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步之差
十八个人。
十八把刀。
十八个年轻人,十八把杀人刀。
他们就是最近崛起于江湖,使老一辈武林人物黯然失的十八刀客。
十八刀客,十八把不同的刀。
他们之中,有最狠的刀,有最怪的刀,也有最快的刀。
有魔刀,有鬼刀,有降龙伏虎刀。
有流星刀,有飞花刀。
有开山刀,闪电刀,追风刀,夺魂刀,将刀,情刀,血刀,毒刀,屠刀和绝情刀。
十八个人并不同属于某一门派。
他们虽然名气相等,却不是朋友,十八人之中,甚至有一些彼此之间还互不相识。
十八刀客这一名称,是别人替他们取的。
他们之间,唯一的相同之处,是他们都有着一把令人羡慕又害怕的刀。
在深秋的清晨,张弟踏上征途。
一个带刀的年轻人,开始了他的美梦,像当时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一样,张弟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刀客。如何才能成为一名众人心目中公认的刀客呢?
张弟已想好了一条成名的捷径。
他决定设法找十八刀客中某一名刀客公开较量较量,如果他能将一名刀客打败了,他不名正言顺地就是一名刀客了么?
然而,遗憾的是天地似乎太宽了些。
转眼之间,两年过去了,他竟连一名刀客的影子也没有遇上。
奔波了两年多,衣服破了,盘光了,他依然还是无名小卒一个。
那些刀客都到哪里去了呢?
难道所谓十八刀客只是一种传说,实际上并无其人其事?
他知道不是。
三个月前,流星刀辛文炳独斗南三鹰,他只慢了一步,十多天前,快刀马立大闹笑面虎勾四赌场,他也只慢了一步。
最后这一次他赶到时,那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桌椅和门框上,还留着新鲜的刀痕,以及尚未耗干的斑斑血渍。每次,他总是只差了那么一步。
但是,他并不气馁。
因为他还年轻,他还能忍受饥饿,忍受疲累,忍受失望,忍受挫折。
他能有这股坚强的意志,是因为他能始终牢牢记住一句话:铁是经过锻炼,才会变成钢的。
如今,他由于盘已尽,只好改变主意,决定暂时放弃追踪那些刀客,先奔来这座小镇。
来找双刀丁目奇。
双刀丁目奇并不是十八刀客之一,因为双刀丁目奇已不是一个年轻人。
他来找双刀丁目奇,有两个原因。
第一:丁目奇用的兵刃是刀。
第二:丁目奇的名气也不小,只要在江湖上跑跑的人,几乎无人不知黄花镇的丁目奇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能在找到那些刀客之前,先斗倒这样的人物,也是一件脸的事。
这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
至于真正的原因,则是因为他身上最后的五分银子,已在三十里外的朱家集喂了肚皮,离朱家集最近的一个市集是黄花镇,而黄花镇恰巧又住着一位名气不小的双刀丁目奇。
如此而已!
至于他是否能够胜得了这位双刀丁目奇?
胜了丁目奇是否就会变成一名刀客?
变成一名刀客之后,是否马上就能解决迫切的衣食问题?
这些,他几乎连想也没有想过。
黄花镇是个淳朴的小镇。
这也就是说,这个镇上住户并不多,商店更是少得可怜。
一条弯曲狭窄的街道几乎走到尽头,他才看到了一面又脏又破的酒旗。
但他并没有马上走进去。
因为正当他看到这面酒旗时,他才突然想起身上业已一文不名,他远远站定下来。
他已闻到一阵酒香,他也看到了热气腾腾的白面大馒头。
他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间的那把刀,自那五分银子用去后,这把刀就是他如今身上唯一值钱的一样东西了。这是一把好刀。
即使一个小酒店的伙计,也应该看得出它是一把好刀。
每当他在一个地方歇下之后,他便会以一块绸布将这把刀一遍又一遍的抹拭,这是他两年来最好的消遣方式。
这把刀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只要看到了这把刀,他便会产生无比的勇气、信心、希望和安慰。
他能为了一顿酒食卖了它吗?
当然不能。
做一名刀客,最起码的条件,便是得有一把好刀,如果连刀也没有一把,还算什么刀客?
他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向那座酒肆走去。
在黄花镇上要找双刀丁目奇,自然容易得很。
他马上就找到了双刀丁目奇住的地方,而且马上就见到了双刀丁目奇本人。
但是,张弟非常失望。
因为双刀丁目奇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双刀丁目奇,双刀丁目奇竟是一个老人!
虽然对方并不是那种有着一大把白胡子,佝偻而龙钟的老人,但已是比他想像中的丁目奇要老得多了。
同时,他也没有在这位双刀丁目奇身上见到对方那一对仗以成名的龙虎双刀,丁目奇抱在臂弯中的,是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孙子。
丁目奇看到他,也怔住了。
这位已退隐的龙虎双刀大侠,原以为到访者是他的老朋友,想不到竟是一个衣衫破旧、两眼炯炯发光的年轻人。
而这年轻人居然还带着一把刀。
两人对望着,似乎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隔了很久很久,丁目奇才走出数步含笑道:
“这位老弟…”
张弟恍若没有听见对方在跟他招呼,忽然轻摇着头,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太阳已快下山,西天一片红。
一阵晚风吹过来,张弟忽然感到一丝凉意,在这萧瑟的秋风中,突又送来那个苍老而和悦的声音道:“老弟指名求见,难道一句话也不留下,就这样走了吗?”
张弟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丁目奇又走上数步道:“老弟是不是偶尔路过,凑巧错过了宿头?”
张弟道:“不是。”
他板着面孔,语气很冷,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字,却像是石中迸出来的两颗碎石子又锐又硬,叫人听在耳朵里,相当不是滋味。
丁目奇虽然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这时也不感到有点为难起来。
他尽管不是什么大善人,家财也谈不上如何雄厚,但只要有江湖上的朋友找上门来,他几乎从没有令对方失望过。
这一次难道他看走了眼,这个落魄的年轻人,竟不是来告帮的?
张弟忽然冷冷接着道:“双刀丁目奇在江湖上名气很大,我本意是想来向你讨教几手刀法。”
他咬咬嘴,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可以放心,因为我已经突然改变了主意。”
丁目奇似乎并不如何感到惊讶,静静听完之后,转动着眼珠道:“老弟的意思,丁某人还是不太明白,是否能请老弟说得再详细些?”
张弟道:“因为我的刀很快。”
这句话说得很生硬,而且不够完整,可是他却好像已将心里要说的话,已完全表达清楚。
丁目奇朝他间的刀鞘望了一眼,点点头道:“是的,我看得出,那是一把好刀!”
张弟的脸色渐渐和缓,红润,双目中也慢慢焕发出一股兴奋而愉悦的光辉。
这是第一次有人赞美他的刀。
他忽然望着那个婴儿道:“这是你的孙子?”
丁目奇道:“是的,最小的一个。”
张弟微笑道:“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便是我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
丁目奇道:“哦?”张弟道:“因为你已经上了年纪,连孙子都有了,如果,我的刀不小心伤了你,你固然不好受,我的心里也一定不会舒服。”
丁目奇思索着,忽然像想通了什么似的,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是的,你老弟说得不错,丁某人封刀已有七八年之久,再加上这一大把年纪,早就连拿刀的气力也没有了。”
张弟说:“所以我已决定另外再去找别人。”
他口中说着,脚下已在移动。
丁目奇忽然间道:“你老弟下个人准备找谁?”
