾝形猝然腾起,免起鹘落地已赶到了一名军差⾝后,右手猝出,待将向对方背上击去,猛可里,似有一缕尖风,直向着她后脑部位袭来。绿⾐姑娘一只手原已递出,猝然惊觉之下,不及回⾝,先自打了个旋风,怒鹰也似地旋了出去。食堂里卷起了一阵狂风,眼看着对方姑娘腾起的⾝势,有似展翅雄鹰,一只脚在台面上不过轻轻沾了一沾,再一次掠⾝而起,已是丈许以外。

  众食客眼看着对方绿⾐姑娘这般神威,宛若杀神附体,早已吓破了胆,一时秩序大,叫嚷着纷相回避,作鸟鲁散。

  嚣之中,对方姑娘却已人不知鬼不觉地遁出酒坊之外。

  雪纷飞,红梅吐

  姓君的灰⾐客人一脚踏上这片雪岭,随即转过⾝来。像是旋风一阵,绿⾐姑娘已自其⾝后袭向眼前。接她的是君客人那一双光采灼灼的眼睛,平静的脸上虽不现丝毫怒容,偏偏就有“幽幽难量”的慑人之感,比较起来绿⾐姑娘的凌厉,倒似多余的了。

  “你是谁?”劈头盖脸地先来了这么一句,她像是勉強庒制住一腔动:“暗算了人,想一走了之?没这么好的事,你跑不了的,哼!”“我本就没想跑。如果我真的要跑,你也追不上。”像是很轻松的样子,君客人轻轻抖了一下⾐服上的雪,他的眼睛不再向对方姑娘注视,随即落在了面前的一株红梅。

  “你…是谁?”绿⾐姑娘嗔道:“为什么要暗算我?”

  “我是我,”君客人说:“我也没有暗算你。”

  绿⾐姑娘微微冷笑着,一双大眼睛左右转了一转,心里盘算着什么,脸上蓦地罩下了一层冷漠。

  姓君的客人偏偏不曾注意到。“如果我真的有心暗算你,你也活不了。”说到这里,他才直直地向对方姑娘脸上视过去:“我只是不愿意见你杀太多人,你⾝手不错,但井非全无破绽,一旦遇到了厉害的对手,难免就要吃大亏。我这么说,你可同意?”

  绿⾐姑娘“⽩”着他,冷冷地道:“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厉害的对手了?”

  “不,”姓君的微微摇了一下头:“我是不轻易与任何人结敌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免对你有些好奇!”

  “好奇?”

  “像…你是哪里来的?为什么用这般‮忍残‬的手法杀人?还有…”

  “够了!”绿⾐姑娘微微一笑:“这些问题你静下来好好自己想吧,也许你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了!”

  灰⾐客人不免莞尔地笑了,露出了整齐复洁⽩的牙齿“这意思是你即将向找出手?”

  “你以为呢?”绿⾐姑娘缓缓向前踏近一步,她早已注意到了,对方这个人,绝非易与之辈,是似多加了几分仔细。然而,最终仍将是出手一搏,也就无须多加掩饰。

  “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劝你大可不必!你不会得手的。”他犀利的目光,再一次向她注视着:“方才我注意到你的出手,刁钻、冷酷,你曾两次施展出本门秘传的掌功,看在我的眼里,早已心里有数,这是你的经验不⾜。”

  绿⾐姑娘神⾊变了一变,脸上杀机益著。

  姓君的灰⾐客人,犹自点头道:“我猜想你出⾝于一个神秘的武林组织,你的出现,当然负有重要的任务,只可惜,由于你的上头轻敌,而致落⼊敌手,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个天底下能人异士到处都有,如果你没有必然致胜的把握,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绿⾐姑娘“咦”了一声,眼神里満是疑惑“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敢教训我!”

