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起得晚,头天喝得太多了。
我们在泉边洗了脸,绕着村子转了一圈,铁匠铺子落着锁,看来铁匠也醉得不轻。天气很热,是会引来暴雨甚至冰雹那种热法。两个人嘴里都说该回去了,却把⾝子躺在核桃树下,红⾊悬崖在光照耀下像是抖动的火焰,刘晋蔵睡着了。
我似睡非睡,闭着眼,却听见雷电滚动,然后响亮地炸爆,听见大硕的雨点密密⿇⿇地砸在树叶上,杂沓的脚步劈劈啪啪跑向村外,我都没有睁开眼睛。我糊糊地想,晴天梦见下雨。于是闭着眼睛问刘晋蔵:“晴天梦见下雨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回答。我睁开眼睛,发现他不在⾝边。光照着树上新结的露珠,闪闪发光,崖顶小庙的鼓声停了。村子空空,见不到一个人影。在铁匠铺铁匠正在给炉子点火,嘲的煤炭燃烧时散发出浓烈的火药味。铁匠告诉我,雷落在崖顶了。
这有什么稀奇呢,雷落在树上,落在崖上,夏天里的雷,总要落在什么地方。小时候,我还见过雷落在人⾝上。我对铁匠说:“给我朋友打把刀吧。”铁匠说:“在山里,男人带一把刀是有用处的,你们在城里带一把刀有什么用处?”如果我说,是为了挂在墙上,每天都看看,铁匠肯定不会理解。何况刘晋蔵肯定不会把它们一直挂在墙上。这时,风从红⾊悬崖下的深潭上吹过来,带来了许多的喧闹声。
铁匠说:“小子,还是看热闹去吧。”我就往热闹的地方去了。在悬崖下沉静的潭⽔边,人们十分动。原来是雷落在黑龙头上了。舅舅带着几个喇嘛从山上下来,宣称是他们叫雷落在了龙头上,不然,这恶龙飞起来,世上就有一场劫难了。刘晋蔵比喇嘛们更是言之凿凿,他告诉我,当我在核桃树下进⼊梦乡时,那黑龙便蠢蠢动了,这时,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了润带电的云团,抛下三个炸雷,把孽龙的头炸掉了。
舅舅补充说,被雷炸掉的龙头掉下悬崖,沉到深潭里去了。
眼前,蓝幽幽的潭⽔深不可测,我对舅舅说,反正没人敢下潭去。舅舅气得浑⾝哆嗦。这时,刘晋蔵脫光了⾐服,站在潭边了。这个勇敢的人面对深不可测的潭⽔,像树叶一样风颤抖。借铁匠给的一大口酒壮胆,他牵着一段绳子,通一声跳下了深潭。在姑娘深受刺的尖叫声里,溅起的⽔花落定,我的朋友消失在⽔下。先还看见他腿双在⽔中一分一合,像一只蛤蟆;后来,除了一圈圈涟漪,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久,他突然在对岸的悬崖下露了头,趴在崖石上,烈猛地咳嗽。手里已经没有绳子了。他再一次扎向了潭底,直到人们以为他已做了⽔下龙宮永久的客人时,才从我们脚边浮了上来。姑娘们又一次像被他占有了一样发出尖厉的叫声。舅舅用一壶烧酒擦遍他全⾝,才使他暖和过来。他的第一句话是:“拉吧。绳子。”绳子拴着的东西快露出⽔面时,大家都停下了,一种非常肃穆的气氛笼罩了⽔面。下面的东西,在靠岸很近的地方又沉下去了。舅舅站在⽔边很久,下定了决心:“请它现⾝吧!”男人们发一声喊,那东西就拉上来了。
这东西确实是被雷从黑龙头上打下来的。这块重新凝结的石头失去了原来的坚实,变成了一大块多孔的蜂窝状的东西,很松脆的样子。
铁匠走上前来,用铁锤轻轻一敲,松脆的蜂巢样的石头并没有解体,却发出钟磬般的声响,铮铮然,在潭⽔和悬崖之间回。
我说:“原来是一块铁。”舅舅不大⾼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铁匠带点讨好的神情对我说:“孽障被法力变成了一坨生铁。”舅舅⾼兴了,说:“它的魂魄已经消散了,成了一块铁,它是你铁匠的了。”人群慢慢散开了。我跟刘晋蔵拿锤子你一下我一下地敲着,听清脆声音在悬崖下回。丁哐!丁哐!
舅舅又上山去了。
那块蜂窝状的顽铁很快被我们用大锤敲成了碎块,堆在铁匠铺央中的⻩泥地上了。我们坐在铁匠铺门前的空地上,就着生葱吃麦面饼子,望着太从山边放出的夺目光芒,铁匠拿出一个小瓶子,我们又喝了一点解酒的酒。就在这会儿,黑夜降临了,周围山上的森林在风中像大群的野兽低声咆哮,气温也开始下降。直到生起炉子,我们才重新暖和过来。这次,铁匠生的是另一口炉子。这口红炉其实是一只与火口直接相通的陶土坩埚。铁匠不要我们揷手任何事情。他把砸碎的龙头残骸与火力最強的木炭一层层相间着放进坩埚里,然后,往手心啐一口唾沫,拉动了风箱。幽蓝的火苗一下下蹿起来,啪哒,啪哒,好像整个世界都由这只风箱鼓动着,有节律地呼昅。铁匠指着放在墙角的一张毡子说:“我要是你们,就会眯上一会儿。”我不想在这时候,在那么脏的毡子上觉睡,刘晋蔵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我们还是在幽暗的墙角,在毡子上躺下了。铁匠仍然端坐不动,一下,一下,拉动风箱,啪哒,啪哒,仿佛是他腔下那对肺叶扇动的声音。幽蓝的火苗呼呼地蹿动,世界就在这炉火苗照耀着的地方,变得统一谐和,没有许多的分野,乡村与城市,科学与信,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睁开眼睛,正看见铁⽔从炉子下面缓缓淌出来,眼前的一切都被铁⽔映红了。铁⽔淌进一个专门的槽子里,发出蛇吐信子那种咝咝声。炼第二炉铁,是我拉的风箱。铁匠自己在毡子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出第二炉铁⽔时,天快亮了。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铁匠醒来,铁⽔的红光下,显现出一张非常幸福的脸。
“我梦见儿子了,”他说“我梦见儿子来看我了。”刘晋蔵蹲在渐渐冷却的铁⽔旁,说:“你用什么给儿子做礼品?”铁匠看着渐渐黯淡的红⾊铁块,说:“这么多年,我都想梦见儿子的脸,这么多年,每当要看清楚时,就醒来了。”刘晋蔵又一次重复他的问题。
铁匠说:“你们出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我一定要看见儿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