张弟道:“我还没有决定。”
丁目奇道:“如果老弟还没有决定,我倒想向你老弟推荐一个人。”
张弟道:“谁?”
丁目奇道:“这人名叫白天星。”
张弟道:“这人多大年纪?”
丁目奇道:“年纪很轻,比你老弟稍微大几岁。”
张弟道:“这人使用什么兵刃?”
丁目奇道:“刀。
张弟眼中微微一亮道:“十八刀客之一?”
丁目奇道:“不是。”
张弟登时出失望之。
刚于心头升起的一丝希望,像火花一般突又熄灭,一个以刀为兵刃的年轻人既非十八刀客之一,又能比他强多少?
他即使赢得了这种人,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丁目奇缓缓接着道:“这人未被列入十八刀客,有很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原因,是因为他根本不屑与十八刀客为伍。”
张弟呆了一下,突然问道:“这人住在哪里?”
丁目奇道:“七星镇。”
七星镇。
这是离开黄花镇约六十余里的另一个小镇,白天星就住在镇后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
张弟在这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很潦倒,但当他看到这个名叫白天星的青年人时,他才突然发觉,这世上原来竟还有比他更潦倒的人。
他身上虽已一文不名,但他至少还有一把刀。
这人竟连刀也没有一把。
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桌子,两张烂椅子,以及一张早该劈了当柴烧的木。
他走进这间屋子时,白天星就斜靠在那张上。
“你就是白天星?”
“是的。”
“这里有你一封信。”
“谢谢!”
白天星竟是一个比他还不愿多说话的人。
他不喜欢多话的人。
他认为无论男人或女人,最讨厌不过的事,便是有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巴。
这使他对这位白天星首先有了一个好的印象,他出了信,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耐心等候。
白天星很快便看完了那封信。
然后转过头来,开始打量张弟。
张弟道:“丁大侠在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
白天星点头道:“很清楚。”
张弟道:“台端意下如何?”
白天星道:“原则上我不反对,但我得先设法填我的肚子。”
张弟道:“你已经好几天没吃饭?”
白天星道:“好几天不吃,那还得了,就是一顿不吃,我也无法忍受。”
张弟皱了皱眉头道:“可惜我身上的银子凑巧也用光了,不然我一定请你吃一顿。”
白天星笑道:“那就由我请你吃一顿如何?”
张弟愕然道:“你有钱请我吃饭?”
白天星笑道:“不是吃饭,是请你喝酒!”
张弟道:“你在这里很?”
白天星道:“不算太。”
张弟道:“如果你在这里不太,他们怎肯让你挂账?”
白天星道:“我吃东西从不挂账。”
张弟道:“哦?”白天星道:“账挂在别人水牌上,就像挂在我心上一样;我心中有事,就睡不着觉。”
张弟又皱起眉头,但这一次他没有开口。
因为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话说得这样大,最后能拿什么来请别人。
巷子里遥遥传来一阵脚步声。
白天星突然笑道:“来了!”
张弟道:“谁来了?”
白天星道:“送酒菜的。”
来的人果然是个送酒菜的。
四个菜,一壶酒。
张弟望着那汉子将四盘菜和一壶酒端上桌子,忽然有着一种眩晕的感觉。
昨天,天还没黑,他就饿了,但是,他没有接受丁目奇的招待,丁目奇也没有勉强他。
从黄花镇到这里是六十五里,他赶了整整一夜,一晚说不出的兴奋,使他忘了饥饿和疲劳,现在看到这桌酒菜,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已将近十个时辰滴水未进,他缓缓站起身子。
白天星道:“你要去哪里?”
张弟道:“出去转转,等你吃过了,我再来找你。”
白天星道:“刚才不是已经说好,这一顿由我请客吗?”
张弟道:“这是”
他的意思本来想说:这是你一个人叫来的东西,你要是请了我,你就不够吃了。
可是,他才说出两个字,就愣住了!
因为他一直没有注意,桌上放着的,竟是两副杯着。
白天星指着那两副杯着,笑道:“你难道没有看到,这酒菜本来就是为两个人准备的?”
张弟摇摇头,道:“另外那个人不是我。”
白天星道:“那个人不一定会来。”
张弟道:“若是来了呢?”
白天星道:“他一定非常高兴看到我居然有了客人。”
张弟道:“平时你很少有客人?”
白天星道:“那是因为我一向也很少做别人的客人。”
张弟想了想,仍然摇头道:“不管你那个人来不来,我还是要走。”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因为我没有理由平白吃你一顿。”
白天星笑道:“理由不多,只有一个。”
张弟道:“什么理由?”
白天星:“你刚才说:可惜我身上的银子凑巧也用光了,不然我一定会请你吃一顿。能对我说出这样两句话的人,他就有资格在我这里吃上三年,而不仅仅是这么一顿。”
张弟没有再客气。
不过,他已暗中决定,吃过这一顿,马上就走。
就像昨天突然放弃跟双刀丁目奇比刀的念头一样,他不能接受了一个人的酒菜招待,还跟这个人以刀相见。
这是很丰盛的一顿。
不过,张弟吃完了,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被人抱上了,抱他上的人是白天星。
那是半大碗酒的力量。
等他醒来时,屋子里有人正在说话。说话的声音很大,他便是被这阵说话的声音吵醒的。
“你都准备好了没有?”
“都准备好了。”
“什么时候可以开工?”
“随时可以开工。”
“你有把握能够如期完成?”
“绝对有把握。”
“咦!上这小子是谁?”
“镇上胡二麻子介绍的一个小工。”
“…”张弟愣住了!
问话的是个陌生人,而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天星。
这姓白的原来只是个工头?
而他是镇上的胡二麻子介绍的一个小工?
他再也躺不下去了,等他从上一骨碌坐起时,那个说话的陌生人,业已不知去向。
张弟瞪着眼睛道:“你一一你原来是个工头?”
白天星笑道:“怎么样,你以为我是皇帝老儿?”
张弟紧皱眉头,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样也好。”
白天星道:“什么也好?”
张弟道:“本来我也不想跟你比刀,只是我实在有点气不过那姓丁的老家伙。”
白天星道:“什么事气他?”
张弟道:“气他不该老远的把我骗到这里来!”
白天星道:“他什么时候骗过你?”
张弟恨声道:“他没有说你是个工头。”
白天星道:“你瞧不起一个当工头的人?”
张弟道:“我没有这样说。”
白天星道:“那么,你要说的,是什么?”
张弟道:“我要说的是,如果我想当小工,随时都可以找到雇主,根本用不着劳神他阁下写信推荐!”
白天星道:“你不想当小工,想干什么?”
张弟没有开口。
因为对方这是明知故问,他想干什么,对方应该比谁都清楚。
白天星道:“想找人较量刀?”
张弟仍然没有开口,因为这也是一个不需要他回答的问题。
白天星道:“你找人较量刀法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与对方切磋刀技?”
张弟仍没开口。
白天星接着道:“你过去跟人较量过刀法没有?”
张弟道:“没有。”
白天星道:“你知不知道一场刀法印证下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张弟道:“知道。”
白天星道:“你说说看!”