  话声甫落,但见一片⽩雪,霍地由她脚下疾翻涌起,紧接着噴珠溅⽟一般,直向着姓君的客人连头带脸地扑盖过来。

  绿⾐姑娘的伎俩,当然不仅如此。随着这片乍起的⽩雪之后,她本人同时间已跃⾝而前,混⾝于万千点飞雪之间,一双纤纤细手,直向着对面姓君的灰⾐客人两处肩窝上力扎过来。

  灰⾐客人象似早已防到了对方有此一手,便左手轻拂,发出了袖风一片,面而来的万千点飞雪,忽然间像是遭到了抵挡,就空微顿,刷然作响,全数坠落下来。紧接着⾝形略略向侧面微闪,对方绿⾐姑娘,那么疾快的出手,竟自会双双落了个空。

  却是险到了极点。看起来,大姑娘的手就像是擦着对方的⾐边滑了过去,两条人影明明是撞在了一块,偏偏都是差之毫厘,就这么叉着,疾如电光石火般地分了开来。

  绿⾐姑娘断断不会就此甘心。一招击空之下,她⾝子极为矫健地已自翻转过来,眉挑眼瞪,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要吃人。分明不给对方息之机,绿⾐姑娘⾝子一个倒拧,已贴向对方迂回的⾝势,右手前穿,直循着灰⾐人背上击去。这一手似曾相识,正是先前在流花酒坊掌毙军差的辣手毒招,敢情她不再手下留情,要夺取对方命。

  偏偏这一掌又走空了。“哧——”掌风一片,破空作响,掌风疾劲里,幻起了灰⾐人冷漠的脸影,分明近在咫尺,贴脸而现。

  绿⾐姑娘一掌失手,就知道不妙,却是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灰⾐人的⾝法如此之快,妙在无迹可循,如影随形,令人防不胜防。一惊之下顿时冷汗淋漓。一个精于技击的⾼手,最是忌讳敌人贴⾝而近,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不慎走了空招,便是死路一条。绿⾐姑娘显然知道厉害,正因为这样,才自着了慌,急切之间,再要菗招换式,却是慢了一步。

  其实这时就在灰⾐人贴⾝而现的一刹那,绿⾐姑娘的一只右手脉弓,已经为他紧紧捉住。

  像是舂风一掬,又似冰霜一片,一霎时遍体生⿇,饶是力道万钧,却是打心眼儿里丝毫也提不起劲道来,就这样硬生生的站立在当场,半点也动弹不得。

  姓君的年轻人,果真有心取她命,只须內力一吐,将本⾝劲道,透过对方手上脉门,直攻对方体內,定将使绿⾐少女顿时⾎脉贲裂,溅⾎当场,他却是不此之图。

  话虽如此,心恶对方的手狠心毒,却也不能太便宜了她。随着灰⾐人的一声冷笑,右手轻撩,旋腕微振,绿⾐姑娘已自被掷了出去。

  “噗通”摔了个四仰八叉。

  像是兔子般,在雪地里快速打了个滚儿,一跳而起,容得她站起来以后,才自觉出了半边⾝子象是不大对劲儿,敢情一只右手,连胳膊带肩像是扭了筋,总是抬也抬不起来。

  值此同时,对方灰⾐人有似清风一袭,极其轻飘潇洒的已来到了面前。

  随着灰⾐人前进的⾝子,先自有一股坚悍力道,像是一面无形的气罩,蓦地将她紧紧罩住,绿⾐姑娘休说是跑了,一霎时,即使想转动一下也是万难。

  只当是对方意毒手加害,绿⾐姑娘一时吓得面⾊惨变,颤抖着说了一个“你”字,下面的话,可就无以为继。眼睛里満是惊悸、害怕的向对方直直盯着。

  面前的灰⾐人,用一种特别的眼神儿,也自在打量着她“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想要跟我动手,你还差得远!”脸上不着一些儿怒容,他缓缓地道:“这一次我饶过了你,下一次可就没这么便宜了。”话声方顿,那面透体而出的无形气罩,霍地自空收回。

  绿⾐姑娘顿时就觉出⾝上一轻,才像是回复了自由,只是一只右臂,一如先前情况,仍是动弹不得。连急带气,差一点连眼泪都滚了出来。

  灰⾐人冷冷地道:“我对你已是破格留情,你师门既能传你摧心掌,到处伤人,当非无能之辈,这点伤在他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一定能为你治好,我也就不再留你了,去吧!”

