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恶俱伤(1)
波光如镜,山风缓缓。
沿湖以侧,那么碧绿碧绿衍生着的大片绿叶…野百合开得一片烂醉,在织着五颜六⾊的诡异波光里,你便于不知不觉中,被大自然的彩笔捉弄了。
岳青绫出山未归,宮、钱二位被嘱咐就近护驾,不得远离,此时此刻,朱允炆也就格外感觉着孤单。
他原来就是属于多愁善感那一型态之人,如今更是紧锁眉头了。
过去事早已不忍卒思,便是眼前遭遇,也当尽情排解,长久以来,他似乎一直都在从事着一门功课——如何逆来顺受的功课。如果没有处苦如甘的这般功力造诣,⽇子便是连一天也过不下去的了。
从晨间岳青绫下山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在殷殷期盼着她的归来,直到此刻,⽇落西山,他仍然在期期待候之中。
钱起拾了一大捆⼲柴,放下来,笑向朱允炆道:“这里地方真好,便是住上几个月,也不要紧,山上有野兽,⽔里有鱼,附近多的是野菜,可以不愁吃喝,真是太好了!”
朱允炆站起来拍拍⾐服,打算到湖边走走。
却见宮天保卷着一双脚,⾚着上⾝,带着溪⽔,正自由左侧边走来。手里拿着一串鱼,约摸有四五条之多,边走边自大笑。
“先生鸿福齐天,真个人地灵杰,想不到鱼这么多,不大会儿的工夫,就捉了好几条!”
一面说频频扬动手里的鱼,笑得嘴都闭不合拢。
钱起“唷!”了一声,忙赶过去,一面接过鱼来,掂了掂,总有五六斤重。
“你是怎么捉的?连鱼竿也没有啊!”“那还用得着鱼竿?⾐服一兜就行了!回头我再教你!”
说时涉⽔而上,把用来捉鱼的上⾐,洗洗⼲净,抖开来摊在草地上。
朱允炆竟自也动了童心,走过来瞧着钱起手上的鱼,笑向宮天保道:“在哪里捉的?
回头我也去摸他几条!”
宮天保只是⼲笑道:“哪里敢劳动先生金驾?再说⽔也太凉…”
钱起道:“对了,先生万万不可,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着玩儿的…先生要是闷得慌,看看岳姑娘有没有针线,回头给您做个鱼竿玩玩倒是不要紧…”
朱允炆却不理他,只在浅⽔附近的石里寻觅,被他找着了几只螃蟹,一时哇哇大叫起来。
钱、宮二人原是担心,怕他过于忧伤闷坏了,想不到这位皇帝童心未泯,说乐就乐,倒是多了这一份心。
难得见他这么开心,宮钱二人仍得打起了精神,陪着他玩儿。
钱起便也脫了鞋,卷起了一双脚,陪着他抓蟹摸虾——把抓到的螃蟹用长条的树枝串着,只乐得朱允炆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一忽儿,他心⾎来嘲,觉着不过瘾,自己也脫了鞋袜,挽⾼了脚,要踩着⽔玩,宮、钱二人扭不过他,只得顺着他的子。
却是溪⽔太凉,⽔底石头有棱有角,要是扎着了他的脚,那还了得?
好说歹说都劝不住,钱起只好施出了苦⾁计,⼲脆脫光了上⾐,趴在⽔里当马,要朱允炆骑在他⾝上涉⽔过溪。
这个骑⽔马的主意,果然新鲜,朱允炆乐得一试,当下连声赞好。
为讨主子的心,两个人真是施出了浑⾝解数,当下宮天保在前,权作开道,钱起做马在后,便自玩耍起来。
朱允炆骑在钱起⾝上,扬着手里的树枝,作势向群山一指“尔等山⽔听令,朕乃大明天子朱允炆在此,逆王朱棣犯上宮,迫我太甚,如今沦为如此凄惨之观景,山神有知,如能保我此行平安西去,复我江山社稷,朕当册封此山为万山之山,广建庙宇,保尔香火万世不辍!”