张弟道:“非胜即败。”
白天星道:“你认为你一定是胜的一方?”
张弟道:“不一定。”
白天星道:“那么,你知不知道,如果落败的一方是你,你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张弟道:“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不在乎。”
白天星沉默了片刻,最后点点头,缓缓说道:“好的,如果你一定要走,你就走吧!”
张弟站起身来,说道:“我不会忘记你今天的款待,以后我一定会找个机会报答你。”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当你回来时,你一定会发觉我在这里已经为你留下了铺位。”
张弟一怔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笑道:“这间屋子虽然破烂了些,如果只住两个人,还宽敞得很。”
张弟道:“你已算定了我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
白天星道:“是的,而且我还能算定你大概在什么时候回来。”
张弟道:“什么时候?”
白天星道:“半个月后。”
张弟道:“到时候我如果不回来,又怎么说?”
白天星道:“那么我就把这间屋子分成若干铺位,一个铺位,一个铺位地租出去,趁机发点儿小财!”
张弟道:“你现在为什么又不这样做呢?”
白天星道:“现在人还没有来。”
张弟道:“谁还没有来?”
白天星道:“看热闹的人。”
张弟道:“看什么热闹?”
白天星笑笑道:“你觉得这个小镇比起黄花镇来,大小如何?”
张弟道:“差不多。”
白天星道:“住户呢?”
张弟道:“也差不多。”
白天星:“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是不是多一点?”
张弟道:“好像多一点。”
白天星道:“不止多一点。”
张弟想了一下,只好点头承认道:“是的,的确多得很多。”
白天星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半个月后,人还要多,至少要比目下多十倍!”
张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这么多人涌来这个小镇干什么?”
白天星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张弟道:“看热闹?”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看什么热闹?”
白天星道:“看刀。看十九把刀!”
张弟两眼不由得又瞪大了一倍,讷讷道:“看十九把刀?”
白天星道:“十八刀客,十八把刀,再加上廖三爷的一把七星刀!”
张弟呆在那里,像个泥人,隔了半晌,才带着不信之,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意思是说,十八刀客,在半个月后,都会到这个小镇上来?”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他们来干什么?”
白天星道:“他们也是看刀来的,来看廖三爷的那把七星刀!”
廖三爷,就是过去江湖上的七星刀廖三。
七星刀不是指一套刀法,而是指一把刀,一把宝刀。
一把缀了七颗银星的宝刀。
七颗银星镶在刀背上,闪闪发光,耀目生辉,但谁都知道那七颗星绝不是银子铸造的。
世上没有这么好的银子。
俗语说银子能看花人的眼睛,那只是一种夸大的描述,银票也照样也令人花眼,而银票上有的只是白纸黑字朱砂印。
至于那七颗星究竟是什么东西琢出来的,没有人能说得出来,恐怕就连廖三爷本人都不知道。
这把七星刀当初廖三爷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是廖三爷个人的秘密。
一个也许是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
不过,有一件事,大家却都知道得很清楚,就是这把七星刀乃为当今武林中一件无价宝。
有人估计,撇开这把七星刀在兵刃上的地位不谈,仅仅刀背上那七颗银星,据说它的价值就能买下半座皇城。
四五年前,它的主人七星刀廖三爷,突然退出江湖,到这座小镇上定居下来,而这座原名“枫林镇”的小镇也因此被喊为“七星镇”
不过,这座七星镇在不久的将来,也许又要改一个名字了。
因为在三个月之前,廖三爷忽然公开宣布,他已决定要为这把七星刀另选一位新主人,并指定人选将由十八刀客之中产生。
产生的方式,是由十八刀客合聚一处,逐公开论刀,谁对刀的见解最辟,谁就是七星刀的新主人!消息一经传出,武林为之轰动。
因为它是公开论刀,而不是由十八刀客以血的方式公开夺取!
这在武林中尚属一项创举,也是这一消息引起轰动最大的原因。
白天星承包搭建的,便是来用以论刀的高台,这座高台已由廖三爷命名为“品刀台”
品刀台预定建搭的地点,是镇后山坳中的一片空地。
一片很辽阔的空地。
五十多个工人聚集在这片空地上就像一小撮爬行在一幅白被单上的黄蚂蚁。
这些蚂蚁正在忙碌地四处爬行。
白天星是个很负责的工头。
他为大家向廖三爷争取到优厚的工资,他也希望,每个人的工作对得起这份工资。
所以,他每天上工和放工,都要认真查点人数。
如果他发现有人昨晚喝多了酒,显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就会不客气地把这个人剔出来,要对方先回去好好地睡一觉,睡足了精神再来。
因此,这些工人都不敢喝酒,就是偶尔喝一点,也都不敢喝醉。
张弟是名单上最后的一个,在所有的工人之中,他也是最年轻和工作得最卖力的一个。
白天星在上工期间,除了指挥他的工作,很少跟他多说一句。
但只要一放工,他们便是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白天星希望工人们少喝酒,他自己却是每天非酒不乐。不过,张弟从没有见他喝醉过。
他们经常谈到深夜,每次都是张弟熬不住,打呵欠想睡觉,谈话才告结束。
第二天,天一亮,张弟只要一睁开眼睛,便会马上看到一张愉快的面孔。
白天星早起了。
他似乎有着永远耗不尽的精力,脸上也永远挂着和悦的笑容,像春天的阳光一般,使人感到温暖和亲切。
张弟渐渐对这位神秘的伙伴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好感。
愉快的日子,过得总好像特别快些,一转眼间,十多天过去了,品刀台已如期搭竣。
品刀前夕。
品刀台虽已搭建完成,品刀期却还未到。
还有三天。
虽然还有三天才正式开始品刀,但这座小镇却几乎已为不断蜂拥而来的人所淹没。
羊面已由六个铜钱涨到十个铜钱一碗。
价钱涨了,面和羊却少了许多。
饶是如此,还要站在别人桌子旁边等,等有了空位坐下去,才能轮得着。
住的地方也一样。
小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平常只住两个客人的房间,如今却一住就是七八个人,能住进去还得靠运气。
找不到客店的人,只有向一般住户情商通融。张弟为这事觉得很对不起白天星。
白天星当初的估计一点也不夸张,他们这间砖屋子如果分成铺位租出去,的确是一笔不算小的收入,而目前屋子里却仍然只住了他们两个人一直到人向小镇上不断涌来,张弟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突然想起白天星上次那个准备在一起喝酒的朋友。
他始终没有看到那个朋友。
他提出来问白天星。
白天星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愣了一阵,才笑道:“你的记真好,我可差点忘了,你是说那天我等的那个人?”
张弟:“是啊,既然是约好了的,他怎么没有来?”
白天星笑笑道:“他大概临时有事不能分身,或是另外赴了别人的约会,也不一定。”
张弟道:“这算什么朋友?”
白天星笑道:“我说过他是我的朋友吗?”
张弟道:“那么他是你什么人?”
白天星道:“一个人人都想跟他朋友的人。”
张弟道:“所有你那天特地备了酒菜,打算巴结他?”
白天星道:“事实证明我结果并未能巴结得上。”
张弟摇头道:“我不相信。”
白天星道:“不相信什么?”