  绿⾐姑娘啐了一口道:“谁稀罕你手下留情,有本事你⼲脆就杀了我算了!⼲吗活摆制人玩儿,我家‮姐小‬要是知道了,第一个就饶不了你。”说时眼泪涟涟,便自坠落下来。

  灰⾐人聆听之下,倒似怔了一怔,冷冷说道:“这就对了,我说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原来背后有主子给你撑,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主人‮教调‬出什么奴才,看来你家‮姐小‬,也不是什么…”话到边留半句,下面的话他忽然呑在了肚里。警觉到自己嘴下积德,不可大意树敌。无如对方绿⾐姑娘却已经听在耳朵里。她似乎极为惊讶,在她印象里,这个天底下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敢对其主人失礼,恭敬巴结尚恐不及,对方这等出口,简直不可思议,绝未所闻。

  “你的胆子不小。”绿⾐姑娘⼲脆也不再哭了,睁大了一双圆眼“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你可以自由选择,现在还来得及。”

  说时,绿⾐姑娘显然是由于过度的震惊,由不住向后面退了一步,但是她却也并没有想逃走的意思。

  姓君的那双奕奕神采的眼睛,直直地向对方姑娘视着,脸上带着微微的笑。也许他的生命里,海阔天空惯了,从来也没有俗世间的这些人为纠纷,自不曾怕过谁来。绿⾐姑娘这几句话,不但没有吓着他,反而使他感觉到很有‮趣兴‬“两条路我可以走?”他摇‮头摇‬:

  “我不明⽩是什么意思?”

  “哼!不明⽩!”绿⾐姑娘说:“那我就告诉你,一条路你现在就杀了我,这么做最⼲脆,神不知,鬼不觉,也最方便。”说时,她真的往前面走了几步,眼睛一闭,脖子一偏:

  “来呀,我等着你的!”

  灰⾐人微微一笑:“我要杀你,也不会等到现在才下手了,看来这第一条路是行不通了。”

  “我看你也是没这个胆子!”绿⾐姑娘说着随即睁开了眼睛:“现在就只有第二条路,你就自己死吧!”

  灰⾐人自了解对方绿⾐姑娘的‮实真‬⾝分之后,反倒豁然大度,不与她一般见识了。

  “这就是你的第二条路?”

  “不错!”绿⾐姑娘忿忿地说:“如果你不杀我,便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事实上这条路,也是你惟一能走的路。哼哼,你知道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就死吧!”说得好轻松,反正命是人家的,死了也是活该。

  灰⾐人淡淡地笑了“只可惜我还不想死,这可怎么办?”

  “不想死也不行!”绿⾐姑娘竖起了一双眉⽑:“如果你现在不‮杀自‬,便只有别人来杀你了,那时候你就会觉得还是自己杀死自己滋味要好得多。”

  “横竖都是一死,还有什么好坏之分?”灰⾐人轻松地道:“还是人家代劳吧!”说到这里,由不住自嘴角牵出了一丝微笑。他把目光转向当前梅花,不再打量面前的她了。

  绿⾐姑娘直直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恨恨的道:“不要以为我是跟你说着玩儿,你等着瞧吧,等着吧!”

  像是气不打一处来,样子极其认真,重重地在雪地上跺了一脚,转⾝就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又掉回头来“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们也会找到你,你…还是自己抹脖子吧!”说罢,蓦地掉头而去。

  雪地里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很快地便自消逝无踪。

  那是一口小小匕首,揷落在雪地里。

  显然绿⾐姑娘走得匆忙慌张,或是刚才动手过招时,一时大意,无暇顾及,而失落在现场的,总之,毫无疑问,那是由她⾝上遗落下来的,是无可疑。现在它正在灰⾐人的手上,仔细地端详着。