朱允炆顿一顿,转目眼下二人,嘿嘿笑道:“尔等此番护驾有功,功不磨损,朕封你们为护国大将军,山神有知,定不食言!”
说罢,仰天长啸,倒也气呑山河。
“尔等听旨,”直吓得宮、钱二人就溪跪倒,连连叩首不已。
朱允炆哈哈大笑,手舞长枝,击打着⽔面,起了片片⽔花,⾼呼一声:“⽔军过河,朕要御驾亲征,活捉逆王朱棣,剖膛取心,看看他那一颗心到底是什么铸成的。”
群山回萦,阵阵有声。
宮天保、钱起⾼呼一声“遵旨”退后三呼万岁,却此时耳听侧岸有声,似有人来。
抬头望时,三人都大吃一惊,却见河岸之上不知何时,竟然立着一人一驴,神态悠闲。
却是听了朱允炆的话朗声笑道:“娃娃好大的口气,你们三人从何而来?竟在此逍遥,天气已经不早,莫不是在此过夜不成?”
边说边笑着走向前来。
原来来人是一个须发皆⽩的矮小老人,由于⾝材至为短小,因此在驴背上盘膝而坐。
小⽑驴全⾝皆黑,蹄⽩如雪,肚囊间悬着两只银铃,走动起来,其声叮当,甚是好听。
矮小老人虽⾝材矮小,却留有过长的胡子,一部⽩髯飘洒前,衬着皤皤⽩发,乍然现⾝,如同得道仙人一般。
宮天保“哗!”的一声,自⽔中跃起,顾不得⾚⾝露体,横⾝而前,大声叱道:
“哪里来的老头儿,胡言语,找打不成?”
矮老头儿愣了一愣,手揽银髯呵呵笑道:“果然有几分护国将军的架式!”
边说拱手一揖:“左大将军请了!”
“你这个老…”
心里一急,顺手抄起了一截树枝,宮天保大声叱道:“去去去…别来这里讨厌!”
矮老头儿只是赫赫低笑,一只手盘弄着长须,并无退后之意。甚至于连他座下的小⽑驴都不曾受惊,四只蹄脚,就像是钉在地上一样的,动也不动一下。
⽔面里的两个人,也都张惶上了岸边。
钱起一面穿⾐,一面向宮天保道:“看住他,不能叫他走了!”
也难怪钱起有此一说,这里山居隐秘,万万不能怈漏,一旦为敌方所知,那还得了?
宮天保因见对方是个老人,一时心存恻隐,只打算把他吓唬走了就算完事,却是没有想到,对方小老头儿不吃这一套,竟然镇定如常,丝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钱起再这么出声一招呼,才令他忽然觉出了事态的严重,心里由不住为之一惊,陡然伸出左手,向着小⽑驴嚼环抓去。
老头儿嘴里“唷!”了一声,向后面带了一下缰索,不过只是那么轻轻的一收,宮天保的这一抓,竟自落空,抬头再看,一人一驴,仍在眼前,寸步未缩。
“将军这是要⼲什么?”
老头儿笑靥不失,一只手仍自盘弄着长须。
宮天保心里一惊,忽地觉出了不是好相与,手上的子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直向着驴背上的小老头儿上点去。
小老头“赫!”了一声,盘坐的⾝子,霍地向后一翻,那样子正像是为对方势所中,却是在宮天保菗回来的一霎,不倒翁样地又自坐了起来。
小⽑驴四蹄一跳,才自向旁跃开。
这么一来,即使连一边的朱允炆也看出来,来人这个矮小的老头儿,显然是大不寻常。
“老小子,你这是给我装蒜!我打死你!”