张弟道:“不相信你的话。”
白天星道:“为什么不相信?”
张弟道:“因为你并不像个愿意巴结别人的人。”
白天星大笑。
张弟道:“你笑什么?”
白天星道:“笑你看错了人!”
张弟道:“哦?”白天星道:“我不但喜欢巴结人,而且在找到了巴结的对象之后,巴结起来比什么人都来得热心而又有恒心!”
张弟道:“这意思也就是说,尽管这个人不想理你,你对他依然不会死心?”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你准备再请他一次?”
白天星道:“这次我想改变一个方式。”
张弟道:“如何改变?”
白天星道:“移尊就教!”
张弟道:“你想去找他?”
白天星道:“现在就去!”
张弟道:“去哪里找?”
白天星道:“如果你想看看这个人,你也可以去。”
张弟道:“我的确想看看这个人,一个能令你白兄如此倾心的人,我想在这个小镇上,像这样的人一定不多。”
白天星笑道:“的确不多,到目前为上,也就只这一个。”
他们走出小巷,拐一个弯,又走进另一条小巷。
大尚未下山,有几家铺子已经点上灯。
如在平时当然用不着这么早点灯,但如今并不是往常时候,点灯的也不是铺子里原来的主人。
巷子里到处人声笑语,到处可以闻到酒香味。
一个人到了外面,用起钱来总会慷慨得多,就连一向打细算的人,也往往会暂时忘掉了赚钱不易,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也似乎从来没有人留意到这个有趣的问题。
他们走进了巷子末端一幢大房子。
进门是一座敞厅,厅中灯火通明,大厅中央成梅花形摆了五张八仙桌,梅花中心则是一张较大的圆桌,这时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在喝酒,只是人数并不多。
大厅两边,另外聚集了两大堆人,一边在掷骰子,一边在推牌九,呛喝之声,不绝于耳。
白天星领着张弟,径向厅后走去。
张弟悄声道:“这里是家赌场?”
白天星道:“前面是赌场。”
张弟道:“后面呢?”
白天星道:“后面是什么地方,你可以进去看看。”
张弟道:“照说不可以?”
白天星道:“我只知道我十九岁的时候还没有进去过。”
张弟微微一愣,面孔突然红了起来,因为他已意会到后面是一处什么地方。
他停下来,想退回大厅,但是已经迟了。
一个看不出多大岁数的女人,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女人笑着用一指头在白天星口上顶了一下道:“哎唷唷,你这个死鬼,还没有走啊!”白天星笑道:“走到哪里去?”
那女人道:“你没走,怎么不来?”
白天星笑道:“来干什么?”
那女人也笑了起来,说道:“那要问燕娘呀!谁知道你们两个每次在一起干些什么?”
白天星笑道:“燕娘在不在?”那女人没有回答他,因为他一转脸,忽然看到了张弟。
张弟脸更红了。
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弟,好像从张弟脸上看出了什么秘密似的,两眼中慢慢出一片异样的光彩。
她突然转向白天星道:“这位公子是你带来的?”
她问的是白天星,脸也对着白天星,但仍以眼角在偷偷打量着张弟。
她无疑已看出这个大孩子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
在很多院里,都有着一种传统的迷信:认为姑娘接客,能接到一个童男,将会带来好运。
若是某个姑娘接客时接到了童男,消息便会很快在全院传闻,那个姑娘会为这件事感到光彩,姐妹们也会羡慕不已。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迷信很可笑,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在这种地方发生的事,绝没有一件是可笑的。
在这种地方,还有很多迷信,有些迷信甚至近乎荒谬。
但虽荒谬,却并不可笑。因为这些迷信几乎没有一种不是由血泪所织成。
没有一种迷信不是充了辛酸。
人在梦中发现自己能够任意飞翔,那只是由于现实生活将他束缚得太牢太紧。
梦是一面倒着的镜子。
这里的生活也是一个梦。
姑娘们接客希望接到一个童男,又何尝不能说是她们只是想为已失去的一切取得一点补偿?
一个人不论做了多么可怕的梦,最后都会醒来。
只有这里的梦永远不会醒。
普通人的梦只会做到天亮,她们的梦却是要一直做到生命的尽头。
不过,也幸而她们做的是一个不会醒的梦。
如果梦醒了,也许更痛苦。
那女人还在痴痴地望着张弟。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
他等那女人转过头来,才微笑道:“他不是什么公子。”
那女人道:“他是谁?”
白天星笑道:“他只是一个靠气力混饭吃的小工。”
那女人当然看得出张弟只是个小工,如果是位富家公子,又怎会到这种地方来?
同样的,如果是位富家公子,她也许根本就不会心存希望,也许根本就提不起兜搭的勇气。
所以,没有再理白天星的话,她已拉起张弟的一只手。
谦让在这里已不是一种美德,如果她不采取主动,一定会有别人这样做,她不希望这只手落在别的姑娘手里。
张弟手心火烫,脸孔发烧,一颗心腾腾跳个不停。
他低垂着头,始终不敢多瞧那女人一眼。
他也不敢回那只手,因为他不知道在这种地方是否可以那样做。
白天星又咳了一声道:“你最好放开他,去找别的客人,今天这里的客人一定多得很。”
那女人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燕娘?他是他,你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代别人出主意?”
白天星道:“他是我带来的。”
那女人道:“你带来的又怎么样?”
白天星道:“他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我不希望第一次就吓怕了他。”
那女人道:“我只拉住他一只手,就会要了他的命?”
白天星道:“我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女人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我放开他的手?”
白天星道:“因为你应该看得出他还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伙子。”
那女人道:“谁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不是一个小伙子?”
白天星道:“这个小伙子不同。”
那女人道:“什么地方不同?”
白天星笑笑道:“我担心他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
那女人突然粉脸飞红,她当然听得出这是一句双关语,所以她立即捏起粉拳,赶过去要捶白天星的膛。
张弟自然不会还等在那里。
大厅里这时更热闹了。
喝酒的客人还是那几个,两边赌台上的人堆,却已涨了一倍。
张弟没有赌过钱,他对赔钱也没有兴趣。
他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
“哥儿要点什么?”
“切盘羊,来壶酒!”
那个伙计走了,他开始打量几张桌子上的那些酒客。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衣汉子。
这汉子有着一张很特别的面孔,鼻子又红又,嘴巴阔大,两眼布血丝,但眼神异常锐利。
张弟很不喜欢这样一张面孔。
所以,他很快地移开眼光,去看对方点的酒菜。
这汉子点的竟然也是一盘羊一壶酒,他再看看别张桌子,这才发觉他刚才跟那伙计说的根本就是两句废话,原来人人面前放的都是一盘羊一壶酒。
这里根本就只有这两样东西可卖!
他的酒和羊马上送来了。
对面那个衣汉子,一张嘴巴虽然阔大,吃相倒是斯文的。
他挟起一片羊,只轻轻咬一小口,便又放回盘子里,然后慢慢品嚼着,等羊儿全咽下之后再喝一小口酒。
他朝张弟笑笑,张弟也朝他笑笑。
“你跟白头儿一起的?”
“是的。”
这人认识白天星他并不感觉意外,因为白天星已在这里住了很久,认识他的人,应该不少。
但是,他不喜欢有人以这种语气来问他。
因为这好像是说,这是一个只有成人才会进来的地方,如果不是跟别人一起来,他就不应该来或是没勇气来。
除了白天星,他不喜欢别人当他还只是个大孩子。
“品刀台搭好了没有?”