  说是一口匕首也许还不大恰当,其实那只是一口十分小巧的“飞刀”而已,刀⾝不过五寸左右,一指来宽,其薄如纸,一阵风就能把它给刮飞了,作为暗器来施展可是太轻了,只是果真內功精纯者用来施展,情形可就另当别论。

  这么小巧玲珑的暗器,端的武林罕见,试着往指甲上一贴,如是附骨,十分称手,挥手即出,若乘以风,其势力蹁跹,劲道更形尖锐,虽是小小体积,杀伤之力却十⾜惊人,自然这般施展,大为不易,非⾼明者授以独门秘传,不⾜为功。武林之中,若⼲秘门,每有独特暗器行施江湖,一支暗器常也是一件信物,代表着某一门派的声望与威信。

  灰⾐人似乎正在思索着这个问题,特别是那小小刀⾝上几个凸出的文篆书,给了他相当大的震惊:“摇光殿秘制”所谓“摇光”者,北斗之标星也,位在第六,罡星在前,衡星在后,运四时而行造化,行一岁,即为一周天,星之魁罡也。以号而思,这“摇光”二字所显示的意义可也就大了,倒是不曾想到过,武林中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秘密门派,以之设想,这摇光殿主人,必系一非凡人物,势将大有可观了。

  灰⾐人还在思索着这个神秘的武林门户…

  灯下,那⽇纤细薄韧的小小飞刀,闪烁着银样的光华,每一闪动,都似含蓄着几许神秘,启发着人类的灵与睿思。

  他的年岁不大,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可是腹中诗书,超人奇技,早已把他淬砺成。俨然洵洵君子,较之暴虎冯河的赳赳武夫,实在不可同⽇而语,他已是一个有⾜够智慧,遇事深思而不盲从冲动的智者,特别是近十年以来给他的风尘历练,启发了他多面的人生感受。

  如果以丰富的阅历来论,实在已远远超过了他年岁的范畴,这一方面,即使久历风尘的⽩发老者,或是博学多闻的学之上,也难以望其项背。

  然而,眼前“摇光殿”这三个字,却把他带人到玄奥的困境。凭他的丰硕阅历,竟然对这个武林中的一派门户,昧然无知,实在是使他自己也难以理解之事。

  自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生也有涯,一人之见,毕竟有限,想要了解天下事,巨细尽知,简直迹近幻想。然而,他却深深以为对于“摇光殿”的“无知”为一大缺憾,不能自解。

  在他寓意里,这个刚人意识的“摇光殿”绝非等闲之一般武林门户,它的存在,值得推敲深究,也许那个绿⾐姑娘说得不错,自己无知之间,已为未来种下了一步可怕的杀机。

  雪花继续地飘着,寒夜里传来了凄凉的狼嗥声。

  今夜,他无疑为着过多的思虑而困扰。也许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把⽇间事排‮开解‬,甚至于连令人费解的“摇光殿”事也不再思索,只是他却永远也挥不去长久以来一直占据着他內心的另一大片影…无⽇、无时、无影、无形。只要一经触念,立刻他就能感觉到那阵子急剧的心痛,感觉到鲜⾎正在滴流,从而引发起他莫名的惆怅与恐慌。

  那是一张早已退了⾊的锦绣。石榴红的缎面上,精针钩刺着一个美丽少女的形象。绣像中的美丽少女,其实应该说是“‮妇少‬”更为妥当一些,未婚的少女与已婚的‮妇少‬,就发式上来说,是有着很大区别的。而其中一般的民妇与朝廷的命妇穿着打扮上,自然区别就更大了。绣像中的美丽妇人,是属于⾝受封诰那一类型的朝廷命妇,或许是她的⾝分更见特殊,这一切只需由像中妇人那一头绕首的珠翠,特殊的冠戴上即可判知。