嘴里怒声吼着,宮天保拧⾝作势“嗖!”地闪到了人⾝前。
有了前番经验,宮天保掌中木改直而横“呼!”的一股疾风,直向对方横力扫过来。
小老头叫了声:“好家伙!”矮小的⾝子,猴子也似地跳了起来。却是起势不⾼。
耳听着“呼!”的一声,宮天保那么猛劲的势,再一次打了个空。
眼看着小老头猴子样的⾝子,一起而落,仍然落在了鞍上。
随着他的⾝子一转,蓦地头下脚上,竟自在驴背上竖起了蜻蜓。
宮天保惊心之下,再也不心存忌讳,怒叱一声,呼呼呼一连向对方挥出了数,取势上下全⾝,其势之快,有如狂风骤雨。
却是这个倒立在驴背上的矮小老人,⾝法至为巧妙。
只见他时而缩⾜,蜷腿,或是猴子样的一个翻⾝,动作之巧妙轻灵,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宮天保那么凌厉的一轮快杖,竟然全数落空。
即在他收回杖势的同时,驴背上的矮小老人亦为之同时坐好,和先前一模一样地盘膝其上。
宮天保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极其骇异地向对方打量着道:“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
老头儿若无其事地应着,一只手仍自盘弄着下巴上的胡子,直仿佛本就没有把宮天保这个人看在眼里。
一旁观看的朱允炆与钱起,都不噤吃了一惊。
钱起早已穿好⾐服,一双判官笔,就在手上,嘴里怒叱道:“老小子你少装疯卖傻,今天不代清楚,休想离开。”
驴背上老人嘻嘻一笑,拱手道:“这位便是护国右大将军了,请了、请了!”
显然朱允炆方才信口之言,全已被他听见。果真如此,朱允炆自承为帝之一节,已是不打自招,自为对方所深悉…老头儿果真心怀叵测,消息一经外传,后果之严重,可想而知。
一经着念,钱起、宮天保二人俱不噤惊出了一⾝冷汗。內心略略打定主意,决计不容对方老头儿逃出活命。
钱起笔左手,早已心存异动,一声喝叱道:“打!”
右手扬处“嗖嗖”两声,打出了一双铁弹。一奔上额,一奔前心,直向着驴背上矮小老人电闪而至。
小老头喝了声:“不好!”只见他矮小的⾝子,忽地一摇,一个咕噜,直向着驴背上翻了下来,却是不曾跌倒尘埃,而是翻向驴腹下面,这边下去,那边上来,弹指间又自回到了驴背上。
不用说,钱起的一双铁弹,又自落了个空。
说时迟,那时快。
即在此同时之间,钱起飞快的⾝子,陡地拔⾝而起,起落之间,已到了小老人⾝边,掌中双笔,施了一招“拨风盘打”直向着矮小老人当头力击直下。
这一下看似疾猛,其实又自落空。
双笔之下,眼看着驴背上的矮小老人,双手向空一举,箭矢也似的空而起——
钱起霍地收住了势子,一个转⾝,闪出去五尺以外,惊惶中抬头打量。对方那个矮小老人,竟然⾼踞在上,站立在一座⾼出的山崖之巅。
山风呼呼,吹动着他一⾝肥大⾐衫,皓发银髯,随风而展,那样子简直与画上仙人一般无二。
“呵呵…”矮小老人居⾼而笑,打着一口浓重的云贵口音:“二位将军还要纠不已,非要见上一个真章才肯罢休?”
话声方顿,宮天保已自侧面陡地扬手打出了一掌石子,以百步飞蝗石的出手,直向崖上的矮小老人⾝上打来。
依然不能得手,耳听着一阵唏哩哗啦声响,即在矮小老人大袖挥展里,全数收⼊袖底。
宮天保喝了一声:“老小子!”待将纵⾝而上。
“慢着!”朱允炆忽然闪⾝而出。
钱、宮二人生怕有所失闪,一时顾不得再行出手,慌不迭闪⾝而前,紧紧护侍在朱允炆⾝边左右。
“你们不可无礼!”