“搭好了。”
但他还是回答了对方的话。
这也是受了白天星的影响。
白天星也有不喜欢的人,也有不喜欢的事,但是他从没有见白天星皱过眉头,或是故意不理某一个人。
那汉子点点头,忽然轻轻叹口气道:“今天已是八月十二,只剩下三天了。”
是的,只剩下三天了,这一点没有人不知道。
只是他不明白这汉子为什么要叹气,很多人在提到这一点时,都兴奋得口沫横飞,巴不得三天一眨眼就过去,这汉子却好像并不那一天早点到来。
为什么呢?
不过,他已没有兴趣再跟对方兜下去。
他再度移开目光。
一个壮的大汉,这时正从外面走进来,这汉子一走进来,便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因为,这里并不是一个很高级的地方,此刻大厅中最体面的两个人,便是正在大厅两边赌台上当庄的赵老板和蔡老板。
赵老板开酒坊,蔡老板开店。
七星镇除了廖三爷,便要算这两位大老板较有钱,但这两位大老板如今穿的也只不过是一套白细布褂。
再看看现在走进来的这个汉子,穿的竟是一身天蓝色的宁绸,一身闪闪发光的宁绸。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汉子间的一把长剑,剑鞘深紫,是上等鲛皮制成,深红的剑穗,像一撮苏,人够气派,兵刃也够气派。
这汉子进来时,一只右手就扶在那把长剑的剑柄上。
他在进门处站定,厅扫了一眼,然后才慢慢移开剑把上的那只手,因为他已看清这座大厅中显然并没有值得他拔剑的人物。
一名伙计在裙上擦擦手,含笑上去。
来这里喝酒的人,本来就用不着招待,谁来了都是一样,一盘羊一壶酒。
这伙计是因为刚才偷空去押了两把牌九,两把都押中了,心情特别愉快,才过去的。
没想到那汉子却不领情,伸手一推,就将他推开了。
那伙计眼一瞪,正想发作,忽然看到对方间那把长剑,脸色一变,火气顿消。
他对很多客人发过脾气,还没有对这样一把长剑发过脾气,他也不想尝试对一把剑发脾气是什么滋味。
那汉子大踏步径向中央那张圆桌走去。
圆桌上只坐了三个人,一个驼背老人,一个中年苦力,一个像是来自外地的商人。
那名佩剑汉子走到桌旁,冷冷道:“让开,坐到别张桌上去!”
他说这话时,眼光并没有望向任何人,这也就是说,此刻桌上三个人,统统都得让开。
那个驼背老人,第一个端起盘子和酒壶让开了。
上了年纪的人,多半不愿多事,也经常比年青人识相些,金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但绝买不到经验世故。
经验世故是生命累积起来的。
第二个让开的是那个苦力,他走得稍微慢一点,是为了他那一壶酒。
酒刚添上,还得很。
这是他今天的第二壶酒,也是最后的一壶。
两壶酒,一盘羊,是他一天的工钱,他家里还有四口要养活,他必须每隔七八天,才能如此享受一顿。
每一滴酒都是汗珠换来的。所以他每次喝酒时,都希望每一滴酒都能倒人自己的肚中。
三个人已走了两个,唯一坐着没动的,是那个商人。
“坐开,坐到别张桌子上去!”
那商人慢慢挟起一片羊,慢慢地送进嘴里。
“我说的话,你他妈的听到没有?”
那商人又喝了口酒,才慢慢地放下酒壶,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伙计在跟谁说话?”
“你!”
“我?”
“不错!”
“说什么?”
“要你坐开去!”
“我为什么要坐开去?”
“因为老子要用这张桌子!”
“谁是我老子?”
“我!”
“你?”
“不错!”
那商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像自语似的喃喃道:“这么大的人了,竟到现在还没学会说话。”
他突然抬头望着那汉子道:“你伙计可知道这世上最伤人的话,是句什么话吗?”
“不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就是明明不是别人的老子,却一开口就是我是你老子!”
那汉子冷冷一笑道:“伤了人又怎么样…”
他的一只右手,已经攥上剑柄,双目中也出一片森森杀气。
只是这片杀气刚刚从他眼中涌现,便随着一声紧接而来的脆响突告消散。
“卜!”
商人手一抬,一点黑星飞出,那汉子应声向后倒退两步,两颗门牙已经离开原来的位置。
商人打出的是一截筷子。
那汉子长剑突然出鞘!
他这把长剑并不是装饰品,只见剑光一闪,他整个人已带着一片剑光跃起,倏然向那商人扑去!那商人仍然坐着未动。
他缓缓端起酒壶,就像根本不知道一把利剑已对准他的肩窝刺来。
别张桌子有人失声惊呼,有人离座走避。
每个人都看得出。那商人此刻即使能及时发觉,要想避开这一剑,机会也是微乎其微。
就在这间刻不容发的一刹那,一条人影突从进门处串至,一拳结结实实打在蓝衣汉子眼上。
这一拳出手异常沉重。
蓝衣汉子应拳斜飞出去,叭嗒一声,凌空摔落。
这一跤虽然摔得不轻,但蓝衣汉子还是忍着彻骨之痛,很快地爬起来。他的长剑仍在手上。
正当他像一头负伤狂兽,扬剑方再度扑出之际,有人发出一声冷笑,蓝衣汉子愣了愣,剑尖一颤,突然垂落。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华服青年人。
蓝衣汉子低垂着头,杆却得笔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连大气也不敢多一口。
长剑还在他的手上。
但这辆长剑此刻的功用,已比一拐杖强不了多少。
华服青年等他站好,突然扬手左右开弓,劈劈啪啪又是几个大耳光。
打完了,才沉下脸来厉声道:“该死的奴才!连钱老爷子你也不认得,你这双狗眼,是用来干什么的?”
蓝衣汉子一声不吭,七八个又重又响的大耳光,就像不是打在他的脸上一样。
华服青年没有再理他,迅速转过身去,向那商人抱拳赔笑道:“钱兄你好,小弟实在没有想到你钱兄也在这里。”
那商人似笑非笑的干咳了一声道:“彼此,彼此!”
对刚才的一场风波,两人谁也没有再提一字。
华服青年坐下去,扭头大声道:“伙计,有什么吃的喝的,拣最好的拿来!”
那商人淡淡地道:“这里只有酒和羊!”
华服青年连忙接着道:“那就拿最好的酒,选最好的上,切两大盘来!”
那商人道:“这里没有好酒,羊也很差劲。”
华服青年不皱起眉头道:“这地方看来还不错,怎么不准备一点好的酒菜供应客人?”
那商人道:“因为他们想不到会有你长孙公子这样体面的贵客光临。”
长孙公子?
这青年就是以一套“灵飞剑法”赢得“灵飞剑客”美称的长孙公子长孙弘?如果这青年就是灵飞剑客长孙弘,那商人又是谁呢?
谁有资格胆敢以这种半冷不热的语气,对当今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长孙公子说话?
又有谁见过当今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长孙公子对别人如此容忍过?