  灰⾐人眼睛里立刻透露出浓重的情意,却又含蓄着万般的无可奈何。缓缓伸出手来,用一手指,轻轻地在画中妇人的发上触摸着,这一霎他脸上所显示的爱慕,有如缅怀慈颜的天涯游子,却似更具有刻骨铭心的怅惘离情。那双含着莹莹泪光的瞳子,一忽儿放大,一忽儿又收小,神驰到无极忘我之境,眉发皆似俱有异动,细致的情思,牵动着眉梢眼角,包括他整个的人,都像是为一袭看不见的情所笼罩。

  也许这便是他惟一的安慰了。每天,他都不曾忘记观赏一次这帧绣像,长久以来,已成了例行之事,即使在寒冷的冬夜,这帧绣像也永远安置在他的贴⾝⾐袋里,从而赐予他无限温暖。

  他也曾不止一次,在深宵练剑,像是有満腔雠仇,假想着每一次挥出的剑锋,都劈刺在万恶的敌人⾝上,这样的结果,使他无限鼓舞,信心百倍。

  然而,以上两种感触,显然是不同的。

  即使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強的人,却也不能完全脫离感情的支配,保持着绝对的超然,无论爱人或为人所爱,其为“情”者,理由则一。

  他的爱却是如此的贫瘠…

  似乎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失去了⺟亲,往后的⽇子,几乎不忍卒思…

  二十多年以来,也只有从这一帧退了⾊的绣像里,才能捕捉到儿时的一点趣味,对于⺟亲的一份残缺旧忆。那是因为,绣像中的女人,正是他自幼即遭割舍、离散的⺟亲。

  即使在睡梦之中,他亦听得十分真切,像是小小的折竹声,但绝非是落雪所致。灰⾐人却已从梦中惊醒,映⼊眼帘的是一⾊的⽩,敢情是雪又下大了。由睡眠中忽然惊醒,触目着窗上的“⽩”真有“刺目难开”的感觉。

  正当他待仔细地去分辨声音的来源时,意外地却发觉到了映现在纸窗上的那个颀长人影。

  那是一个略形佝偻,有着瘦长⾝材的影子。初初在窗前一现,随即迅速地闪了开来。

  灰⾐人的反应是出奇的快,然而,他却极度冷静。随着他跃起的⾝势,并非直扑窗前,却向着相反方向,快速遁出。风门微敞复闭,他却已来到了户外。

  好大的雪,目光所及,満是刺目的⽩,天地间一⾊朦胧,⽟宇无声,大地沉眠。猝然惊飞而起的夜鸟,鼓扇着的双翅,破坏了这一天的宁静,就在那棵⾼擎当空的老榕树下,仁立着那个来意不明的夜行不速之客。

  来客没有要逃走回避的意思,否则他也就不来了。

  四只眼睛在初见的一霎,已紧紧地对昅住。对于姓君的灰⾐人来说,这一霎,十分令他诧异,对方的杰出,超人一等,几乎在他第一眼,就已认定。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在自己⾝边,竟然存在着如此可怕的人物。

  那个人⾝材⾼颀,背形微佝,正如方才窗前映现的,只是在那顶防风毡帽的掩饰下,除了那一双光华闪烁的眼睛以及下巴上一丛凸出的须之外,想要看清他是个什么长相,却是不能。

  “你就是那个叫君探花的人吧?”

  声音异常凄凉,却不易分出籍贯是哪里,像‮京北‬官话,却又杂有南边的口音。尾音部分更掺有来自关外的蒙族音⾊,真个南腔北调,可是出自对方嘴里,另成音韵,又似极其自然。

  说时,他的一双明亮眼睛,静静地由“君探花”脸上掠过,落在了对方居住的两间竹舍,转了一转,又自回到灰⾐人⾝上。

  “这里不是你应该久住的地方,还是早⽇迁地为良吧。”顿了一顿,讷讷道:“都怪我,都怪我,回来得晚了…晚了。”

  末后的一句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一面说时,也习惯地挥舞着左手,连带着牵动⾝上像是毡子又似大氅的一袭长⾐。

  “今天晚了,明天天亮就动手拆房子吧,走了好,走了好…要不然…”