嘴里说着,朱允炆翘首崖上,打量着对方那个矮小老人,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既然来了,何不下来说话?”
话声方顿,空中人影一闪,有似燕子一样的翩跹,对方矮小老人的躯体,自空而坠,极其轻灵的已落⾝眼前。
钱起一架手上双笔“当!”的一声,横⾝当前,叱道:“大胆!”
矮小老头呵呵一笑:“又来了,又来了…”眼望朱允炆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你要跟我说话吧?”
朱允炆怔了一怔,退后一步,点头道:“你到底是谁?要⼲什么?”
矮小老人嘻嘻一笑,摇着双手道:“陛下不要多心,小老儿只是凑巧从这里经过,遇见了你们…”
“你说什么?”朱允炆揷口道:“你叫我…你怎么会知道我是…”
宮天保、钱起虎然作势,一副又将开打模样。
“且慢…且慢…”
小老人摇着一双短手边自笑道:“二位将军不必动手,有话好说嘛——我也不是什么坏人,更不是什么朝廷的鹰⽝,我这个样子像吗?”
样子果然不像。
宮天保怒声道:“那么你又是谁?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老人笑了一笑,眼睛看向朱允炆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说你是大明皇帝朱允炆,还封他们两个是左将军右将军?我又怎么胡说八道了?!”
朱允炆转眼一笑,为之释然道:“原来如此,一时玩笑之言,老先生何以当真?没有请教老先生大名上下,怎么会来此深山旷野?”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老头儿仰天“呵呵!”笑了起来,一面拱手道:“好说,好说,小老儿姓赵,家百姓里第一个,名叫青山,可不就是这个名字取坏了,自幼就与功名富贵搭不上一些儿关系,一天到晚专爱在深山旷野里打转,贵客你是…”
朱允炆还未答话,宮天保揷口道:“我家公子复姓诸葛,赵老头你的话也忒多了!”
“好说,原来是诸葛公子…失敬、失敬…”赵老头再次拱手赔笑。
朱允炆打量着他,点头笑道:“老先生不要多礼,来吧,我们坐下说话!”
后退几步,就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坐下。
宮、钱二人亦步亦趋,紧紧看守着他的左右。
姓赵的小老头儿,笑了笑便自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依然是盘着腿双。
“老先生,你是⼲什么生意发财?”
含蓄着无比的好奇,朱允炆向面前的小老人打量着,虽说是逃难⽇子已逾四年,他却是难得是与一般常人说上一句话,一时间显得趣兴盎然。
“呵呵…大相公说笑话了…”赵老头说:“⼲我们这一行的要能发财,也就好了!”
一面说。由背后竹篓子里拿出了一只藤,上面拴着几只特制的铃铛,上下一抖,哗楞楞响出了一片声音。
赵老头呵呵笑道:“看见没有?我是⼲这个的!”
朱允炆犹自不解,怔了一怔,转向宮天保道:“这是什么?”
宮天保自然省得,欠⾝向朱允炆道:“先生,他是个看病的郞中!给人看病的!”
赵老头说:“对了,是给人家看病的,什么病都治,而且兼带着卖药!”
“原来如此!”
朱允炆向他背后的竹篓子看了一眼:“卖什么药?”
“嘿!生意来啦!”
一面说,姓赵的老头儿卸下了背上的篓子,打开来顺手摸出了两个猴头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朱允炆显然不曾见过。
“猴头菇!”赵老头笑嘻嘻地说:“送给你啦!炖着吃大补元气!”
朱允炆指了一下,宮天保立刻拿过来双手呈上。
那玩艺儿⽑⽑的,⾊作金⻩,看上去不折不扣简直就像是个猴子脑壳。
朱允炆哪里见过?在手里连连把玩,真算稀奇。赵老头又由篓子里摸出了个样子像是佛手一样的东西,其⾊红粉,状若温⽟,极是好看。
“大相公,你再看看这个,嗅嗅看,才香呢!”