张弟并不认识这位长孙公子,连提也没有听人提过,他对江湖的人和事知道得很少。
他所知的江湖人物就是“十八刀客”所羡慕的人物也只有“十八刀客”当这位长孙公子进门时,他看清对方的兵刃是一把长剑,他就对这位长孙公子失去了兴趣。
他有兴趣的兵刃是刀。
他希望看到的,是佩刀的青年人。
同时,他也并不觉得这里的羊和酒有什么不好,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好,便是羊切得似乎太薄了些。
一盘羊只有薄薄的一层,摊得平平的铺在盘子上,扶起一片羊便出一大片盘底。
怪不得他对面那个阔嘴汉子,要那么小心地一口一口地咬着吃。
一个人身上如果只有一盘和一壶酒的钱,而他又想藉此消磨一段时光的话,无疑也只有这样一种吃法。幸好他还不至于这样穷。
他做了十天苦工,一天五钱银子十天就是五两,这些日子的伙食,白天星没有要他花一文钱,这五两银子,他全带在身上。
一壶酒和一盘羊要不了几分银子,他尽可放心大胆地吃个痛快。
但是,他今晚吃得并不痛快。
他是个慷于施舍,而受不得别人恩惠的人,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请白天星痛痛快快地吃一顿。
今天无疑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因为只有在这种地方,他才请得起。
他一直在等着白天星从里面走出来。
他原以为要不了多久,白天星就会走出来跟他一起喝酒,没想到一壶酒已喝去大半,还是没有见到白天星的人影子。
他看到好几个汉子带着发烧的面孔走进去,不一会儿,又从里面一路吐着口水走出来。
进去时脸红涨,出来时脸色发青,发红的地方只剩下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子。
有的一声不响,有的叽叽咕咕。
更有些子急的,在奔向赌台时,一只手还放在间,忙着结带。
只有白天星,一去无影无踪,如石沉大海。
白天星怎么还不出来呢?
张弟想着,一颗心止不住又怦怦跳动起来,他不住又想起刚才那女人的一只手。
那只光滑柔软的手。
当时门口光线很暗,他没有看清那女人的面孔,他还能记得起来的只是那只光滑柔软的手…
这双手使他忘了一切。
他喝了一大口酒。
这口酒喝得太猛,一股火辣辣的热气,几乎使他呛出了眼泪,不过这反而使他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再度留意那个长孙公子和那钱姓商人的一举一动。
这两人的武功他并不如何羡慕。
刚才只怪那蓝衣汉子身手太不济,当时如果换了他,他相信那截断筷绝不会打落他的门牙,那一拳也绝不会将他打得斜飞出去。
不过,这两人还是慢慢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这两人尚是他第一次遇上的有点分量的人物。
这时,只见钱姓商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位长孙公子忽然仰脸大笑道:“十八刀客?哈哈哈哈!”
钱姓商人一怔,道:“老弟,何事发笑?”
长孙弘道:“我笑十八刀客实在应该另外改个称号!”
钱姓商人道:“改个什么称号?”
长孙弘道:“十八糊涂蛋!”
钱姓商人不又是一怔,隔了片刻,才瞪着眼睛道:“什么?十八糊涂蛋?”
长孙弘道:“糊涂蛋上实在还该加个大字!”
钱姓商人不解道:“你老弟这话什么意思?”
长孙弘道:“你不相信我这话的意思,你钱兄会不明白?”
钱姓商人眨了眨眼皮道:“你老弟言下之意,可是说十八刀客他们这次不该应廖三爷之邀请,前来论刀?”
长孙弘道:“不错。”
钱姓商人道:“为什么?”
长孙弘道:“七星刀廖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得很,别的话我不敢说,我只敢说这位廖三爷绝不会比我灵飞公子更慷慨!”
钱姓商人没有开口,但眼中微微出亮光。
长孙弘道:“如果我有一把七星刀,我就绝不会无缘无故送人!”
钱姓商人带着思索的神情点点头,仍然没有开口。
长孙弘道:“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是例外。”
钱姓商人出倾听的神气。
长孙弘道:“谁要想获得这把七星刀,他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他得先设法搬开我脖子上这颗头。”
钱姓商人慢慢端起酒壶,慢慢地喝了口酒,忽然微笑着抬起头来道:“那么,你想廖三爷这次将十八刀客请来,会不会是为了想请十八刀客代他搬开脖子上的人头?”
这一次是长孙弘没有开口。
钱姓商人微笑着又道:“如果这位廖三爷舍不得送出那把刀,又舍不得他的一颗人头离开脖子,到时他拿什么向十八刀客代?”
长孙弘仍然没有开口。
钱姓商人微笑着接下去道:“昨天有人已经看到‘百善大师’和‘三绝道人’进了‘七星庄’,那位华山掌门人‘擎天居士’宰万方内必然也会赶到,到时候就算十八刀客不愿追究,对这三位见证人,他姓廖的又拿什么代?”
长孙弘道:“见证人不是三位,是四位!”
钱姓商人道:“还有一位是谁?”
长孙弘道:“一品刀!”
钱姓商人面色微微一变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长孙弘道:“没人说过。”
钱姓商人道:“又是老弟的猜测?”
长孙弘道:“是的。”
钱姓商人道:“你以为廖三这次也请来了一品刀,作品刀见证人?”
长孙弘道:“他也许不想请,但他非请不可。”
钱姓商人沉默了片刻,才皱着眉头道:“这个一品刀根本就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就算廖三开罪不起,有心请来当见证人,这份请帖又向何处投送?”
长孙弘道:“如果我是主人,这并不是一个难题。”
钱姓商人道:“哦?”长孙弘道:“我可以将请帖写好,让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有这回事,然后再在公开论刀那天,于见证人席上,空出一个座位,这样就绝不会还有人能怪主人礼貌不周,至于那位一品刀那天来不来就是他仁兄自己的事情了!”
钱姓商人点点头,脸上忽然再度出笑容,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很可笑的事。
长孙弘望着他道:“小弟刚才的这番话,哪一句可笑?”
钱姓商人道:“没有一句可笑。”
长孙弘道:“那么你笑什么?”
钱姓商人道:“但如把你老弟这些话加在一起,就可笑得很。”
长孙弘道:“是吗?那么可否请教钱兄一下,让小弟也笑一笑?”
钱姓商人微笑着道:“正反两面的话,可说全是你老弟一人提出来的。你先说十八刀客都是糊涂蛋,这次不该应邀前来论刀,因为你认为姓廖的绝不会将一把七星刀平白送人。然后,你又肯定这次见证人之中,一定少不了那位一品刀。刚才,钱某人已举了两个例子,现在这两个例子都可以不算,我们只来谈谈这位一品刀!你老弟该不会认为姓廖的突然异想天开,想拿这位一品刀来逗乐子,开开玩笑吧?”