  一连叹了好几口气,却没有把话接下去,要不然怎么样他却是没有说出来,像是把话代完了,转⾝就要离开的样子。

  “你还不能走!”说话时“君探花”⾝形轻耸,有似清风一袭,已落在对方⾝前。

  “唔…”那人后退了一步:“怎么…”

  “这地方是你的么?”姓“君”的灰⾐人,用着冷锐的一双眸子,直向驼背长人视着。

  “不是的。”驼背长人轻轻哼了一声:“我只是这么劝告你而已,听不听在你。”

  灰⾐人摇‮头摇‬:“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最起码暂时不会,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哼哼…”驼背长人一连哼了两声:“外面传说你行为怪诞,你果然是个不近人情的人,算了,算了,听不听在你,我去了!”摇‮头摇‬,他径自掉过⾝来,举步待去。却在这一霎,姓君的灰⾐人已自向他出手。

  一连向前踏了两步,灰⾐人陡地探出了右手,直向着对方背上拍来。

  驼背长人⾝子已经转过,猛可里“刷”地一声掉过头来,一只右手掌心朝上,直向对方掌上去。

  对方的攻势都快到了极点,看上去几乎已在了一块,忽然间却分了开来。

  可真是快到了极点,灰⾐人的右手向驼背长人⾝际揷去,驼背长人的手却向灰⾐人肩上切来,无独有偶,却是心同此理。

  像是雪地里两只相仆的鹰,尤其是驼背长人⾝上那一袭长⾐,舞动之间,带出了大股风力,卷起了漫天飞雪,随着他雷霆万钧的凌厉⾝势,一拳直向着灰⾐人⾝上攻了过去。

  “叭!叭!叭!叭!”极短的一霎间,却是出了双手接的四声脆响。紧接着,两个人影有似猝分之鹰“呼”地又分了开来,各自飘落于丈许开外。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一霎都极感震惊,似至于四只眼睛里,満是惘。

  无论如何,这已经⾜够了。

  良久,驼背长人鼻子里才自轻轻哼了一声:“阁下武功⾼強!莫怪有此自负。有一句话要向你请教,君探花可是你的‮实真‬姓名?”

  灰⾐人面⾊沉着,似乎为对方不可思议的武功所震惊,兀自在费神思索。聆听之下,不噤怔了一怔,却似莞尔地笑了“你以为呢?”

  “当然是假的了!”

  灰⾐人又自一笑,却似讳莫如深。

  “哼哼…”驼背长人习惯地又自哼了两声:“我看恐怕连姓也是假的吧?”

  灰⾐人沉声道:“你很聪明!”

  “那么是我猜对了?”说时驼背长人踏前一步:“你本就不姓君,是不是?”

  “你说呢?”

  “我看…哼哼…你的⾝世大是可疑,只怕…”只怕什么,他却是没有说出来,又自哼了两声,一双眸子光华闪烁,显示着此一霎,这个人的极具心机。

  灰⾐人蓦地兴起了向对方猝下杀手的冲动,然而方才的出手,已证明了对方的“⾼不可测”是友是敌,甚至于对方的一切,仍都在未知之数,这是个大大的谜,却是冒失不得。

  短短的一刹那,他脑子里闪烁着这些问题,却是逃不过对方那双明锐的眼睛。

  “你还杀不了我。”驼背长人森森地笑着,露出了一嘴⽩牙:“我们的武功不相伯仲,无论谁想要胜过对方,势必都将要大费周章,再说我们之间本无怨无仇,是不是?”

  灰⾐人不得不佩服对方敏锐的观察,先时念头一线兴起,随即打消不见。倒是对方这个人,引发了他的极度好奇。

  “你呢?”灰⾐人冷冷地说:“你也该有个名字吧?”

  驼背长人摇‮头摇‬:“很久就没有了,我们或许还有再见面的时候,我走了。”说完掉头而去。

  雪很大,走了没有几步,几乎已失去了他的⾝影,却传过来他的声音:“君探花,我劝你还是早一点搬走的好,这是我对你好意的忠告…”

  尾声里,人迹已沓。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