宮天保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触手温润,却是前所未见,那样子极似一只女人的纤纤细手,粉⽟,看来吹弹可破,设非是在其部生有四片绿叶,简直像是用面粉特意出来的一般。
朱允炆先就看着喜,一把由宮天保手里接了过来,只觉着⼊手温润,一如妇人之手。真个稀奇透顶,忍不住便向鼻间凑近嗅去。
猛可里,一人尖声叱道:“小心!”
话出、人起,一条疾快人影,翩若惊鸿,直由对岸飞⾝而近。
宮天保、钱起方自认出,来人是岳青绫姑娘。这一面,朱允炆却因嗅着了那枚像是女人⽟手的奇异果实,登时间双眼翻⽩,面条人儿样地瘫了下来。
姓赵的矮小老人一声怪笑,陡地直袭而近,却为钱起奋⾝当前的一双判笔,硬了回去。
呼!怒鹰盘空样的疾厉,随着矮小老人的一式凌空滚翻,已落向丈许开外。
眼下人影错。
宮天保、钱起双双奔向朱允炆。
岳青绫却是放不过姓赵的小老头儿。娇叱一声,起落之间,已与姓赵的小老头儿在了一块。
那真是一式极快的出手,四只手猛可里接一团,紧跟着“刷!”地分开。
姓赵的小老头“嘿!”了声:“好家伙!”霍地翻⾝疾行,岳青绫猛地自后面扑上来,其势之快,如风摧浪。
猛可里,前行的小老头向下一缩,疾如电闪的转过了⾝子,⾐浪翻飞里,一只右手,已探向岳青绫间,其势如电,快到无以复加。
像是发自岳青绫嘴里的一声惊叫,她的一只纤纤⽟手,却于此同时,攀上了矮小老人的右面肩头,似拍又抓地按了下去。
小老头鼻子里“吭”了一声,陡地打了个哆嗦,随着他⾝子的一挣,嗤啦一声,一片肩⾐连同着他半边袖子,俱都撕扯下来。
这番接,快到了极点。
耳听着姓赵的矮小老人,发出了凄厉刺耳的一声长笑。
“好个丫头!”
声音未已,矮小的⾝子再次腾起,长虹天架般地闪了一闪,已落在了一旁的黑⽑小驴背上。⾝法依然巧妙,却已不似先前之潇洒自如。
“好厉害的‘鹰爪功’,在姑娘你报个万儿吧!”
“岳青绫!”
“好!”抖索待去的一霎,他却又转过脸来:“南普陀六如先生是你什么人?”
此番对答,眉剔目张,直似怒啼鹦鹉,较之先时之神仙丰采,两者相距,何止以道里计。
“你…管不着…”
岳青绫寒声以对,忍不住脚下跄了一跄。
虽说是力持镇定,却未能逃过姓赵的小老人眼下,儿啼样地发出了一声怪笑。
“小心着点儿,大姑娘!十万大山一直是你爷爷的地盘…你可把这个小皇帝给看紧了,碍不着爷爷明天后天心里一⾼兴,还会再来,咱们走着瞧吧!”
话声一顿,双膝力磕,小⽑驴陡地前蹿,瞬息间消逝无踪。
眼看着姓赵的矮小老人如飞而逝,这一面岳青绫竟似支持不住,⾝子一晃“噗”地坐了下来。
钱起、宮天保正扶着昏的朱允炷,闻声一惊,只见岳青绫面⾊苍⽩,冷汗淋漓,不由吓了一跳。
“大姑娘…你…怎么了?”
岳青绫惨然地由地上站起,扶住青石把⾝子站直。
“先生怎么样?你们把他抬过来…”
钱起应了一声,宮天保叹了声“唉!”