长孙弘缓缓点头道:“是的,这些话都是我一人说的,这些话如果前后印证起来,也的确是可笑得很。”
钱姓商人并没有笑。
长孙弘轻咳着又道:“我只希望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要这一次的品刀大会能如期展开,顺利进行,圆结束,我倒并不在乎我说了一些什么可笑的话,一个人能平安地活着,经常笑笑,总是好事…咳咳…咳咳…”钱姓商人又抓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
有人已经醉了。
长孙弘也开始喝酒。
钱姓商人瞪着屋梁,默默出神,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不知道他是在回味长孙弘刚才的这番话,还是在另外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还没有出现。
不过,张弟已经不在乎了,他已经又叫了一份酒菜,现在他等的已经不是白天星。
他等的是中央圆桌上,那两个人继续谈下去。
他不但已将等候白天星的心情抛去一边,甚至不希望白天星于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因为那样将会分散他对中央那张桌子的注意力。
喝酒的人没有增加,赌钱的却又增多了不少。
人像墙一样,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大声吆喝,每个人的脸孔都因兴奋而充血,人人头顶冒着热气,像一笼笼出锅的馒头。
后面院子里不时遥遥传来打情骂俏之声。
有人红着脸孔走进去。
有人吐着口水走出来。
似乎没有人会想到过了今天,还有明天…
钱姓商人忽然转过头来道:“那么依你老弟之见,你以为七星刀廖三这次邀请十八刀客论刀,其真正居心何在?”
长孙弘微微一笑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这也许只是我长孙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钱兄应该清楚我长孙弘并不是一个如何聪明的人,并不是遇上每一件事情都能想得那样透彻!”
没有人敢肯定这位灵飞剑客究竟是不是一个聪明人?但这却无疑是一种聪明的答复。
正如醉酒的人,很少肯承认自己喝醉了一样,真正聪明的人,也绝不会承认自己聪明。
只有自以为聪明的人,才会处处表现得胜人一筹。
钱姓商人笑笑,没有再问下去,这也是一种聪明的做法。
说话是一种艺术,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自己的,什么时候应该听别人的。什么时候应该发问,什么时候应该停止。
长孙弘慢慢挟起一片羊,仔细看了一眼,又放回盘子里,忽然放下筷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这次不辞跋涉,远程赶来,其实也只是为了一件事。”
钱姓商人道:“什么事?”
长孙弘道:“我只是想看看那位一品刀,究竟生做什么样子。”
钱姓商人摇头道:“恐怕不容易。”
长孙弘道:“但我敢说这位一品刀这次一定会到。”
钱姓商人忽然叹了口气道:“我钱某人的想法,恰恰跟你老弟相反。”
长孙弘道:“哦?”钱姓商人道:“我却宁愿一辈子也别遇上这位煞星!”
长孙弘笑道:“那你就更该设法见见这位煞星的庐山真面目!”
钱姓商人道:“为什么?”
长孙弘道:“因为你如想避开某一个人,你就必须先认识这个人,如果你连这人生做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万一遇上时你又怎知回避?”
钱姓商人忽又叹了口气道:“你老弟这样说,也未尝不是道理,只可惜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活人能说出这位一品刀到底生做什么样子。”
长孙弘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如想在见到这位一品刀之前,不在无意中开罪这位煞星就只有一个办法。”
钱姓商人一哦道:“什么办法?”
长孙弘道:“步步为营!”
钱姓商人道:“换句话说,就是时时提高警觉?”
长孙弘道:“单提高警觉还不够。”
钱姓商人道:“否则怎办?”
长孙弘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时时假设这位一品刀就在你附近,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就是这位一品刀!”
钱姓商人脸色突变,双目中忽然出戒备神气,紧紧盯视着长孙弘道:“你老弟该不会就是那位一品刀吧?”
长孙弘微微一笑道:“同样的道理,那位一品刀也极有可能就是你钱兄,不是吗?”
钱姓商人一愣,忽然哈哈大笑。
长孙弘也跟着哈哈大笑。
两人的笑声很豪放,只是两人笑时,都没有松弛对另一方的防范,他们都清楚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都清楚,一品刀的一把刀虽然厉害,事实上也许还不及自己此刻对面的这个人可怕。
江湖上时时刻刻有人送掉性命,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死在一品刀下。
两人笑声未歇,大厅门口突又传来另一个人的笑声。
一人大笑着走了过来道:“有一件事,两位尽可放心,尽管人人都有可能是那位一品刀的化身,但我可以保证,那位一品刀绝不是我这个残废!”
进来的这个人,只有一条腿,果然是个残废。
他用以代替另一条腿的,是一又沉的铁拐,拐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皮革,所以当拐头点在地面上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钱姓商人和长孙弘见到这个断腿汉子,两个脸色均不由得微微一变。
长孙弘突然大笑着说:“能在这里见到七绝拐吴兄,真是荣幸之至!”
钱姓商人也跟着站了起来道:“请坐,请坐!”
断腿汉子一颠一跛地走近桌子,好像走累了似的,不住抹着额角道:“我残废找遍了整个小镇,就是想找个把知心而又靠得住的朋友,聊聊天,喝喝酒,一想不到一直找来这里,才见到了你们二位,来未来,伙计,有什么吃喝的,只管拿来!”
长孙弘微笑着道:“吴兄刚到?”
断腿汉子忽然叹了口气道:“来早了有什么用?七星刀又没咱的份。我只希望太太平平地看场热闹,别叫人连我另外一条腿也砍去,我残废就心满意足了!”
长孙弘笑道:“谁要想动你这条腿的脑筋,最好先想想他自己的脑袋,只有一个脑袋的人,恐怕也没有这个胆子!”
断腿汉子哈哈大笑,他不是一个喜欢谦虚的人,同时他也用不着为长孙弘的这番话表示谦虚。
武林中只有一个七绝拐吴明。
谁是七绝拐吴明,谁都用不着谦虚。
张弟喝了两壶酒,居然还没有醉。
他是自己一个人走回来的。
他没有继续等下去,因为他已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别人的话,他感到心头闷热,真想出来走走,吹吹风,透透气。
屋子里很黑,他没有走进去。
他在门槛上坐下来,敞开衣襟,吹着凉风,一面望着天上闪烁不定的繁星。
星使他想起很多的往事。
他记得小的时候,会倚在外婆怀里,数过天上的星,虽然从没有一次得到结果,但每次他仍然数得很起劲。
天上究竟有多少星呢?
外婆告诉他:天上的星,多得像人的头发一样,人有多少头发,就有多少星。
所以,有一次他吵着要数外婆的白头发。因为他自己的数不着,别的人又不肯让他数,他只有找外婆,找到外婆,什么事都可以解决。
别人不怕他,但是都怕外婆,外婆谁也不怕,就是怕他。
可是,外婆又告诉他,她的头发白了,掉去很多,已作不了一准,他只好作罢。
如今,他望着天繁星,仿佛又看到了外婆那张和蔼而是皱纹的面孔。
他仿佛又听到了外婆含笑的声音:“别傻了,孩子,星星数不清的,你该好好念书,字一共有多少,是数得清的,识字比数星要有益得多…”
但是,他不喜欢念书,他喜欢数星。
然后,他慢慢大了,他忽然又碰上一件比数星更有趣的事。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他都念完了,底下接着该念的,应该是幼学琼林,但他念的不是一部幼学琼林。
他念的是一册刀谱。
教他刀法的人,就是教他论语和孟子的马老先生。
那时他当然不懂什么叫门派,他甚至不懂自己究竟练的是一套什么刀法,他欣然接受,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马老先生是个年老多病、长年咳嗽不断的老人,然而说也奇怪,每当传授刀法时,马老先生就会显得特别年轻,浑身充劲力,两眼中也会发出奕奕的迫人的光彩。
他不明白的事,当然还多得很。
而其中最令他纳罕的一件事,便是马老先生传授他这套刀法,似乎并非出自心愿。
马老先生时常叹着气说,实在不该把这套刀法传授给他。
既然不该传授,为什么又要传授呢?
他几次想问,又没勇气开口,他怕马老先生听了不高兴,真的突然停止传授。
不过,他相信,等他刀法练好了,马老先生总会向他解释的。
然而,不幸得很,这一天永远不会再有了。
马老先生突然中风去世!
这是一种经常夺去老年人生命的绝症,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发作,一旦发作,名医束手,谁也奈何它不得。
马老先生的尸体,是第二天才发现的,当然一句话也没留下。这是前年的事,那时他十七岁。
以后,他便离开了那座山村。
那里的人都希望孩子长大之后,能到外面谋发展,他是很多孩子中的一位,唯一不同的便是谁也不知道他这个大孩子,已从马老先生处学会了一身武功。
转眼之间,两年过去了。
这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日子,他听说好几个儿时伙伴,已在大城市里学会了手艺。
只有他依然故我,两年来,始终怀着一个相同的梦想,披星戴月,迹天涯。
他时常想,如果马老先生还活着,不知是否同意他这种做法?
如果不同意,当初为什么又要传授他这套刀法?
“白天星今夜大概不会回来了!”他告诉自己已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进屋子。
他也不怪白天星抛下了他,一进去就不出来,因为他们的年龄不一样,白天星已是个有资格在那种地方过夜的男人,而他不是,他才十九岁,就连喝酒,他都喝得太早了点。
风吹过一阵凉意,他感到很舒畅,他只想丢开一切杂念,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他走进屋子,没有点灯,因为月光已经斜斜地照进来,如水的月光,直照到前。
仍在阴影中。
他的地铺打在前,铺盖卷儿放在上,当他要去搬铺盖时,他才突然发现上坐着一个人。
白天星!
白天星坐在上,正在望着他微笑。
张弟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天星笑道:“比你稍微早一步。”
张弟忍不住有气道:“你回来时为什么不打个招呼?”
白天星道:“当我专心注意时,我不喜欢别人打扰,在同样的情形之下,我也很少去打扰别人。”
张弟一怔道:“你你也看到了那几个家伙?”
白天星笑道:“那几个家伙虽然没有燕娘好看,我既然无法看到燕娘也就只好将就一点了!”
白天星道:“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因为只要他们愿意,他们随时都可以成为廖三爷的上宾,而我只是为廖府打工的一个工头,彼此身份悬殊,就算他们见过我,也会装作不认识。”
这种解释当然勉强得很,但张弟已无心加以辩驳,当下连忙接道:“那么,你知不知道那个长孙公子是什么人?”
白天星道:“灵飞剑客长孙弘,武林四大公子之一!”
张弟道:“此人武功如何?”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只是不错而已?”
白天星微笑道:“只是不错,就很不错了!”
张弟道:“这话怎讲?”
白天星道:“这就是说,这位大公子的一套灵飞剑法,虽不是剑法中的顶尖高手,但能惹得起这位大公子的人物,目前武林中,也并没有几个。”
张弟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不错两字果然用得很恰当。他眨眨眼皮,又道:“那个姓钱的又是谁?”
白天星道:“铁算盘钱如命!”
张弟皱眉道:“这样一个外号,再配上这样一个名字,多难听。”
白天星笑道:“外号是别人起的,名字则是他自己改的,据说他原来的名字并不叫钱如命。”
张弟深感诧异道:“他为什么要改成这样一个俗的名字?”
白天星笑道:“因为,他认为只有改这样一个名字,才配得上别人送给他的外号。”
张弟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道:“这人想想倒也蛮风趣的。”
白天星忽然叹了口气道:“这种风趣人物我还是希望愈少愈好。”
张弟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但他并没有追问下去。他想了想又道:“还有那个什么七绝拐吴明,你认识吗?”
白天星道:“当然认识。”
张弟道:“这个人怎么样?”
白天星道:“只要不是他的仇人,你可以发现这个人有很多长处。”
张弟道:“哪些长处?”
白天星道:“你至少可以不必担心他在背后,突然冷子给你一拐。”
张弟道:“别说笑话了。”
白天星道:“谁说笑话?”
张弟道:“一个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白天星淡淡一笑,没有开口。
当他十九岁时,他也不信会有这种事,所以他也不愿徒费舌,一定去勉强别人相信会有这种事。
张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忽又问道:“这人名号七绝拐,七绝拐作何解释?”
白天星道:“七绝拐的含义,就是他的一铁拐,能当七种兵刃使用,可以任意变化出七种完全不同的招术。”
张弟这才明白了铁算盘钱如命和灵飞剑客长孙弘,在见到这位七绝拐时面孔突然变的原因。
白天星见他沉不语,微微一笑,又道:“还有一个人,你怎么不问?”
张北愕然道:“还有一个,谁?”
白天星道:“就是坐在你对面的那一个。”
张弟不一呆道:“你是说坐在我对面,那个像屠夫样的家伙?”
白天星忍不住大笑道:“对了,屠夫,标准答案!”
张弟道:“这人真是个屠夫?”
白天星笑道:“是的,唯一不同的是,别人是屠牛、屠猪。屠羊、屠狗,他屠的则是另一种,他屠的是人!”
张弟不又是一呆道:“屠人?一个职业杀手?”
白天星笑道:“全称是:‘人屠’刁横!”
张弟皱紧眉头,心头相当不是滋味。
因为这个人曾经跟他同过桌子,就坐在他的对面,而且和他说过话,如果他当时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真怀疑那两盘羊他是否吃得下去?
白天星笑了一下又道:“人屠是别人送给他的外号,这个外号他并不喜欢。”
张弟道:“他喜欢什么?”
白天星道:“他喜欢自己取的一个外号!”
张弟道:“他替自己取了一个什么外号?”
白天星道:“千金客!”
张弟道:“就是君子重吉诺,一诺千金的意思?”
白天星笑道:“是的,严格说来,这个外号配得也很恰当,在他本人而言,确是当之无愧!”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笑道:“因为他行为一向很守信用,如果你委托他从左边挥刀砍下一个人的脑袋,即使当时无人在场,他也不会从右边下刀。”
张弟呆呆地望着他,隔了很久很久,才道:“江湖上的事,你样样都知道?”
白天星笑道:“我知道的事确实不少,不过我不知道的事,也多得很!”
张弟道:“哪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白天星道:“如果你接着再问我一品刀是何许人物,或是廖三爷这次举办品刀会的真正居心何在?我就没有办法再回答你!”
张弟道:“你这意思是否提醒我,今天晚上我们的话,到此应该作一结束?”
白天星笑道:“我只提醒你应该早点睡觉,明天在这里发生的事,也许比今天还有趣得多,你如果希望好奇心能获得足,就得先养足你的精神!”
第二天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无趣得很。
张弟一睁开眼睛,就发觉上面的铺,已经变成一张空。
白天星又溜了!
张弟跳起来,几乎要破口大骂,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对着一张空发脾气,又有什么用?
好在他对这座小镇已很熟悉。
他已经知道去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白天星,如果他不想找的话,他也知道去什么地方可以消磨一个上午。