皇上朱允炷像喝醉了一样,一摊泥似地赖在地上,口里唔语不清,多是胡言语。
“晤…好看…好香…”
一双睡眼半睁半闭,嘴角斜牵,一直傻笑,仍似贪恋那只“香手”
宮天保吃惊地说:“先生…他…这怎么办好才?”
岳青绫伸出两手指头,仔细地分着朱允炷的眉发,但总是看不清,眼前模糊。回头对宮天保说:“宮师傅,你帮我看看先生两眉间有什么没有?”
宮天保忙上前,低头仔细向朱允炷眉间察看。
“岳姑娘你也来了,来…来…让我亲一个。”
说着说着,他的手就不老实起来,一下子抓住了岳青绫的手,又亲又闻,更像要往大姑娘⾝上偎。岳青绫又羞又窘,却是脸⾊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宮天保费了半天的事,才算看清楚了。
“奇怪了…”他说:“先生两眉当中有一道红线,真的,一道红线…”
“什么红线?…啊…好香的手,好香的手…”
一面说,朱允炷捧着岳青绫的手,直亲得“啧啧”作响。这番动作,直看得宮、钱二人好生尴尬,偏偏岳青绫一反常态,竞而不思挣脫,一任对方在自己的⽟手上百般存温。
“先生他知觉失,他自己不知道他在⼲些什么!…看样子…病得不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岳姑娘你看看…要怎么救救先生才好?”
“都是那东西作的怪!”
岳青绫偏过头,向着那边地上看了一眼。
钱起赶忙过去,把先时遗留在地的那枚形若“⽟手”的果子捡起来,送到岳青绫面前。
“喏——就是这玩艺惹的祸!”
岳青绫转过来看了一眼,点点头道:“我知道!”随手抛出,撞着石头“波!”
地崩裂而开,淌出了一地看似既稠又粘的汁,颜⾊却是红粉颜⾊。
岳青绫皱了一下眉⽑,冷冷说道:“果然是它,丧心果!好可恨的东西…”
“什么是丧心果?”
“我也只是听说过!”岳青绫说:“听说这种果子产在云贵深山绝⾕,终年不见天⽇,药恶,一经中人,重者丧心病狂而死,轻者也能令人昏睡不醒…”
说时顿了一顿,转眼看向朱允炆道:“…就像先生这样,不过是嗅着了一点,就变成了这样…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好的!”
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上的痛楚,轻轻哼了一声,⾝子晃了一晃,缓缓坐了下来。
“大姑娘…你…”宮天保睁大了眼睛,瞪着对方苍⽩流汗的脸,忽似警觉到对方的动作有异。
岳青绫紧紧咬着下,摇头摇強自支持着说:“我不要紧…救先生要紧!”
她随⾝带有紧急备用的千金囊,拿了打开来,把一个包有雪⽩绸帕的小包,递与宮天保道:“宮师傅,你打开来,里面有点东西!”
宮天保应了一声,接过手上。
朱允炆这一面仍自在胡言语。
“啊…甜甜!甜甜!是你,你也来了,可想死朕了…我的好甜甜…”
一霎间,朱允炆眉开眼笑,绽现在他脸上的是无限舂情漾。
“准是烧糊涂了…嘴里七八糟的…”
钱起侧过眼来瞧着岳青绫,生怕大姑娘脸上挂不住。
岳青绫聆听之下,果然为之呆了一呆。
看上去她的脸⾊更⽩了,眼神里无限惘。
“好个风流的皇上…”哈哈一笑,她瞅着钱起:“谁是甜甜?”
“甜…甜?”钱起咽了口吐沫,摇头摇,窘笑道:“哪有啦?…姑娘您别信,爷这是烧糊涂了!”
岳青绫没有吭气儿,低下头,脸⾊⽩里透青,一颗颗的汗珠子,顺着她的腮帮子往下滴…
“甜甜…你可来啦!朕还以为你死了呢…你…”一面说,伸手抓住了岳青绫的腕子。
“爷,您醒醒吧!”钱起在一边大声嚷道:“这是岳姑娘,不是甜甜,哪有什么甜甜?…”
岳青绫硬生生地把他抓着自己的手分开来,转向宮天保道:“药呢?”
“在这里…”
说时,宮天保摊开了手里的小布包。
里面有一颗大小如同雀卵也似的⻩⽩⾊石珠。
“姑娘,这是什么?”
岳青绫摇头摇,不多说,伸出手指,轻轻一触,不过微微着力,随即化为粉未,却有一股异样芳香气息,上冲鼻端。
“快给皇上服下去吧!”
宮、钱二人不敢怠慢,双双照顾着朱允炆,拥一小包药料服了下去。
说也奇怪,朱允炆原似神知不清的一片胡言语,却在服下此药瞬息之间,随即安静了下来。
“先生睡着了?”
宮天保仔细察看了一下,转向岳青绫望道:“这是什么药?”
“石脑…”岳青绫摇头摇:“又叫‘化公石’…算了,你们不会听说过的。”
注:石脑,又名化公石。见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石部卷九,本药又名石芝。转述《抱扑子·內篇》云:服食一升能长生不死云。
至此,她才似觉出十分的累了。
长长地吁了口气,把⾝子靠向石壁,看着宮天保缓缓说道:“先生这一觉,要好一阵才会醒转,宮师傅你去取一被子来给他盖上…别受了凉!”
宮天保答应了一声,忙自去拿被子。
岳青绫转向钱起道:“⿇烦钱师傅为我打一升⽔来,我口渴得很…”
钱起忙回了声:“是!”须臾盛了一⽪囊清⽔回来,才自发觉到岳青绫脸⾊⽩中透青,发了満头満脸的虚汗。
“啊呀,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钱起乍见之下,几乎吓得呆住了。
喝了几口⽔,岳青绫缓缓靠向石壁,冷冷说道:“我受伤了!”
“受伤了?”钱起更自一惊:“伤在哪里了?”
宮天保服侍朱允炆在被褥上睡好,谛听之下一惊抬头道:“是刚才那个叫赵青山的小老头?”
岳青绫点点头,神⾊凄然道:“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他不叫赵青山,叫赵⽩云,是一个极厉害的黑…道独行大盗…”
“啊!”宮、钱二人俱都大吃了一惊。
若不是岳青绫眼前说起,谁也不会想到那个骑在小⽑驴上,状至潇洒,面相和蔼的小老头儿,竟然会是个黑道独行巨寇。
却是“赵⽩云”这个名字,宮、钱二位显然前所未闻,还是第一次听过,一时神⾊骇异,面现不解。
“听我爹爹说,这个人一向横行出没在云贵深山,人称‘虎爪山王’…来无影,去无踪,为人诡计多端,轻功极好,云贵道上提起这个人,没有不胆战心惊的,却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来到这里,而且遇见了我们!”
一口气说到这里,岳青绫定了一定,犹有余悸地道:“刚才情形,二位师傅也都看见了…要不是我施出了师门的‘飞鹰神手’,伤了他的左肩,他绝不会放过我们…
据我所知,这个人极要面子,一向夜郞自大,他虽然也知道我受了伤,因为自己也挂了彩,才会含恨而离…还有我师⽗六如轩主,也使他心存忌讳,不过,我算计着他还会再来,绝不会就此甘心…”
宮、钱二人顿时一怔,为之面面相觑。
钱起恨声道:“他再来,我们就跟他拚了!”
宮天保摇头摇说:“你这是在说气话,我们拚不拚又当什么紧,重要的是先生的全安才是重要…”
钱起自知失言,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先生的全安才是重要。”
宮大保瞧着岳青绫道:“姑娘看来伤得不轻,却是怎么是…”
岳青绫已自取了几丸灵药服下,说道:“想不到这个人內功如此之⾼,刚才我一时疏忽,被他‘六’手法所伤,要不是我自小就练有师门的如意神功,现在早已丧生…”
说到这里,她轻轻昑了一声,背脊靠石,苦笑道:“这个人心好狠,我与他向无仇恨,初次见面他竟然会下这个毒手…他大概见我没有当场倒下来,心里也有些奇怪…”
宮天保说:“姑娘…你不要说多了…”
岳青绫说:“…我算计他很可能今夜还会再来刺探,却是不能让他就此得手才好。”
钱起道:“姑娘说得甚是,只不知如何应对才是?”
岳青绫一只手自按腹小,颇似吃力地引气自呑,每呑一口,神⾊即似为之一振。
宮天保看在眼里,顿时为之一惊,赞道:“姑娘是在施展‘一元食气’功夫吗?佩服!佩服!”
岳青绫一连呑食了五六口长气之后,才自停住,转向宮天保微启笑靥道:“原来宮师傅也是行家,对了,我正是在施展这门功夫!”
宮天保怔了一怔,道:“这是神仙的‘开⾕食气’之法,姑娘…你岂不是有半仙之体了?”
岳青绫摇头摇说:“世界上本就没有神仙,只是胡传说而已…我施展这门功夫,只是补⾜我的元力真气…使我暂时能支撑不倒…”
“暂时支撑?”钱起为之一呆。
“我受的伤不轻…短⽇之內,绝难恢复…”岳青绫说:“我可不能让赵⽩云看出来…”
钱起点点头,伤感地道:“我明⽩了…”
抬头再看,岳青绫已闭上了眼睛。
⽇薄暮。
一片山雾自山半升起,缓缓移动,很快的眼前山峦俱都在掩盖之中。
岳青绫仍在坐静调息。
宮天保倚石而坐,紧守在朱允炆⾝边,寸步不离,却只有钱起看似悠闲,无所事事。
他其实心里最是忧虑。忽而心惊⾁跳,坐卧不宁。
来回地在附近走了一趟,越觉着山势起伏连绵,无尽灾祸,空山静寂,暮⾊四垂,眼看着黑夜即将来到。
一想到黑夜,钱起即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觉。丝丝寒风,穿透着他的一袭单⾐,陡然间使他感觉着有些“⾼处不胜寒”来。
想起了⼊夜的寒风,皇上⾝子弱,露宿外面,怕是吃受不住,不如在附近多拾些山柴,夜里点着了,一来可以取暖,再者也可预防山狼的侵袭。
甚是有理。
钱起随即把一双判官笔揷向间,提起一口戒刀,大步向溪边岸上行去。
枫红初染,溪⽔如蓝。
隔着一面静静流⽔,人行其上,时见⽔面倒影,衬托天间红云,四面山花,一⼊⽔面,顿为绝世图画。
即使钱起这类不过耝通文墨之人,走了几步,亦不噤觉出了雅来。
站住了脚步,双手揷,四下望望,看看⽔里自己雄姿,难免不顾影自得,有些儿飘飘然…
他这里,正自陶醉,耳边上似听得树枝折断的“咔哧!”一声脆响,紧接着枝颤叶摇,起了一阵子动。
什么玩艺儿?
声音来处,就在侧面崖坡不远。
心生好奇,钱起不假思索,倏地飞⾝而起,一连几个起落,扑向声音来处一一这一面树木⾼大苍郁,浓浓密密,一路绵延,几至无尽,较之附近的空旷稀落,不可同⽇而语。
居⾼下看,树丛里有物翻腾,枝飞叶散,正自有一番挣扎。
钱起“啊!”了一声,料想着定是什么野兽的出没。不噤为之精神一振。
此行以来,⽇以⼲粮果腹,尤其是朱允炆,早已食不下咽,若能意外地猎些野味,岂不是好?
诚所谓见猎心喜,⾝形纵处,直⼊丛林,可就忘记了江湖上的一句名言一一“逢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